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喧嚣声,史薇轻轻动了动眼皮,她的灵魂抛起又落下。两天了,她静坐着,灵魂却好像飘过了千山万水,疲惫不堪。
“……经调查,史德威司令死于敌方暗杀。敌方买通酒店服务生A某在汽车底部安装液体炸.弹,导致了这场事故。敌方需对这场事故负全部责任!史薇!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史薇想,可她的灵魂还没回来,漂浮在万里云层之上,所有人的声音都变得邈远。她就算出声了,她们也听不到……
不要为我担心。她好久好久没做过这样漫长而宁静的旅行了。掠过亚宁湾、掠过联盟总部、掠过天枢塔校尖尖的白色教学楼,说来不会有人相信,当她化身成一只鸟儿飞过塔校,那些白色的巨人突然站起来,差点儿就把她捉住了。
原来他们是无数个匍匐着的哨兵的灵魂,一个托举着一个,站得那么高,看得那么远,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他们触到史薇时,史薇化成了一缕轻盈的风。
回来吧——
世界上没有风可以回头,史薇继续前进,于是那些灵魂化成一张悲怆的面具,与她如影随形。
“我们不顺路,回去吧。”
面具却托起她,和她一起漂浮在云间。渐渐的,她看到耸立的联盟总部大楼,那儿人流如织。她看到了少年宫,看到了小学校,还看到了曾经住过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想来这里?
她轻轻问,而那轻盈的声音如此熟悉:“因为我认得你……我是你的影子。”她伸出手,牵过史薇,史薇看清那张几乎与蓝天融为一体的灿烂面容——
“你不是我的影子,我才是你的影子,”史薇抚摸她的面孔,“我是不是死了?史蔷,我居然能看到你了。”
“你没有死,你能看到我,是因为我已经永生,”史蔷温柔地说,“史薇,我已永远年轻,永远不朽。”
她挽过史薇的手臂,指着下方:“看看我们曾经生活的地方,我们曾经不止是血肉相连。”
那些愉快而幸福的时光啊,史薇似乎来到温暖的火堆旁。那些街道在她的脑海里清晰起来,如同刚从显像液里取出来的照片。史薇看到了,又不止看到了那些有些老旧的红顶屋子,在一处拐角,姐姐蹲下来给妹妹系散开的鞋带,潜藏在记忆里的事情一件跟着一件跳了出来。
强烈的心痛,伴随着心脏抽搐,史薇从云端落了下来。她是看着太阳落下来的,她想起来,曾经飞行员们为了躲避导.弹的追击,会朝着太阳飞去。
你最后朝着太阳飞了吗——
“我就是从太阳那儿来的,睁开眼睛,我不曾和你分离。”
光线刺痛着史薇的眼睛,但她努力,努力睁开眼,史蔷披着太阳般灿烂的光,正与她一同坠落。“我想请求你带我去亚宁湾看了一看吧,”史蔷轻声说,“我离家太久,忘了回家的路。”
“我记得?可我该怎么带你去?”
史蔷微微一笑:“只要你记得,无论哪里,我们都能抵达。”旋即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驱散所有的云彩,霎那间,史薇看清了地上的情形:低矮的山峦间缠绕着白色的带子,一些是河流,一些是人们走过的路。
亚宁湾就在眼前了。这是联盟一百一十年的亚宁湾,傍晚时分渔民们拉回装满整条渔船的银鱼,活蹦乱跳的银鱼堆积如雪山。亚宁湾活蹦乱跳的银鱼,就是亚宁湾孩子们见到的第一场雪。
“比联盟总部的雪还要漂亮。”史薇轻轻说。
史蔷捏紧了她的手。“是的,”史蔷微笑着,“所以我一直思念着亚宁湾的雪。”
“你是思念亚宁湾才出现的吗?”
“不是,”史蔷伸出手,抚摸史薇的脸,“我思念着你……”
史薇的眼泪奔涌而出。这些眼泪流出后,她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些担忧的人,她们都有着怎样的身份。
是她的朋友,她的同学,她牵挂的所有人。她们关切但沉默。
视线重新聚焦,眼前是龙仪那只不会转动的蓝色义眼,看上去冰冷无比。
史薇浑身一抖,一种汹涌的感情终于从她炸.药桶般密不透风的身体奔涌而出了。她抓住这个缺口拼命释放自己的情感。她发出痛苦地悲鸣:
“啊——”
不停的,有人给她擦眼泪,每次都是不同的人,好像多几个人承接史薇的眼泪,压在史薇身上的东西就能让她们分走一点。
这样的情况又持续了好几天,史薇的眼泪越来越少,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龙仪猜测史薇在做某种计划,这是她从史薇偶尔发出的叹息声里听出来的。史薇没做好决定前是不会轻易开口的,龙仪深知这一点,所以她只是耐心等着。
终于有一天,史薇主动和龙仪搭话了:“我出去走走。”她顿了顿:“一个人。”
龙仪说,“好”。但还有一个人站了出来。盛毓潼说:“史班长,我陪你走走。”
史薇打量她,真是奇怪啊,也就几天不见,史薇却觉得似乎有一年没见到盛毓潼了。她看上去太陌生了。史薇看着,觉得心里有一只手,在把盛毓潼轻轻推出去。
“我自己去。”史薇说。她不敢去看盛毓潼的眼睛,她害怕盛毓潼看到那只试图把盛毓潼推出去的手。
史薇走到操场上。操场上,四年级生正在进行毕业体能测试,不少人认识她,主动和她打招呼,史薇微微点头表示回应。
“史薇,你还好吗?”一个学姐从史薇身后跑来。
“我还好,谢谢你。”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在战场上把所有的血泪都讨回来。”
“我,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史薇垂下眼眸,“我恨不得现在就上战场。”
学姐沉默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办法:“你可以选择提前毕业啊,像你这样的优秀学生,是拥有提前毕业的资格的。”
史薇黯淡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居然忘了这一点。”
“现在我们四年级生的体能测试才刚刚开始,要到后天才会结束,你现在去校长办公室提交申请是完全来得及和我们同批毕业的。”
史薇向学姐敬了个礼:“谢谢学姐。”
“不客气,”学姐温柔地说,“我们永远和你在一起,史薇,你要相信这一点。”
校长办公室外传来两声敲门声,校长抬起头:“请进。”她诧异地发现,史薇走了进来。史薇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校长想,她比前些日子见要消瘦多了,脸颊都凹陷下去了。
“史薇,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有什么事?”校长问。
“报告校长,我是来申请提前毕业的。”
校长和善地笑道:“史薇,你和现在的同伴在一起,对你的心理健康有好处。”
“四年级生同样有我的好朋友,我来这里就是他们的建议,”史薇说,“校长,您不用担心。”
校长低头翻动起材料。史薇紧绷起身子,她腹内准备好了数条说服校长的理由,时刻准备跳出来和校长争论到底。如果校长始终不同意,那么,那么——
她情愿放弃掉天枢塔校毕业生的身份,以三等兵身份入伍。
校长抬起头,她摘掉鼻梁上的眼镜:
“好,我同意,我没有理由拒绝你。这里是相关表格,我给你准备很多天了,现在你只要在上面签字就好。”
“谢谢校长!”
史薇没想到程序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她终于露出这些天第一个微笑。
这一年的毕业演讲现场,出现了一个三年级生的身影。她就是史薇。在众人的注视中,她走上讲台,对着大众敬了个军礼。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各位□□,各位战友,大家下午好,我的演讲题目是,冲破巴列夫防线——职业军官的思维之道。”
“第三次中东战争后,以色列为长期占据西奈半岛,修筑了大名鼎鼎的巴列夫防线。这条与苏伊士运河连为一体、被以色列人骄傲地称为‘沙阵’的漫长沙堤,高达二十余米,沿线构筑二十余个据点,辅以机枪、火.炮和地.雷.阵。更有能将苏伊士运河变为熊熊火海的火障威慑着埃及军人……”
史薇滔滔不绝,她从巴列夫防线讲到巴伦支海上空手术刀事件,从僧格林沁的骑兵讲到法国的马奇诺防线。她的叙述流畅无比,谈吐清晰,消瘦的脸上那目光坚毅的眼睛更为她的演讲添了几分光彩。当她讲完再度敬礼时,台下掌声雷动,欢呼不断。
□□站起来,动情地说:“史薇,你是我们天枢塔校遇到的最好的学生,你注定要在哨向军事史上写下浓彩重墨的一笔。”
随着毕业日期的临近,五零一宿舍的部分人也渐渐知道史薇即将提前毕业的消息了。只是她们都默契地瞒着盛毓潼。她们没有互相商量,这是不约而同的,她们莫名能感觉到,要是有一个人不能接受史薇的决定,这个人就是盛毓潼。要是有一个人能让史薇摇摆不定,那就是盛毓潼。
一个人自我撕扯到了极致,对于看着人的来说都是一种折磨。该结束了。
她们默契地隐瞒着。
只是到了毕业前夜,史薇又一次无视盛毓潼后。龙仪忍不住了,她在心底已痛骂了自己很多天,却还是在这一刻忍不住拦住史薇:
“史薇,有些事你真不打算和盛毓潼说清楚吗?”
史薇推开龙仪挡住自己的胳膊,龙仪有几分庆幸。她不愿意去做让史薇继续自我撕扯下去的人,她也怕自己说出的话让史薇动摇。半吊子的人永远痛苦,如果史薇做出了选择,就意味着史薇从困局中抽身不远了。
可是史薇抬眼看着龙仪的片刻,龙仪还是有了一瞬间的心悸——那双迷茫的眼睛。她明白了,史薇没有下定决心,她只是在刻意逃避。
“我永远站在你这边,”龙仪深吸一口气,她轻轻说,“这是我的承诺。”
毕业这天终究还是来了。这天,上苍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下起了瓢泼大雨,从深夜一直到凌晨。史薇从床上爬下来是,窗外的雨密得看不见对面的楼。
所有人都起来了,她们装束完毕,等着史薇。
“你们怎么起来了?”史薇小声问。她眼神一个个落在她们身上,这也许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而有一个人,她怎么也没看到。
“我让盛毓潼出外勤了,”龙仪走出来,“我怕你走不了。”
“你就盼着我走。”
史薇笑了笑,这些天她难得有心情同龙仪说玩笑话。只是手搭在龙仪的肩膀上,她却觉得沉甸甸的,好像上头还压了什么东西。
“要埋怨就埋怨我吧,不管是你,还是盛毓潼,”龙仪看着史薇,“你以后也会反应过来,我在这件事上起了多大的阻碍。”
“我不会怪你,”史薇轻轻说,“我现在已经没力气想这些了。以后我又怎么敢想?”
可她无力去想更多的事情了。这些天经历的事情冲刷着她的脑海,而其余杂事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她作为史德威的女儿,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更要保证其他人的安全,必须尽快转移。
离开这里,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她的心愿怎么是以这种方式实现的?她永远想要逃离的,反而永远笼罩住了她。她常常在深夜里猛地醒来,逼迫她的是濒死的窒息感。
只是她什么都无法说出来,一只温柔的手会在黑夜里擦掉她的眼泪,她透过黑夜里看到的是戴着墨镜的史德威,他在替她擦掉眼泪。
她们一起把史薇送了出去,而在宿舍楼下,史薇见到了更令她震惊的一幕:作战指挥系的学员们顶着暴雨都来了。她们淋着暴雨,雨水顺着帽檐滴滴答答,遮掩了她们的面容。
龙仪在史薇耳边轻声说:“你看,那么多人都来了。”
“史班长,我们来送你——”
“史班长——”
这些洋溢着青春的脸庞啊,史薇在天枢塔校生活的记忆一下子就鲜活起来。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同这些人一起生活着。
“谢谢你们,都回去吧!”史薇大声喊道。
“敬礼——”
大雨中,数十只白鸽齐刷刷飞上枝头,唱一支无畏的歌。史薇依稀记得,一年级初进校时,艳阳高照,她的小白鸽也曾唱一首无畏的歌。
她站定,缓缓抬起右臂,雨水打湿了她的脸颊,可这双眼睛仍如来时一般坚定。
在作战指挥系全体学员的目送中,史薇登上离别的大巴车,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在雨水冲刷的后车窗上,她仍见得到那些充满青春洋溢的小白鸽。她相信,即便有一日,它们四散在祖国各地,也会凭着高昂急促的鸣叫认出彼此。
史薇缓缓翕动嘴唇,她想了很多,怀念了很多,恨了很多。这一切最后都化为一种坚实的力量,和着心脏跳动。
她想说再见……这次是泪水模糊了视线。于是她紧紧咬着牙,泪水始终没有流下来,话也紧闭在嘴里,一个字都没有透出来。
她再度回过头,重重雨幕之后,目送她的人,她都看不清了,更何况没来送的人?
“盛毓潼……”
在史薇离开天枢塔校时,撬开她紧闭唇齿的,不是别的话,而是这一个人的名字。
再会
“……阎王,证实,坐标,(233,171)处,存在目标,火力单位如下:重.机.枪,三挺;伏尔加炮,一门……”
电流声滋滋作响,史薇重新检查了一遍发出的电报。确认无误后,她开始撰写述职报告。近日她所在的军团连连大捷,人人都说,史薇快要晋职了。史薇听见了,只是笑笑。褪去了从前的锋芒,她整个人变得温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