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杨乃宁在联盟总部有多像个异类,可想而知。
好在杨乃宁非常擅长利用自身的任何条件,无论优势或者劣势,她在哨兵和向导中因为太健康不被接纳,她索性暴露了人际交往的不顺利,成功让自己和普通人类打成一片。
由于哨向的天赋大多数只表现在军事方面,所以联盟大多数文职工作还需要普通人来承担。鉴于奴隶纪元这一历史存在,部分普通人对哨向群体并不友好。杨乃宁作为被哨向群体排斥的哨兵,负负得正,如鱼得水。
下午三点零五分,人工降雨成功落在地表,和气象台汇报的数据分毫不差。杨乃宁接到这一消息后,迅速抄送给两个人:曾明和伍奈迪。
抄送给曾明,是因为曾明名义上是杨乃宁的顶头上司。
抄送给伍奈迪,是因为杨乃宁不想得罪人。
一次报告会上的匆匆一面,伍奈迪派手下专门给杨乃宁递了一张名片。杨乃宁对那位手下印象颇深,堪比酱肘子的黝黑肤色,高举起名片虔诚过头顶,热情到仿佛杨乃宁是哪路大神。
因此,杨乃宁对伍奈迪的印象不错。不是因为这份礼仪让杨乃宁觉得受用,而是,一个会有如此手下的人,一定有点本事。
见惯了太多对哨向群体大惊小怪的人,伍奈迪虽然有好奇心,但杨乃宁能感觉到,这种好奇心只是他有意为之的手段。在伍奈迪眼里,杨乃宁大概就是个会耍戏法的普通人。
这让杨乃宁感觉很好,感觉很好的意思是,她好像摸到了能反向操纵伍奈迪的那根线。
再到下一次碰面,伍奈迪的手下引导杨乃宁去和伍奈迪碰了面。杨乃宁在看到伍奈迪的那一刻,突然有了一种,看到垫脚石的感觉。
她已经很久没有算计过谁了,可是伍奈迪,他浑身散发着“我能满足你一个愿望”的独特气质,就像是没有神灯的阿拉丁。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伍奈迪的表情就像一面镜子,她能看到她的意味何在。
其实杨乃宁撒了谎,她的确向曾明报告了她和伍奈迪私下往来的信息,但是,她报告的频率并不高。换做以前,她这种行为算背叛,可以被枪毙个几百次,不过在联盟总部,杨乃宁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哨兵。她可以,也应该和大多数人一样,给自己留好后路。
运输大队的副队是打着伞来的,她和杨乃宁说了下首都周边运力紧张情况,希望杨乃宁能帮忙催促工厂生产,或者从其他单位抽调人员和车辆来填补空缺。这是两个星期前就被提过的事了,杨乃宁微微一笑:“我能理解您的处境,您的诉求我已经在催促了。”
事实上是,杨乃宁压根儿没提过。运力紧张的问题岂止只是运输大队有?军部自己也不够。杨乃宁深知自己的基本盘在军部,遇事第一便是保证军部的利益。和那些愣头青不一样,杨乃宁还算会转圜,因此博得了旁人不少好感。
几番应付下来,运输大队的副队虽没能解决什么事,但好歹心满意足地走了。杨乃宁望向窗外,脸上浮现出惯常的忧伤。
今天,要去看看沙丽吗?
真心
爱情实在是很无望的事情,漫长难捱到杨乃宁都觉得自己下贱。杨乃宁,她本来就觉得自己是个下贱的人,花了很多年,想要找个出口跳出去,没找到就算了,沙丽她往那儿一站,不,或者都不需要特意站在那儿,杨乃宁就有了自己被打回原形的感觉。
多年前和史薇她们争输赢时,杨乃宁从未觉得自己失败过。沙丽出现,不争不抢,只是站在那儿,杨乃宁就输得一塌糊涂。
为什么非得是她,不是别人呢?
最疯狂的时候,杨乃宁想要让自己清醒下来。她选择接受联盟的安排,和一个向导相亲。彼此一对视,就明白了,彼此不会相爱。
“我明白的,没关系。”向导温温柔柔地笑道。
那是个短暂到连哭泣都来不及的故事,战争来了,她死了,她还活着,却不如死了。杨乃宁只能安慰她,话到嘴边,又额外苍白。
她皱起眉头,想了又想,释然了,就笑起来:“其实我,从前很擅长说话的。”
向导温柔地笑了:“是的,我明白的。”
就没有更多需要说的了。杨乃宁本来以为两人会因为同病相怜而走在一起,事实却是,像照镜子一样,对方的脸瞧一眼就倍觉凄凉。不要,我不要,她听到她的心在微颤。
沙丽对杨乃宁谈不上热情,但比一开始的冷淡要好了很多。转变的时间节点很明显,从盛毓潼来了之后。杨乃宁知道,一定是盛毓潼说了什么,沙丽才会这样。
不管是什么理由,为什么,非得是盛毓潼说了,她才能获得这一点点关心呢?
沙丽从疗养院出来有一段时间了。杨乃宁想要把她接到身边照顾,沙丽婉言拒绝。她说她想要自由。自由,微妙的形容,让杨乃宁的心有一点点涨又有一点点涩。从沙丽这里她才明白什么是爱情,在沙丽身上她反复寻找这种奇怪的滋味。
好贱。
穿过市区高大却不遮阴的绿植群,一座老旧的白色公寓出现在杨乃宁的视线里。人工降雨冲刷掉表面的大片泥沙,反而使得墙体愈发斑驳。
每次看到这座公寓,杨乃宁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她的双脚不再属于她自己,轻飘飘好似踩在浮空。她看到的也不再是她看到的,是一场梦。
沙丽就在所有梦的中间,她看了杨乃宁一眼,刹那间,杨乃宁的梦碎了。
只是站着也太尴尬了,杨乃宁主动开口;“我想来看看你需要些什么?”
“不需要,配给的物资够用了。”每次都是这样。
杨乃宁又站了一会儿,虽然她过来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眼下却也差不多该走了。每次来差不多都是这样。她预备告别。
“等雨停了再走吧。”沙丽说。
杨乃宁一愣,这好像是沙丽第一次挽留她,不过考虑到天气因素,她望向窗外,希望今天也是个艳阳天。
但是,这是个无法实现的奢望。杨乃宁安慰自己:今天这样也很好了,不管怎样,在沙丽的眼中,杨乃宁没必要在这个天气出门。
“站着做什么?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吗?”
今天怎么了?杨乃宁愣住了。这是沙丽第一次邀请她坐下来。她的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小心翼翼坐下,腿拘束得像幼稚园的孩童,只为了讨得老师的欢心才并拢。
沙丽却没有继续在意她。也对,就是可有可无的关心。杨乃宁忽然想拿捏一点气势,她说:“是想问盛毓潼的情况吗?”
不等沙丽说话,她继续说:“她们现在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不能透露给你。但是,没有你所担心的任何事情发生。”这也是杨乃宁能说的极限了。
沙丽没有出声。她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能聊聊盛毓潼就好了,她们之间除了盛毓潼没有别的话题。或者说,有,像那次演习赛,她们短暂地交过手,只是那段回忆对于她们两人来说都不算美好。
沙丽确实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她是因为盛毓潼才留在杨乃宁身边的,为了监视杨乃宁。她没法开口,更情愿以一种冷淡的面目消耗杨乃宁的热情。其实以她的了解,杨乃宁生性淡漠,热情消耗下去,总有一天她就不会来了。而盛毓潼交代给沙丽的任务会失败。
没想到杨乃宁能坚持这么久。
沙丽觉得,杨乃宁比她想象得要坚韧的多。
“你和盛毓潼关系怎么样?”沙丽轻轻开口。杨乃宁听见脸上一片茫然,“你说什么”,她好像没想过沙丽会和她说话,神思早已游离到千里之外。
“盛毓潼和我说,你和她关系还不错。”沙丽说。
杨乃宁笑了:“那个呆子。”沙丽隐约感觉到杨乃宁并不这么想,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杨乃宁说:“她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
沙丽想了想,也忍不住笑了。“你也有真心对待的人。”沙丽说。
杨乃宁的手指慢慢划过虎口,她想要真心对待的人确实不多,不过……“如果战争结束,我会好好对待她们的,不然太遗憾了。”杨乃宁说。
“别等到战争结束,就现在。”沙丽说。
杨乃宁的心小小雀跃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意识到沙丽这番话是不带有任何暗示的。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离我太远了。”杨乃宁说。
沙丽垂下睫毛,扑闪扑闪好似蝴蝶飞舞。杨乃宁很想问问她,没有机会吗?真的没有机会吗?
雨停了,杨乃宁就告辞了。她还有其他事要做。就在上个月,她意外发现,军部内部的保密系统并非铁板一片,一些原本仅限部分人员知道的消息,早已不知不觉流传开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寻常的午后,杨乃宁和其他的文职人员一同在走廊上打发午休时间。因杨乃宁长袖善舞,曾明特意让她分担些人事方面的事务,于是杨乃宁能提前知道些升迁和外调的消息。不过她的口风很紧,公告未出,一切都有变数。
杨乃宁不会自己给自己挖坑。
朱丽叶
午休时间,人凑在一起,总要发生一些对话,杨乃宁很少参与,但听得不少,同事间凑在一起,不是相互恭维便是沆瀣一气。
许多人觉得这样的对话听起来令人心烦意乱,但是杨乃宁却觉得,很有意思。她擅于从杂乱的对话里提取到她需要的信息,为长远做好准备。譬如说今天的对话,同事们的谈话都围绕着一位新来的朱姓文员。
杨乃宁对她略有印象,实在是曾明提点的结果。据说朱姓文员于密码学上颇有造诣,翻开履历,早年供职于某大学数学系,有感于战争残酷,投身军旅。她来报道时,杨乃宁见过一面,是一眼就能让人看出聪明的那种人。
心思活络到不像老学究。杨乃宁暗暗给她打了一个标签。而朱姓文员前脚刚走,后脚,曾明就用内部密电传唤杨乃宁。杨乃宁盯着跳跃的绿灯,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一般来说,杨乃宁去见曾明是不会特意登记出入记录的,可这一次,杨乃宁莫名觉得,她一定得留下些什么痕迹。她找到门口的小册子,正要写,又想起得找个人过来证明一下:
“小周,帮我拿一根水笔,没墨了。”
小周是科室里的一位普通文员,她很听话,又有些古道热肠。杨乃宁一喊,她便乐呵呵把水笔递了过来。
“乃宁姐,给你。”
“谢谢,我待会儿要到上面去,如果有谁来找我,让她等一等。超过下午四点我还没回来,无论谁来,都告诉她明天再来找我。”
小周满口答应了。她身上有种新人才有的活力。杨乃宁看到她,嘴角会不自觉地扬起来。奈何哨向群体和普通人类间有人际交往限制令,她对小周的关心和照顾也只能点到为止。
杨乃宁又想起一件事:“你不用等我,我没什么事情布置给你,到点就下班吧。”
“乃宁姐,你真好。”小周笑得很甜。
其实杨乃宁早就听到她计划周末出行了,顺水人情而已,能送便送。她往曾明的办公室走,小周就在门口一直目送她。
跟个小孩子一样。
在曾明面前,杨乃宁是一刻都不敢放松的。曾明身上有一种压力感,杨乃宁瞧一眼就觉得喘不过气。那时候她预感,她一定会和曾明发生冲突。而杨乃宁的应对方法就是,尽量不去拒绝曾明的要求。
曾明和杨乃宁说的无非是老三样:安全检查、总结和思想学习。杨乃宁觉得,这似乎没有专门把她喊上来重申一遍的必要。然而每个星期都是这么过来的。提出异议倒显得杨乃宁自己太多事儿,索性也就不提了。
等到杨乃宁回到办公室,小周还没走,她向杨乃宁使了个眼色,像是要告诉杨乃宁什么。杨乃宁这才发觉,自己的工作电脑被关了。
依着杨乃宁自己的回忆,她出去前特意将电脑锁屏打开。她的电脑锁屏向来是乌黑一片,旁人乍看会以为杨乃宁已经走了。但稍微和她共事过的人都会知道,只要最底下的电源键没黑,就说明杨乃宁一会儿就回来。
“小周,办公室断电了?”杨乃宁问。
“没,是新来的文员,”小周站起来,“她说她要从您的电脑里拷一份文件,还出示了证明文件,您的电脑没被她搞坏吧。”
“新来的?姓朱?”
杨乃宁很诧异,对方不是真正的职业新手,何至于急躁鲁莽到翻动非直系上级的电脑?她想了想,拔掉键盘接口,换成备用的触摸屏。她粗略调出后台,后台显示,在她进入曾明办公室后不久,有人从杨乃宁的电脑上拷走了一份考勤规定。
离谱。
杨乃宁将键盘小心放入防护袋。
下班时分,杨乃宁果在等班车的人群中看到了那位朱姓文员。对方面色如常地向杨乃宁打招呼,这倒搞得杨乃宁不会了——你真的觉得自己做的一点问题也没有吗?
杨乃宁勉强向对方挤出一个笑容。她在内心暗自祈祷今后大家别再有太多交集。
谁承想,班车上,新文员主动坐到了杨乃宁身边:“我叫朱丽叶。”
这一定是个花名。杨乃宁想。在这里工作的普通人类会给自己取各种各样的代号,生怕累及家人。但是哨向群体除外,因为他们的档案里很早就对家庭背景做了相当程度的遮掩。
杨乃宁强迫自己不要笑得太难看,她精于此道,而她的确从新文员的眼神里看出,她对杨乃宁的笑容很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