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俞心便说道:“明天我会来的,到时候再说吧。”
说完,他没听俞父讲了什么,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小巷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俞心偏头,看到了眉头紧皱,目光沉冷的林非轶。
“她告诉你家里人了?”林非轶虽然没什么夸张的表情,但神色间却明晃晃地表现出了他的不悦。
俞心“嗯”了一声。
他侧脸柔和的线条在巷口微弱的灯光下,被模糊地勾勒出。朦胧的黑暗下,可以隐隐分辨出一点紧抿着的、嘴唇的轮廓。
他圆润漂亮的双眸微微耷拉,随手将手机揣回了兜里。
林非轶的目光轻轻地落到俞心身上,真切地感觉到——他好像不太高兴。
于是,林非轶揉了揉俞心的后颈,低声道:“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我在旁边等着,要是有什么事,就叫我,好吗?”
“好。”俞心点了点头,声音不高,有些恹恹的感觉。
林非轶牵起俞心的手。
“别怕。”他说。
“嗯,我不怕。”俞心低声说。
虽然说着不怕,但俞心仍是做了和林非轶在一起之后,第一个噩梦。
和碎片化的、形式虚幻的梦境不同,这个梦就像是他曾经记忆的闪回。
第一个画面是他5岁的时候。
他的身材瘦瘦小小的,迈着细细的小短腿,看到许久未回家的俞父,颠颠地跑上前去,问:“爸爸,他们都说我没有妈妈,我的妈妈呢?”
俞父瞥了他一眼,眼神里不含什么感情。
“你妈妈死了。”他的语气没有波澜,简单地陈述了一个不算事实但又和事实相差无几的事情,“以后别再问了。”
第二个画面是他10岁的时候。
他的作文在市里得了奖,奖励是一只做工精致的陶瓷小猪存钱罐。
但他拿回家的时候,被俞望成看到了。俞望成正是恶劣的年纪,那段时间热衷于抢俞心的东西。
他夺过俞心的存钱罐就不肯还了。俞心无法,只好找继母。可继母只是随意地看了他一眼,和俞父一样,随意又冷淡:“成成是你弟弟,一个存钱罐而已,让着他点不行吗?”
于是那个存钱罐就被俞望成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俞心也再也没找到过它。
第三个画面是在他16岁的时候。
那年他高一,晚自习下得早,提前回了家。
刚推开门,他就听到继母的声音:“俞心这孩子,性格太孤僻了。也不爱说话,也不讨人喜欢,谁来都能欺负他一下。反正我不喜欢他,还是我们望成,活泼多了。”
梦里的俞心木然地握着书包的包带站在原地。
过了会,俞父从客厅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了俞心,也一下子就明白,俞心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在真实的世界里,俞心记得,俞父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依旧是用那平淡的、没有波澜但细思之下却能明晃晃地看到些毫不掩饰的冷漠的眼神,轻轻地扫了俞心一眼。
而后,俞父什么都没说,转身便离开了。
但在梦里,那眼神却让俞心感到了彻骨的寒凉。
俞家装潢老式的房间陈设都变得模糊不轻,只有那面无表情的脸,和不咸不淡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沁入骨髓。
“你是不被爱的人。”俞父的嘴巴机械地一张一合,“喜欢是廉价的,会有人喜欢你,但没有人会爱你。”
继母也走了过来。
那张依旧显得年轻漂亮的脸,和俞父一样没有表情。
“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人爱你。”她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他们都不会包容你带给他们的麻烦,都不会永远把你看成重要的人。”
俞心的大脑嗡鸣。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又无法醒来。他浑身都被冻得麻木,而那一句句话,就像是魔咒一样,试图一刀刀地往他的灵魂上刻。
“没有人会爱你。”
他们直勾勾地盯着俞心,说。
没有人会爱你。
没有。
俞心在梦里几欲干呕,他想要醒来,想要试图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却如同鬼压床一样,离不开这梦境。
但忽然,他感觉到了背后温暖的热意。
像是有什么热源贴了上来,让那彻入骨髓的寒冷消退了些许。
“你不是生来就应当如此的。”俞心好像听到有人在说。
“你不是生来就应当如此的。”俞心听到自己说。
那些纠缠不休的过往,在俞心决定要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早就不应该成为自己的梦魇了。
在他选择勇敢一点的时候,都不再是了。
那一瞬间,面无表情的俞父和继母陡然破碎。
俞心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到背后贴着一具有些灼热的躯体。
那人的手正环在自己的腰上,欲求不满似的将脸埋在自己的肩窝处。
也许是醒来的时候动静太大,像八爪鱼一样攀着俞心的林非轶迷糊地嘟囔了一声。
原来是他啊。
俞心混沌的大脑里掠过这一个简单的想法。
不过他还是很疲惫,闭上眼,没过一会又重新进入了梦乡。
第92章 “我可以拒绝”
第二天俞心收拾收拾就和林非轶一同出了门。
俞望成的学校有些偏僻,和H大相隔很远。林非轶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才刚刚到地方。
在停车场里找了个车位将车停好,俞心便拉开车门下了车。
林非轶从驾驶座那边拐了过来,低声道:“你先上去,我一会再过来。”
“你跟我一起吧,”俞心犹豫了一下,说,“我怕你不认路……”
“好吧。”林非轶无奈,“那我跟你一起,希望不要碰上他们。”
但担心什么就偏偏会来什么。
就在地下停车场的出口处,他们竟然和俞家一行人碰了个正着。
看到俞父的时候,俞心第一反应,就是觉得他又老了。
老也正常,俞心的年纪也不算小。当时俞心出生的时候,俞父就将近30岁了。这些年,他的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此刻脸上已经有了些遮掩不住的、纵横交错的皱纹。
旁边的继母也是一样。她和俞父的年龄差并没有那么大,家里的钱几乎都花在了俞望成身上,她也不像闻母一样能用那么多钱来包养。
这就使得她看起来,岁月的痕迹也和俞父一样明显。
俞望成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不耐烦和嚣张,只是头发从棕色换成了奶奶灰。
好像还是刚染的,发尾只有一点点黑。
他们好像也刚刚停好车,于是就这么巧之又巧地和俞心两人正面碰上。
双方眼神相对,一下子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俞望成的表情难以置信地落在俞心和林非轶交握着的手上,活像吞了一万只苍蝇。
“你……你们是?”他脱口而出,声音有些磕巴。
继母见他把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顿时觉得面上有些无光。于是,她一拍俞望成的手,微笑道:“啊……大概是你哥,和你哥的……朋友吧?对吧?”
“爸,张阿姨,望成。”俞心却笑了。
他的笑容浅淡柔和,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只平静地说:“他是我对象。”
林非轶站在一旁,不发一语,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一样。
继母的表情微微一变,显然是没料想到俞心的回答竟然会如此直接。
而俞父则是沉声喝道:“俞心!”
俞心有些不适地皱了下眉,没有说话。
俞父深吸了一口气。
他似乎本想继续说下去,但又顾忌着在公共场所。于是,他便将话头一收,语气稍缓,说:“等会再跟你好好说一说,你最近都干了些什么事!”
俞心的眉梢轻轻地动了动。
他应了声“好”,便跟在了俞父和继母的身后,向通往饭点的电梯走去。
一路上,也许是没想好该怎么应对这情况的缘故,俞父一行人全程一言不发。
只是俞望成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似的,总是时不时地回头瞅身后的两人一眼。
那眼神说不上是恶意,只能说是一种好奇和惊讶相互交织的感觉。
像在看猴。
有种打量似的冒犯。
俞父早已订好了座,一进店侍者就将他们引到了桌前。
在经过餐厅冗长复杂的走道时,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落在瓷砖地上的脚步声乱糟糟地回响着,让气氛显得更加沉闷。
俞父径直坐在了主位上,翻开菜单看了两眼,就丢给了继母。
“俞心啊,你和你……朋友。”继母露出了笑容,她费心思画了个妆,但手法粗糙,衬得她的笑容像是黏在脸上的面具一样,程式化且僵硬,“你们要点点什么吗?”
“我们……没什么要吃的。张阿姨您看着办吧。”俞心也不欲多说,只声音淡淡地道。
“那多不好意思啊。”继母的笑容不变,简单客套了一句,便转而问起了俞望成,“望成啊,你选几个你喜欢的。”
“我就不喜欢吃这个。”俞望成很烦地皱了下眉,“你们点呗,我不爱吃,随你们便。”
继母仍是笑着:“那,俞心,还有这位小同学,我就随便点了啊。”
俞心微微颔首,说:“好。”
俞父定下的,是一家陈设看起来十分高雅的中餐厅。俞心垂下眼,用指尖轻轻地拨了拨桌面上的青花瓷碗碟。瓷盘反射着色调微黄的柔和灯光,看起来十分温润精致。
桌布上绣着精致的国风花纹,身穿旗袍的侍者立在一旁,脸上还带着淡淡的职业微笑。潺潺流水般的丝竹声回荡在几乎可以听到脚步回声的大厅之中,让气氛显得宁静又平和。
可惜了,这张桌子上的人都不是来享受这片刻宁静的。
俞心漫无目的地想道。
“俞心。”
在继母点好菜,侍者收回菜单后,俞父终于说出了进入餐厅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的样貌和俞心并不是十分相似。
相对于俞心柔和漂亮的五官,和偏细的、线条感不明显的脸颊,俞父的模样要冷硬得多。
尤其是浓黑锋利的眉毛。在俞心的记忆之中,似乎永远都是这么斜斜地插在眉心上,显得尤其地不近人情。
“俞心,这些年来,我抚养你长大,自认为没有亏待过你。”俞父缓缓地说道。
他的嗓音带了点上年纪人的沙哑。
“我对你也没有什么高要求,只想着,你能够成年,能够成人,能够长成一个成熟的大人。”
……没有亏待。
俞心抿了下嘴唇,抬眼看向俞父。
他很少这么直接地看向俞父的脸庞。
小时候,他在俞父面前总是带着种天然的怯懦和瑟缩。
每每当他将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俞父脸上时,看到的总是那冷漠的、好像在敷衍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神情。
说不出来有什么感想,俞心只是单纯地觉得,这眼神比责怪、比怨恨、比厌恶更加伤人。
而现在,俞心和俞父的目光相触,又轻轻地、毫不避讳地落在那张他曾经畏惧过的脸上。
上大学以后,俞心就几乎和俞父没什么交流了。过年回家,也只是为了达成一个面子上的、无关紧要的和谐。
在此时此刻,俞心恍然间觉得,俞父不仅老了,那冷漠的、刀刃一样伤人的眼神,也似乎和记忆里的不一样了。
“我是真的没想到啊。”俞父还在继续说着。
他的语气又重又沉,仿佛想用这压迫感将俞心击垮一样:“你竟然……你竟然会干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
“是啊,俞心。”继母搭腔,“你怎么能……怎么能……”
俞心看着她装出了点痛心疾首的表情,但只浮于表面,甚至不愿意多几分真情实感。
“闻家那个孩子,我也认识。”俞心听她继续说着,“好好的一个孩子,你说你这……我们该怎么给他们家一个交代啊!”
好好的孩子?
一旁沉默不语的林非轶听到这话,眉梢挑了下。
这能叫好好的孩子吗?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身子一仰,靠在了椅背上,目光不再掩饰,只冷冷地看向对面。
这叫什么话?
俞心不答话。
大概是他的错觉,心脏好像比平时跳动得更快了。
说不好是不是因为愤怒。只是乱七八糟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不断地膨胀变大,将理智的绳索撑得岌岌可危。
他又听到俞父再次将话茬接回自己这里:“要不是我从陈澜那里听说,我还不知道你做了这样的事情!现在你张阿姨在他们家店里工作,你让你张阿姨怎么做人?”
啊。
原来如此。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这一刻俞心才算是真正确定,今天俞父摆这么一大桌子菜是为了什么。
他虽然不清楚继母的工作,和家里的经济状况,但从继母的话里就可以判断出,她现在在闻家的店里工作。
这份收入肯定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不然他们绝不可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出自己这个多年来都不闻不问的孩子,还特地叫他来吃饭。
想到这里,俞心只觉得耳畔回荡着的笛曲变得愈发刺耳了起来。
他胸腔中砰砰跳动的心脏搏动得更加快速,像是被摩擦出了火苗,炽烫顺着胸口一路涌上大脑,让他的眼眶都开始过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