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害怕。”
“你不害怕。”颜如珏温柔地重复了一遍。
她好像真的不害怕了。
还有很多事放心不下,比如康宇星,但龙仪也做不了更多了。更多的事要回到联盟再做,比如恢复身份,成为飞鲨军团的指挥官龙仪,再打报告说明康宇星的情况,希望联盟和协约众国一旦存在交换俘虏的可能,康宇星能从那个魔窟里跑出来。
康宇星蜷缩在床单里比白纸还要苍白的脸庞……
龙仪忽然打了个寒战,如果跑不了,她会不会沦落成和康宇星一个模样?假设,仅仅是假设。假如,康宇星所遭受的一切在她身上再经历一遍。龙仪,你能撑下去吗?她扪心自问,得到了一个她不敢说出来的答案。
换做很久很久——还没去天枢塔校的以前,龙仪不会害怕。那时她四肢轻盈,有一双可以望见星星的眼睛。被俘虏时,她侥幸得到了一瓶前人留下来的液氮,舍弃了一只手掌,得以捡回一条命。
她不愿再回去了!那些洋溢着浪漫与乐观精神的书籍都落了灰,等到她再打开时,她无法承受结局,哪怕主人公们都活到了最后。她从他们受难时恸哭,一直哭到他们恢复平静的生活。
亲爱的华丽雅,亲爱的阿辽沙,亲爱的保尔,亲爱的舒拉,亲爱的卓娅,亲爱的、亲爱的牺牲在黎明前的柳德米拉……
你们的理想实现了,可你们的□□真的只会疼痛那么一瞬间吗?
她伏案痛哭,无法自拔。她没有办法承受那样的后果。相应的,她要做好完全的准备。
龙仪给自己准备了裁纸刀、强力稀释剂和一支化身为钢笔的精巧□□。前路未知,她预测充满希望,却也不得不给最糟糕的后果,做好最痛快的解决办法。
莉莉玛莲
天气终于放晴了,颜如珏决定晒晒地毯。雨水倒灌加上高温,一楼的地毯都发了霉,长出一小片又一小片的黑斑。
这些地毯都价值不菲,不少是手工作品。颜如珏很爱惜它们,不止出于金钱上的考量。做出这些地毯的人,大约不希望他们凝聚了心血的作品轻易毁坏。骏马图马鞍上刻了小熊,清清的河水里倒映着牧马女的身影,很仔细才能看见。
做地毯的人,是不是会一边纺织,一边和孩子们讲故事,一边儿顺手或者不小心,把故事绣了进去?
颜如珏不禁笑起来,她的手指轻轻摩挲马鞍上的小熊,小熊起了一身泡泡。
她以后一定要有孩子,不是非要血亲,领养的就挺好。她会在晴天带着他们一起洗地毯,一边洗一边吹泡泡。她要给他们取好听的名字,再给一个最贴合他们气质的最亲昵的称呼,小草、小花、小星星、小白熊……
颜如珏把地毯一条条抱出来,铺在事先铺好的灰色床单上。提前修好的玫瑰树枝不会阻挡阳光,大片大片金黄的光落下来,落得颜如珏满头满身都是。她大口呼吸着空气里肥皂水的味道,洁净得好像躺在了最柔软的床垫上。
“您好。”
那个绿绸带女孩儿又出现了,这次她站在花园外,隔着黑色铁艺栏杆同颜如珏相望。她鼻笔尖有小汗珠滚落。她微笑着:“您好,能给我一杯冷水吗?”
“当然。”
颜如珏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她匆匆走进客厅,接了一杯温度正好的凉水。她再出来,那个女孩儿踮着脚将脸庞埋进树枝里,闭着眼睛,贪婪地嗅着什么东西。
“这棵树还没有开花,”颜如珏说,“要再过一段时间。”
“这棵树会开花吗?”
被这么一问,颜如珏不自信起来,开花只是一个希望。她不作声向树上看,怎么就没有一个花苞肯定她的猜测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出于缓解气氛的目的,颜如珏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女孩儿躲闪了一下,又下定了决心。“见过啊。”她这一声和叹息似的,她说:“章顾问和你说过我吗?”
颜如珏同情她,她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可就算这样——
“她没有,我猜出来的。”颜如珏轻轻说。
颜如珏请百合花看电影。城里剧院每个月都上线一部电影,内容粗制滥造,一水儿的爱情战争片。颜如珏不喜欢看,电影里的联盟人总是等待救赎。然而这种片子大概很会讨协约众国人喜欢,不看这个,还能看什么呢?颜如珏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整场电影,颜如珏都心不在焉。持续接受和所受教育相悖的文化是一种折磨,所以颜如珏自嘲,她永远成不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她不明白那个联盟姑娘为什么总是怀着湿漉漉的眼神,等待那个敌国人的救援。
她没有手没有脚没有大脑吗?她怎么什么都做不好?她还是个人吗?
…………
“她长得真漂亮,眼神也好。”百合花说。
可能吧,颜如珏调整坐姿。电影院的空调不太好,吹得她想吐。她侧过脸,看到百合花脸上划过一滴清泪。颜如珏愣住了,她实在无法感同身受,但她也知道她该做什么了。她拿出手绢,做出擦眼泪的样子。
“其实我以前还算是个联盟人。”
百合花偏过头,悄悄对颜如珏说。她还说,您能明白我的感受吗?
颜如珏大脑一片空白,她似乎应该说什么,可惜她说不出来。百合花变成这样,是她自己不能选择的,她接受协约众国的教育,默认自己需要拯救。哪怕联盟人和协约众国人的基因序列非常相似,她们还属于同一人种呢……
颜如珏说服不了自己,她缩回章夫人的壳子里。
“我不明白,”章夫人冷漠地说,“你应该选择别人。你还这么年轻,物资匮乏的年代总会过去……”说着说着,章夫人的壳子又要化掉了。
“您难道不也是一只金丝雀吗?您同我又有什么分别?”百合花语气尖锐起来。
章夫人冷淡地摸了摸扶手,她有意展示了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恰到好处的闪光就是她最尖锐的刀子。
“她不欠你的。”
章夫人转过脸,专心看着银幕。而百合花忽然站起来,她浑身发抖,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
“她不欠我,我只恨我自己。”她一字一句。
电影还没结束,百合花就走了。只有颜如珏这个不喜欢电影的人坚持到了最后。联盟姑娘怀了孕,坐在鲜花盛开的山坡上,唱了支思念情人的歌谣。
颜如珏觉得,她思念的那个人,一定不会回来。
过了一天,颜如珏委婉地向施青提起了百合花。施青听到这个名字,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怎么,她打扰到您了?”
“算是吧。”章夫人矜持地说,她不肯轻易露怯。
“她原本算是联盟人,联盟人就是她的原罪。不要为这样的人,烦心,美丽的夫人,”施青拉起颜如珏的手,“您的美丽与生俱来,而她只是沼泽地飞过的一只萤火虫。看着耀眼,但远远比不上您。”
章夫人抽出手,冷笑一声。她习惯了施青冠冕堂皇的套话,除非给出切实的保证,否则她一句话都不会信。
施青还在和章夫人喋喋不休,尽管更像自言自语:
“我是个真正的平权主义者,夫人。那个女孩儿虽然卑贱,但她也在这里发挥着她应有的作用,我们给了她这个机会。”
“如果她能发挥作用,那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不希望她缠着章顾问,我花了很大的力气守住这个位置。如果您给我制造麻烦,指挥官,您也会是我的敌人。”
章夫人发出了最后的警告。只是在施青看来,这样的警告就像小猫抓人一样,不痛不痒。但她也乐意满足章夫人的要求。
“我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相应的,庆功会上,我期待您和我跳一支舞。要知道,您的美只有最高贵的人才配欣赏。我期待您的青睐。”
施青从抽屉里拿出一样小东西,摆在桌上。一枚精美的贝壳胸针,章夫人手轻轻搭在膝盖上,说:“只要您信守承诺就好。”
“这是自然,即便您讨厌我,我也会为您献上这枚胸针来。而百合花,她要让我非常高兴,我才会给她一点在她看来算是恩典的东西。”
“夫人,我们和她是截然不同的。答应我,别因为她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好吗?”
没过多久,百合花就离开了红城堡。颜如珏没再见过她。但城里的流言蜚语还是传进了章夫人的家,他们说,城里有个戴绿绸带帽子的女孩儿,就跟抹大拉来的一样。
颜如珏关了窗户,却还是回想到那句话,那是风呼呼吹进来的。风也说,那个女孩儿,就跟抹大拉来的一样。
庆功会
转眼就到了预定离开的日子。从前离开总是要收拾东西,这次却不。不仅如此,颜如珏和龙仪还要把裹缠她们许久的外皮都脱下来,彻底甩掉!
在这之前,她们还要去庆功会应付施青。龙仪不想让颜如珏去,施青喜怒无常,待在她的身边就存在变数。
“我自己去,万一出了什么情况……”
颜如珏手指放在龙仪嘴唇上,她说:“我不许你这么说。”
这种时候没必要讨口彩,龙仪还想说话,颜如珏已说起她的想法:
“施青一直说庆功会是为我设的,我必须要到场。如果我不去,施青派人来找,不小心和联盟来的人撞上,恐怕要出事。”
龙仪“嗯”了一声,她看着机械手臂,里头早藏好了她预备的东西……她问颜如珏:“联盟还是原定八点半下空降兵吗?”
“城北方向,我们往南边跑。”颜如珏说。
“知道是谁吗?”
“应该是飞鲨军团吧,除了她们,没有别的军团可以在这时候调动空降兵了。”
龙仪想听的就是那四个字,此刻她心满意足。颜如珏叹了口气:“真危险,我希望你那位朋友不要来。”
“不是她来,也会是别人身处险境,”龙仪说,“我相信她。”
空降兵生来就是为了被包围。飞鲨军团这次的任务,就是要在新首都撕出一个小口子,并带动群情激愤的联盟人反击。龙仪慢慢穿上鞋子,突然希望她也是空降兵的一份子。
“我成了章顾问以后,就变得畏手畏脚了。听到飞鲨军团和空降兵,我好像又活了一次。”
颜如珏回头向她微笑:“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回去,活成从前的自己。龙仪深吸一口气,这里马上就会变回龙仪所熟悉的联盟总部,剧院、滨河公园还有她不幸化为灰烬的小房子,都要复生了。她踩在台阶上,深吸一口气,暖融融的空气里似乎已有了槐花的香气。
七点五十,章顾问和章夫人双双抵达湖滨的庆功会。施青下了大功夫,她在湖边临时加装了一片琉璃灯,都打成泡眼金鱼的模样。微风吹过,金鱼们首尾相碰,发出悦耳的叮铃声。
施青就站在琉璃灯前,她偶尔会推一推金鱼,人为地控制金鱼们摆动的幅度。颜如珏常常觉得施青入错了行,她不该做指挥官,这完全展示了她性格扭曲的一面。
该做个装置艺术家,至少不招人恨。
勤务兵引她们二人来到施青面前。龙仪做好了同施青推拉的准备,但今日的施青一反常态地温和,她说:“你们随意吧。”
“指挥官……”
“你们随意吧。”
施青又说了一次,她看上去心事重重。龙仪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但不和施青说话,就少一层危险。
颜如珏要忙着交际。她勉强算“庆功会”的主角,各种各样的人都来安慰她,并说起城里发生的各种恐怖故事,使颜如珏不得一次又一次摆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是吗?看来我运气真好。”颜如珏笑着。
龙仪相对轻松些。她的身份特殊,施青的人对她既尊敬又防备,简单问候过几次,她就被扔在一边了。她远远看着颜如珏同那些人打交道,心里计算着时间。而颜如珏身后的小树林里,龙仪未曾谋面的战友悄悄将备好的车辆开过小树林,停在了预定的地方。
八点整,庆功会进行第一项议程。施青的副手代替施青上台宣读了最新治安章程。龙仪抚平眉头,向施青投去远远一瞥。
这不符合施青的惯常作风,她从不放过任何展示自己的机会。
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那些人还围着颜如珏。龙仪主动走过去,她清了清嗓子,那些人都识趣地散开了。颜如珏看着她,摇了摇头,又笑了笑。龙仪平静下来。
今晚无论发生什么,她和颜如珏都要离开。
八点十五,颜如珏献唱完一支歌。她下了台,龙仪就和她形影不离了。面对旁人打趣她们伉俪情深的玩笑,龙仪和颜如珏都打起精神应付。最后一刻了,她们万万不能再出什么差错。
离八点半越来越近,以分钟计,以秒计。凭借哨兵优越的视力,龙仪看清了自北边飞来的、闪着红灯的歼击机。那是来自联盟的第一轮轰炸。
“指挥官,你看,那是什么!”
龙仪故意喊了这么一句,天知道她有多想笑,不等施青反应过来,她拉着颜如珏,从庆功会上逃开了。
尖叫声此起彼伏,龙仪却遏制不住狂笑。轮到你们了,也该轮到你们了,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也该尝尝恐惧的滋味了。
龙仪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那些熟悉的街景一幕幕都甩在她们的身后。
别了,或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