林非轶的手在桌下悄悄地扣上了俞心的手背。
他的指尖穿过俞心的指缝,两人就这么不着痕迹,又明目张胆地牵着手。
俞心紧了紧手指。
林非轶在他的身边。就算中餐厅的香薰味很浓,但他仍然能嗅到一丝丝独属于林非轶的、奇特的气息。
那种气息充斥在小出租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和林非轶相处的每一个瞬间。
很熟悉,很安心。
俞心垂下了眼睛。
他的手心里空空的,他于是拿起了一根竹筷,捏在手心,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一些难看的表情。
“是陈阿姨告诉您的吗?”他只简单地问道。
很多不熟悉俞心的人,其实很难看得出来他在说话时的心情。
因为俞心的语气始终是平缓的、柔和的,从不尖锐,也始终会选择争端更少的、更让人省心的道路。
而此刻,俞心就和平时一样,神情毫无变化,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
饭点里,从四面八方洒下的灯光,轻盈地落在他的身上。
一如往常,看起来脆弱得像薄纱一样,一扯就碎了。
也许是这样的俞心太过有迷惑性,对面三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
“谁告诉要紧吗?”俞父将手里的筷子按在桌上,发出了不大不小‘啪’地一声,“俞心啊俞心,你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干下三滥的事情也理直气壮了啊!”
听到‘下三滥’这三个字,林非轶和俞心交错的手指有些急促地动了动,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怒意。
而俞父却毫无所觉:“你赶紧去给人家道歉,好好赔礼,人家说什么,你都收着,知道吗?”
“爸。”俞心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
“您为什么来找我,我想我们都心知肚明。”他的唇角翘了翘,眉眼弯弯,灯光在双眸中反射出了点粼粼的光彩。
“但既然是请求的话。”俞心缓缓说道,不闪不避地将目光落在了俞父的身上。
“我也可以拒绝,不是吗?”
第93章 “鼓点”
也许是习惯了俞心的顺从,俞父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他的脸色几番变化,在反应过来俞心所说的话之后,嘴唇微不可查地抖了下。
“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他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你……你怎么能这样跟爸爸说话?”
俞心‘哒’地一声,不轻不重地将筷子放在了桌上。
“爸,准确来说,是我妈妈生了我。”他淡淡地说道,“再者说,这些年您是怎么对我的,您和张阿姨也都是知情的吧。”
话音一落,俞父的脸色,便彻底地沉了下来。
“没少你吃没少你穿。”俞父冷笑,“真没想到,最后养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对。”俞心翘了下唇角,“没少我吃,没少我穿,也仅此而已了。”
没少吃,指的是三个人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出去旅游工作的时候,可能都会忘记了家里还有个人。
没少穿,指的是不冻死就行。
俞心知道俞父并不喜欢自己,但也没有到刻意折磨的地步。
他只是单纯的不在乎这个孩子的存在罢了。
服务员端着刚才点的菜上来。俞父不想在外人面前发火,于是将表情一收,闭上了嘴。
俞心沉默地看着服务员将菜放下,用训练有素的播音腔介绍着菜品的食材和产地。
没人有心情听她说了什么,桌上弥漫着奇怪的气氛,颇为剑拔弩张。
服务员走后,俞心率先开口。
“首先,爸,”他说,“道歉这种事,我不同意。”
“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你不同意?”俞望成却是不开心了,“你不解决,难道还让别人替你解决吗?”
“但这件事,本来就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俞心笑了笑,说,“在我成年之后,您二位觉得我应当自己负担自己的生活了,于是,大学四年,您是一分钱都未曾支付,对吗?”
他的语气又轻又缓,将事实一件件地、平静地叙述了出来。
“小时候,您对我,也仅仅是尽到了一个父亲的义务。”俞心条理清晰地说道,“那我对您二位,当然也是一样。”
“按理来说,我只需要在您二位退休之后,支付赡养费用就可以。”
他说得缓慢,看起来也似乎是从容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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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实际上,愤怒的心情,和因需要思考对策而过热运转的大脑,让他整个人几乎都要烧起来了。
费了很大劲,他才让自己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楚明白,将自己大脑里的思路表达出来:“您也不是没有办法,对吗?”他继续说道,“只是找我低头认错,是最简单、风险最小,也是需要投入最少的方法。”
“俞心啊,你怎么能这样跟你爸说话?”继母难以置信,“什么退休之后支付赡养费用……那可是你爸啊!”
嗯。
确实。
但一个不爱自己的父亲,和一个没有血缘联系,自然更不爱自己的继母,此刻扯着亲情的虎皮,只让俞心觉得无奈又好笑。
他听到身边的林非轶冷嗤了一声,扣着自己的手又紧了紧。
林非轶终于略略挺直了背脊,用空出来的手耙梳过自己的头发。
听到了林非轶的声音,俞父好像终于想起来了这么个人。
“好,”他的声音也不客气了起来,“那你要谈利益,我就跟你好好谈谈。”
俞父直起了腰,手肘撑在桌面上,拿出了点年长者的威压。
“你现在,又和这个人谈恋爱。”他目光逼向俞心,“你有想过,你年老了怎么办?你和这个人分手了怎么办?”
“到时候你只能靠望成,明白吗?”
林非轶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很冷很轻,但嘲讽意味很足。俞父颇有些不悦地看向林非轶,但林非轶却只是微微前倾,右手撑着脸,开口道:“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了。”
啊哈。
俞心过热运转的大脑一下子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林非轶的身上。
他的穿着,其实乍一看并不是很能看出家底。他就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基本款T恤,换了枚银色的耳钉,看起来简单又低调。
但……
俞心目光下撇,看到了林非轶撑着脸。
他没有戴手表的习惯,但今天手腕上却破天荒地戴了一款简约的百达翡丽的铂金世界时表。
俞心并不是很清楚表价,但某天闲聊的时候林非轶曾经给他看过。
林非轶嫌这住的地方不太安全,只从家里带来了这一块。按他的说法,这价格大概有40多万,相对于林非晟的正装表来说,只能是小巫见大巫。
没想到今天却派上了用场。
有备而来啊。
尽管心情已经非常差了,俞心还是忍不住想笑出声。
俞父也看到了手表,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点什么,脸色稍稍地变了一下。
但又似乎觉得这表不像真的,那异色只是一闪而逝。
“当着我的面谈分手。”林非轶面无表情但颇有压迫力地扫视了对面三人一圈,收获了三个人各异的表情,“您倒还真是个‘好父亲’啊。”
林非轶少用阴阳怪气的语气说话。不过这样毫无起伏的方式,带来的嘲讽感却是超级加倍的。
“先跟你们解释清楚,以免误会。”林非轶继续用这样的语气说道,“这件事,就是闻家那边借题发挥、无理取闹。我和心心会解决那边的问题,至于你们说的工作问题,我们也会提。”
他掀了下眼皮,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毕竟殃及无辜,我们也要负起责任,不是吗?”
‘殃及无辜’这四个字成功地激怒了俞父。
他搁在桌上的手握了又握,手臂上暴起了点青筋,而后怒极反笑道:“好!很好!”
“俞心,”他转而盯着俞心,一字一顿道,“你今天说一句准话,这饭,你是想好好吃,还是不想好好吃?”
俞心眉梢一挑。
他张了张嘴,毫不犹豫地就想将自己的回答脱口而出。
俞父见俞心如此模样,仿佛感觉自己的威严被挑衅,于是更加愤怒了。
他厉声道:“你今天要是走了,以后就别认我这个爸了!”
“以后碰到什么事,也别来找我!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孩子!”
啪!
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就此断掉。
俞心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把端着菜走来的服务员吓了一跳。
他的面前是刚刚上上来的、还冒着腾腾雾气的鸡汤。
桌上有一盅鸡汤,还有一盘烧鸡。烧鸡的鸡腿已经不再盘子里,而是在俞望成的碗里。
俞心很熟悉这样的场景——俞望成小时候就很喜欢吃鸡腿。每次吃烧鸡,一只鸡腿归他,而另一只归俞父。
而俞心并不喜欢吃烧鸡。
每次也都只能吃一些偏柴的、难以下咽的肉。
或者压根一块也没有。
雾气模糊了俞心的视线,也模糊了他面前已经明显苍老的、色厉内荏的俞父的脸。
也许是太久没有看到俞父了,俞心只觉得这张脸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那熟悉的脸,在他小时候流露出冷漠的、责怪的,亦或是不耐烦的模样,像梦魇一样缠绕在他的人生之中。
现在,俞心听着俞父仿佛做着最后挣扎似的威胁,只感觉陌生得可笑——原来并没有那么可怕啊。
像虚假的面具,一戳就破,一碰就碎。
“好啊。”俞心没脾气地笑了。
“没问题,爸。”
不顾俞父骤然铁青的脸色,俞心拽起林非轶,转身就走。
优雅的丝竹乐声还回荡在中餐厅内。俞心紧紧地扣着林非轶的手,在颇有些冗长的走廊中飞奔。
脚步声像是急促的鼓点,在走廊里回荡。俞心的步伐很轻快,像是挣脱了什么枷锁,要飞起来了一样。
但中餐厅的布局实在是有些复杂,俞心来时没有认路,一拐角就发现——自己走错了。
看着面前的视野死角,俞心一瞬间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啊。
得意忘形了吧。
身后传来了一声短促的、来自林非轶的轻笑。
“干嘛啊。”俞心有些耍赖地抿了抿嘴,说,“你记得往哪走吗?”
“我不记得。”林非轶坦率地摇头。
俞心回头,对上了林非轶带着明显笑意的脸,于是也‘扑哧’一声笑了。
“那你还笑我。”他略带埋怨地说道。
“没有。”林非轶又摇了摇头,“我不是在笑你迷路。”
“那你在笑什么?”俞心明知故问。
“笑你……”林非轶的笑意更明显。
“不是笑你,只是觉得——”
“你刚刚很帅,比怼闻宇生那次还要帅。”
第94章 “先斩后奏”
俞心“啊”了一声。
他的脸颊上泛着不知是不是因为跑步而泛起的薄红。
“走了,走了。”他一扯林非轶的手,岔开话题道,“在这待着也不知道干嘛……早点走去吃饭吧。”
“好。”林非轶顺从地被他牵着。
“你饿了吗?”俞心一边走着,一边偏头问林非轶。
他的双眸圆润得像小鹿,泛着莹莹光彩的样子与其说是平时的温柔,更像是可爱。
林非轶忽然有些口干舌燥,不合时宜地想要亲亲他。
“饿了。”他吞了下口水,应道。
他们沿着弯弯绕绕的走廊,对着墙上看不懂意思的标识,艰难地向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虽然两个人都不怎么擅长认路,但中餐厅的面积没有那么大,他们还是顺利地下了电梯,在地下停车场里找到了林非轶的车。
尽管找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
俞心坐在车里,系好安全带,一转头就被林非轶扣着后颈,吻住了嘴唇。
他小小地“呜”了一声,却很快被林非轶掌控了节奏,软下手脚乖乖地任由他亲吻。
过了好一会,林非轶才松开俞心。
他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抚着俞心的脸颊,带来了点粗糙的触感。
俞心贴着他的手掌,眼尾和唇角都泛着红。林非轶的指尖蹭了蹭俞心的眼角,低声问道:“宝宝,心情是不是不太好?”
俞心却摇摇头。
“不。”他说,“我很开心。”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点哑,眨了眨眼,看向林非轶:“我很开心。嗯……可能还是有点不开心吧。”
“怎么?”林非轶凑过来吻了吻他的鼻尖,问。
“后悔没有当面骂他们一顿。”俞心笑着说,“听起来是不是很大逆不道?”
“不。”林非轶摇头,“要是我,我也想。”
“是啊,”俞心忍不住感慨道,“以前我想,他们是世界上仅剩的、我能找到的、和我血脉相连的人了。只有他们有可能会给我依靠,”
“后来,我就想,连他们都不在乎我,那我这辈子是不是都不会有人在乎了?”
“没有。”林非轶捏他的脸,微带了点责怪,“还有我。”
“嗯。”俞心抿嘴笑,点点头。在地下停车场幽暗的光线之中,显得温润飘了。
“还有你。”他小声说。
林非轶愉悦地微微眯眼。
“所以你就该骂他们一顿。”林非轶顺着俞心的话头说下去,“骂他们平时连个问候都没有,碰到事情了就来找你,还摆大家长的架子,虚不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