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仪,你坐过这张沙发吗?
她似乎看到龙仪坐在沙发上,蓝色的仿生义眼不会表达感情,只有漠然。龙仪必然用那样漠然的眼神和施青对峙过。
封之蓝看了最新的报道:施青被处以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生,她的余生将在南方的一个小海岛上度过。对这个消息,康宇星和颜如珏沉默了许久,也只是沉默。她们不愿再浸泡在过去的时光中了。可封之蓝没有办法沉默,龙仪,你看,南方的海岛终年温暖,阳光灿烂,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吗?你应该比施青看到更多的东西。
说不定龙仪已经先一步去找施青了……封之蓝买了机票,在一个午后,她站在大陆边缘的峭壁上遥望海岛,氤氲的水声蒸腾出模糊的城市图景,海市蜃楼,传说此时会有海上的仙人倾听她的心愿。
龙仪,回来吧,别躲着了——
前呼后拥的浪花都如此呼唤,她们撞上山石,迸出雪白的浪花。
好像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临行时事情有了转机——陪护施青的一个"半联盟人"找到了封之蓝。这个人出生时,本属于联盟的故乡已经沦陷,如今又重归联盟的怀抱。
她托了许多人才找到封之蓝,只为传递一句话。她说,她认识章顾问。
她们在一家茶楼落座,她给封之蓝带来了一顶款式华丽的帽子,绿色绸带如同翠鸟华丽的翅膀,惹人注目。
这是她给封之蓝的见面礼,她告诉封之蓝,龙仪没有被施青俘虏。那天晚上,施青只抓到了颜如珏。
封之蓝对她万分感激,她询问她的名字,以便日后专程感谢。她只是摇头。她说:"请让我过上平静的生活吧,我不愿意再想这些事了。"
这年夏天,联盟总部曾属于章顾问夫妇的别墅对外开放了。封之蓝和颜如珏不约而同,都在开放第一天来到此处。倚靠着铁艺栏杆的白玫瑰忘我地盛放。颜如珏感叹:"原来是白玫瑰。"
作为"章夫人",她折下一朵白玫瑰,放入封之蓝胸前的口袋,像是把一段生活交给了另一段。颜如珏问她:"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找她,找上整整一辈子。"
而颜如珏告诉她,即便龙仪成为了章顾问,龙仪也从未把她忘记……
"她心里有你。"
封之蓝心中亮了一下,她轻轻点头,心里有个声音:这我知道。
她和她的爱是不需要互相言说的。
除此以外,关于龙仪的,绝大多数都是不好的消息。那些知道龙仪去向的人,都在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封之蓝快要追不上时间了,她的心理底线从找到活人,推移到找到遗骨,再推移到找到遗物,前后只相差不到六个月。
退役哨兵的日子不好过,但好在封之蓝不挑剔。有一次路过名叫“瓦哨”的小城,她听到一阵优美的歌声,那是一位失去双腿的姑娘在杂货店门前歌唱。封之蓝以为她是杂货店的主人,通过歌声招揽顾客,走进去才得知她们跟不是一家。眼神相对的那一刻,封之蓝认出对方曾是个向导,那微弱的向导素慢慢钻进封之蓝的身体里。而她的歌声,是她乞讨的工具。
封之蓝把计划以外的食物和信用点都给了她,接着,她跑到桥上哭泣。
龙仪该怎么办呐?她连唱歌都不会。
清清的河水纯粹不让封之蓝好过似的,非要将她难看的模样照个透彻,非要告诉她:你已经不是随意哭啼都不会有人侧目的年龄啦。
常星告诉她,史薇和盛毓潼快回来了。常星让封之蓝不要乱跑。偏偏一个听起来最没用的消息传来了——
就在联盟西部的小村里,有人出售价格不菲的仿生义眼。这条消息令封之蓝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就像是一颗化作钢铁的心突然被敲了一下,她浑身战栗,几乎坐不住。
她搭上顺风车匆匆赶到,却得知义眼已经被人买走了。至于买走的人是谁?商家用古怪的眼神看她,却还是好心给她指了方向。
她追上去,这一追就是大半个月,每一次都略迟于蓝色义眼交易的时间。最终义眼停在了一个疗养院内,它在这里寻找到了它最后一任买家。
那是三四间破败平房组成的临时疗养院,收留了饱受战争痛苦的人们。封之蓝站在疗养院外,阴暗潮湿的气流不断泄逸而出。这实在不是一个疗养的好地方。
她壮着胆子走进去。就在疗养院第一道门后的空旷场地上,背对着封之蓝,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抬起一只手,手闪烁着仿生手臂特有的金属光泽,正对着院中的喷泉不住起落。
像在指挥一场不会结束的演奏。
—正文完—
念念不忘
这一天,史薇收到了一封信,信里只写了三行字:
曾明已于六日上午九点因突发脑溢血于联盟总部板河区去世。
军部拟定于十日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望知悉。
她的手颤抖了一下,署名上的“伍奈迪”表明这是一封私人信件,这张纸却是由电报和手写信两部分拼贴而成的。
“史薇。”
盛毓潼轻轻呼唤,带了些隐忧:“你看到了什么?”史薇怔住:她的忧虑竟如此明显么?而盛毓潼用手不住抚摸她的眉心。在史薇描画过的两条眉毛之间,眉心拱成一座小山包。而就在联盟一百二十九年夏季大反攻前,同样署名“伍奈迪”的私密信件从一千两百公里外的联盟总部传来,借由杨乃宁派来的一只手轻轻交到史薇的手中。
那是联盟一百二十九年的夏天。
联盟一百二十九年的夏天,吹在荒河平原的风日渐和煦起来,小勤务兵和嘟嘟被风吹高吹壮了,骷髅军团的哨兵们被风吹得结实了,就连面色苍白的盛毓潼,脸颊也变得红润。
但也吹来了不速之客。周一,联盟的邮政车开到了荒河平原,像是提前打探好了消息,一个哨兵拦住在外放风的史薇,塞给了她一封信。
薄薄的牛皮信封里夹了一张白纸,奥妙却不在白纸上。杨乃宁早已将玄机藏在电报里发给史薇。史薇取下配枪里的撞针,慢慢划开牛皮纸,发现了一个夹层。杨乃宁要告诉她的话,就藏在夹层里。
拆开牛皮信封,简单火烤过后,内里慢慢显示出几个字。
盛毓潼还是去骷髅军团的库房里挑了杆称手的新枪。都怪常星成日在她耳边唠唠叨叨:“你的七六杠又不是装饰,你要用,你就不怕哪一天它在你手里爆炸了?”
受不了,盛毓潼头皮发麻。而常星转头就把消息告诉了小勤务兵,盛毓潼险些没能获得和七六杠告别的机会。
实际也没好到哪里去,盛毓潼只能随意往枪口插上几朵花,眼睁睁看着小勤务兵把它背走。
小勤务兵现在比枪高了。
傍晚时分,盛毓潼在军营外教孩子们瞄准。军营里的孩子们白天大多要接受文化课教育。老师们来自天南地北,每一个都对自个儿教授的知识深信不疑,光是消化他们的口音和诸多说辞就累得要命——
也就傍晚时分的射击课,能让他们稍稍喘口气。憋了一白天的话,往往就在这时倾泻而出。盛毓潼成了知道孩子们最多秘密的人。
孩子们秘密真多,有些还出乎盛毓潼的预料,比如说孩子们觉得史薇难以亲近,常星说话扯东扯西教人听不懂,肖望老爷子瞪起眼睛像头牛!
嘟嘟还主动和盛毓潼搭话。他说:“盛姐姐,我听说你和史教官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她以前是不是就这样凶?”
骷髅军团的史薇笑得要少些,喊口令声音也更大,这样在孩子们看来就是凶悍吧。周末史薇偶尔会有时间教孩子们一些救生的小技巧,孩子们在她的面前都不敢胡闹。
盛毓潼想了想,说:“她以前训我,可比训你们凶多了。”
孩子们呼啦一下围过来,催促盛毓潼多讲些,讲得详细一些。他们都神情严肃,几个女孩子眼里满是担心,像是看到了盛毓潼被史薇训斥的可怜模样。盛毓潼想,史薇也不至于凶到被这么多人控诉吧。
而史薇迎着荒河平原的风,慢慢走上缓和的丘陵,出现在盛毓潼的视野里。落日的余晖把史薇飘起的碎发染成金黄色,但史薇的眼睛还是漆黑的,带着点儿倔强的味道。
“你们在说我的坏话?”
史薇一开口,惹得孩子们纷纷抗议起来:“不是坏话!”“是实话!”要知道他们平日里在史薇面前大气都不敢喘,可今日他们纷纷一反常态。他们莫名相信,盛姐姐会永远站在她们身后,成为他们牢不可破的底线。
史薇察觉到了孩子们理直气壮的凭据,目光投向“罪魁祸首”,“罪魁祸首”心虚得只会低头。
“盛毓潼,你说的是坏话,还是——”
她把盛毓潼拉起来,拉到身后去。先前叽叽喳喳的孩子们都安静下来,却也不肯服输,都仰着脸用灵动的眸子盯着史薇。
“都走吧,回去,”史薇叉着腰,颇为得意,“看看阿基米德和苏格拉底谁更伟大,明天我要知道你们的答案。”
不妙的信号,孩子们面面相觑。两个他们讲都讲不出来的名字,阿基米德和苏格拉底,是史薇惯会用来吓唬人的暗号。史薇说出这两个名字,说明第二天给他们上课的,准是他们最怕最怕的两个。
嘟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的小眼神就像在告诉史薇:“这次是你最后一次吓唬我了。”等着吧,他很快就会知道,阿米米徳和苏拉拉低分别是何方神圣,对付他们得用弹弓、习题册还是午觉。
如果可以,史薇真想像嘟嘟一样,依靠弹弓、习题册或者午觉就能击败阿基米德和苏格拉底,或者更简单的,击败杨乃宁给她带来的坏消息。好在她还有一个选择,就是静观不变。
史薇的静观,换来的是猛虎军团的开拔,方卓带着向导们来了。
许是嗅到骷髅军团即将来一次新老对抗的消息,方卓带了三个营的向导过来看热闹。说是看热闹,装备拿得未免也太全。常星接待了一个上午,看着那些向导呲个牙都能露出闪着寒光的牙托,不禁得出一个结论:方卓是带着三个营的向导打架来了。
方卓本人也毫不掩饰这一点,他竭力暗示史薇把骷髅军团的对抗变成骷髅军团和猛虎军团之间的对抗,理由也很充分:“两边都是新老混编,火力水平和武装水平可谓旗鼓相当,要对抗就一起了呗,免得还要进行人员分配平衡战力,多麻烦。”
“我不嫌麻烦。”
史薇似乎不太领情,冷淡得要命。方卓琢磨着:这不对劲啊,换做平时,这好战的小妮子早就两眼放光了。
“拒绝我可不像你的行事风格,”方卓说,“都是同一阵营的,反攻前磨合磨合,正式作战只会打得更好。”
这个道理史薇自然懂,要不是杨乃宁托人转交的那封信,现在她肯定一口答应,只是那封信——
她烦闷地垂下眼皮。现下不能让别人看出端倪,方卓也不能看出来。“我答应不就行了?”史薇面无表情,“被打哭了可别怪我。”
隐秘
“我们向导才没那么容易哭,史薇,你这是偏见。”
方卓花了半小时,旁征博引,试图将史薇的偏见扭朝另一个方向:向导强大的感知能力使得他们对周遭环境更为敏感,从而在生理上进化出更为完善的应对系统。不像哨兵,都是纸老虎,外界刺激稍微大点儿就精神异常。
“——最后还得找我们向导做精神辅助,”方卓一锤定音,“你们哨兵,可没有我们向导厉害。”
桌子对面,史薇早已神游不知到了哪里。方卓期待地看着。谁知史薇和他的眼神一对上,从嘴里吝啬地挤出了一个单音节:“哦。”
哦。没有起伏,就没有情绪。史薇手弹着桌上的纸条,漫不经心。方卓的话,她像是一句也没听。方卓脑子“嗡”了一下,顿时痛得要命。
可还不等他发作,史薇已自顾自站起来,眼神涣散。“我答应就是了。”她语气敷衍,除此以外还毫不留情地表明,她确实没把方卓纠正她偏见的话听进去,哪怕一句。她的注意力早在半小时前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对于旁人来说,史薇的漫不经心不是什么大事。骷髅军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指挥官来历神秘且心事重重,斜阳下的山坡把她独自沉思的身影印了千万遍。
只要别在关键时刻天马行空就好,她没有掉过链子,所以值得信赖。
荒河静静流淌,映出另一个人的影子,盛毓潼来到史薇的身后。她在,史薇就不会是一个人。
盛毓潼不愿贸然开口。史薇沉默了两天,她就等了两天。她的等待不是无人知晓。史薇思考得差不多时,就会转身来牵她的手,带她一起走回营地。
回去的路上也无须说话,有的是声音。草丛里蛰伏了一个春天的演奏家们,都在夏夜里发出急切而高昂的虫鸣,它们等了太久太久,才终于等到一个适合的季节。所以史薇不说话,盛毓潼不说话,她们把这一时刻留给这些迫不及待的表演者。毕竟它们也盼望着成双成对,来年壮大它们的族群,织出笼罩住荒河平原的如云歌声。
也许,一只桃金娘终其一生也无法走出荒河平原。当盛毓潼眺望荒河平原,起伏的低缓山峦就像凝固了的海,永远看不到尽头。然而看不到的地方也有着勃勃生机,就像黑夜无法夺去盛毓潼的视力,她抬头看得到星星,放平视线,还能看到史薇摇摇晃晃走在草原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