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太笨,剪出来的小人总是缺了好几块。史蔷手把手教她,最后还把剪好的都送给了她。在那个下了朦胧细雨的下午,史蔷举着一把小红伞和她告别。
也许她喜欢的第一个是史蔷,第二个是史薇……或者都谈不上,她们都曾对她太好太好了,而她太容易对善良的人心动。
龙仪终于出来了,颜如珏看不出她的心情。但大概率是坏事,她做好了心理准备。
“你知道康宇星的情况吗?”
这个颜如珏是知道的,生化工厂一半改建成临时监狱,颜如珏每次受邀去那里参观,会有三四次看到康宇星在空地上晒太阳。
“她看起来很健康,”颜如珏说,“怎么了?”
“你认识她吗?”
“怎么可能不认识?史薇身边的人,每一个我都认识。”颜如珏高声,她红了脸,和史薇拉扯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却很难轻易放下。
“你怀疑我认错人了?”
“我是有这个怀疑。”
龙仪顿了顿,她思索着要不要把康宇星的真实情况告诉颜如珏——这可能是没必要的,除非联盟明确提出要她们带康宇星走。
“康宇星被俘虏的时间太长了,我怀疑她早就撑不住了。和她同批的俘虏,已经有很多确认牺牲了……”
“龙仪,”颜如珏看着她,“你要相信她,也要相信我。”
迎着颜如珏的目光,龙仪失了语。她在日复一日中认清自己的优柔寡断,认清她始终不是她所期望的坚毅果断的人。
沉默是她能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
会话简短而沉重。龙仪都没注意到,颜如珏没有说她近日工作的内容。事实上,这段时间,颜如珏就没有收到什么好消息。
潜伏在这里的人们似乎都和联盟失联了。上一封电报还是有头无尾的“枭首行动”。颜如珏在梦中偶尔会见到这封电报并惊醒,湿漉漉的窗外涌现出幽灵般的面孔。她张开嘴,告诉颜如珏,枭的首,就是龙仪和颜如珏的首。
潜伏者的雨季,比普通人感觉到的更为漫长。持续半月的闷热潮湿以一场雷阵雨暂时缓解,继而便是连绵不绝的梅雨期。章顾问和章夫人居住的别墅出现了问题,首先是阁楼漏雨,其次是雨水倒灌。后一个问题更为严重,木制底座受到侵蚀,别墅有了倒塌的风险。
施青提出要章顾问和章夫人搬家,时间就定在庆祝会以后。
多莉
龙仪拒绝了百合花,百合花对她的爱慕却有增无减。只要龙仪走在红城堡里,她总能感觉到百合花热切的目光。
见鬼了,她撇撇嘴。
得体地拒绝爱慕,是有空有闲的人才能做到的。龙仪火烧眉毛了,她看到百合花就一肚子火。她很想揪住百合花,质问她的爱情从何而来,又为何非要降临在她的脑袋上。
都是变态,你要喜欢,就去喜欢施青好了!
没法说出来,处心积虑赶走又怕引起施青注意适得其反——他大爷的,活不下去了!
龙仪暴跳如雷。都怪章顾问这一层皮,她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又到了红城堡年轻人采购的日子,龙仪看到了百合花。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百合花进城,真的是为了买些小东西吗?
卡车来了,百合花站在台阶上,不同那些女孩儿一起。她抱着手臂,像是要和她们刻意拉开距离。
龙仪看不懂了。百合花站在那里,是专门等她吗?如果是,为何又不像上次那样,直接拦在车头?
离开时,风带起百合花的裙子,依旧是不合时宜的一幅画。
龙仪提了康宇星,颜如珏特意留了心眼。等施青再度邀请她去生化工厂做慰问演出时,她故意找了个机会溜到高处的长廊,向那些战俘所在的空地上张望。康宇星好好的,脚上还没了电子脚链。她站着不动。
隔得太远了,颜如珏能看到的只有这些。
她匆匆回到后台,擦掉脸上的汗珠。夸张的鱼尾裙也不知是谁的主意。要是在联盟,表演人员才不会穿成这样。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姑娘,她微笑:“您好。”她戴着一顶非常漂亮的帽子,帽子上的绿绸带吸引了颜如珏的目光。
不是被邀请的演职人员,颜如珏没有见过她。可要是生化工厂的职工,颜如珏第一次来就该看出她了——娇艳的、无法忽视的一枝香水百合。
颜如珏正思忖该和她说些什么,她却跑开了。
奇怪的女孩子,她该是一只小鸟儿、一头小鹿或者别的什么,古灵精怪的小动物化身。颜如珏登台,她又坐在第一排,还是微笑。颜如珏看不了别人,这个女孩儿面前,老旧的生化工厂黯淡无光。
握着话筒的手出了汗。
颜如珏回到家向龙仪提了这个女孩子。龙仪立马皱起眉头,她厌恶地说:“我知道是谁了,我会让她不要乱来。”
龙仪一说,颜如珏隐隐猜出了些端倪。她怅然,却不好表露在台面上。龙仪说:“可别觉得我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啊……我什么都没做。”
可你就是什么都不用做啊,颜如珏想。
“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改,才能让她变得正常一点儿。”龙仪说。
颜如珏被刺了一下,她笑笑,不说话。爱情就是奇怪的东西,相爱的人才不会互相问缘由,不爱的总有一方想要刨根问底。不被爱的歇斯底里:我有哪里不值得你喜欢?或者,你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我迷恋。
被单相思的一方也总有苦恼,大抵就是龙仪这样。从这个意义上讲,爱情算是一种负债。
“我今天还看到康宇星了,”颜如珏说,“她在好好地晒太阳,没有一点儿问题呀。”
“这不可能。”龙仪斩钉截铁,她亲眼见到康宇星骨头化水的模样,康宇星根本不可能站起来。可颜如珏说:“我确实看到康宇星了,龙仪,你是不是有事情没告诉我?”
颜如珏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她说:“龙仪,我们说过的,互相不能有隐瞒。”
“克隆?”龙仪轻声吐出这个词,继而摇了摇头。如果是克隆,克隆的意义何在?有了成功的克隆品,又为什么要维持孱弱本体的生命?如果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是克隆品,又为什么要供养它的生命……
“你怀疑,他们克隆了康宇星?”
“不可能,”龙仪否决了这个想法,“单纯的克隆,克隆体需要一定的成长周期。”又有个念头浮现上龙仪的心头:如果从康宇星被俘的时候开始算呢?
克隆技术早就出现了,但有个无法回避的缺陷:克隆体的寿命远远低于正常寿命,且多发疾病。之后这项技术趋于停滞,人类寻求其他技术延续寿命。
龙仪仅知道这些,她无法排除克隆技术长期生存于某些不合法科研机构的可能。也许克隆技术已经征服了时间,使得克隆体两年就能长成成人。
“为什么?”龙仪脱口而出。颜如珏似在等待她的下文,一双眼睛停留在她的身上。龙仪回过神来。“对不起,颜如珏,我只是在想……”
“只要你看到了,就相信你的猜测,”颜如珏说,“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帮我混进生化工厂,我要确认你看到的是不是康宇星本人,”龙仪说,“克隆体不会传承本体的记忆。我和康宇星交过手,只要我看到她的精神世界,我就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交过手就可以?”颜如珏问。
龙仪看着她,颜如珏脸上焕发出异样的神采。
“不用这么麻烦,我和康宇星交过手,我知道她的精神力量是怎样的,”颜如珏说,“让我去。”
龙仪振奋了一下,又陷入隐忧。冒险的是她,她不会害怕,但要冒险的是颜如珏……
“要不,先和联盟联系了……”
龙仪轻轻弹了弹落在桌上的灰尘。
任务之外的风险,龙仪不愿让颜如珏承担。她们二人潜伏在联盟有相应的使命,绝不能因为私情暴露。
“其实……”
颜如珏斟酌着。要不要说出联盟可能已经与所有人失联的可能?这只是个猜测,颜如珏原本还打算多方联系,等消息确凿了再告之龙仪……
“颜如珏?”龙仪俯身,她正想问颜如珏发生了什么,忽然听到一阵不寻常的电流声。颜如珏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她高兴地说:“这是联盟给我们发消息了。”
值得高兴,又为什么会高兴得过了头?龙仪跟着颜如珏去地下室,颜如珏脚步轻盈,活像一头漫步林间的小鹿。龙仪猜到,联盟大约很久都没有联系她们了。失联的压力和恐慌都由颜如珏默默承担着。
“以后不许这样,”龙仪说,“我们是搭档,什么都得一起分担。”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颜如珏几乎是跳着转过来的,她眼睛亮晶晶的。龙仪说:“你得向我保证,对我不可再有隐瞒了。”
望着这个眉宇英气的哨兵,颜如珏内心闪过一丝忧伤。她说:“这可不行,我有自己的秘密。这是每个哨兵,每个向导都会有的。”
“什么?”
趁着龙仪还没反应过来,她先一步钻进地下室。就让她把这份感情深埋心底,永远都不说出来吧!
壁虎断尾
联盟下达了指令:撤退。
感谢玫瑰与夜莺,联盟已经搜集到足够多的证据,即将在国际法庭上控告协约众国。控诉是无力的,但它可以撕下协约众国伪善的面孔。
“越来越多的人将要站到我们这一边。请你们回来,作为证人站到法庭上,说出你们看到的一切……”
龙仪又遇到百合花了,这次她靠在扶手上吹风,那些小孩子们围着她。百合花笑着:“你们为什么喜欢我呀?”
“因为你是最好看的姐姐,最温柔的姐姐。”
“嘴真甜。”
百合花轻轻捏了其中一个小女孩儿的脸庞,那个女孩儿憧憬地看着她。她说:“百合花姐姐,下周我过生日,你能把帽子借给我戴上吗?”
原来这么多人叫她百合花。龙仪不禁向她们再看了一眼,恰好和百合花视线相撞。那种羞怯的神情又浮现在百合花的脸颊。她双腮红红的,活像喝了酒后微醺的红晕。
她把帽子摘下来,手一扬,那顶帽子飞了出去,绿色的绸带就像金鱼的尾巴,在半空摆动。那些孩子们欢呼着追了出去。
龙仪紧张起来,现在只剩下她和百合花了。她是一定要和她说清楚的。“你,是不是去找过我的妻子?”龙仪问。
百合花垂下眼睫,默不作声。
“希望你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我身边的人,就算不是她,也不可能是你。”
章顾问单手持高顶礼帽,五根仿生手指带着灿烂的银光,恰到好处地贴合在柔软的帽檐上。她那只感情淡漠、没有生命的蓝眼睛,却如子弹瞬间击穿百合花的心房。她高傲地抬起下巴,薄薄的嘴唇抿起——
“啊……”百合花叹息了一声,“您对我真是太残酷了。让我怀揣着对您的爱意,陪在您身边,就是这样卑微的要求,您都不愿意满足我吗?”
人的一生只能接受一份感情并做出承诺,永远忠诚。龙仪感觉有火焰在她的心里横直撞,几乎要从她的嘴里跳出来,把百合花烧成灰烬。
“可是你没有你说得那样卑微,你试图去骚扰她。”
章顾问克制住情绪,眼神游离在走廊外高大的香椿树上。待她寻找到她想要的答案,她才重新看着百合花。
“我不能接受一个容易失控的人,”章顾问的下巴微微颤抖,“你的失控让我觉得你很危险。你只是个陌生人,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你。”
“因为您对我并不是没有感情吗?还是?”
“别再说了。”
章顾问这层外皮就要撑破了。龙仪强压怒火,她拼命摇头,恨不得把听到的话连同百合花这个人都甩出去。她胸腔剧烈地起伏,她说:“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请你离我和我的妻子都远一点。”
龙仪把撤离的时间定在庆祝会后,联盟也会派人接应。但许多细节要靠龙仪和颜如珏两个人完成。
借着搬离别墅的由头,龙仪搞来了一辆军用越野。她嘴上说喜欢后备箱足够宽敞的车,心里看中的是结实的轮胎和底盘。颜如珏负责捣毁联盟通过黑市运来的东西。
捣毁的最后一件是电报机,捣毁了这个,把握逃出生天的唯一机会,就全靠她们自己了。
两个人在地下室完成这件事。龙仪向颜如珏再三确认:“我们的确没有任何消息需要再向联盟汇报,联盟也没有任何消息需要我们接收了吗?”
“这是你问的第五遍了。”颜如珏说。
“好吧,”龙仪拿上螺丝刀,“我动手了。”她拆卸掉电报机的第一颗螺丝钉,再把螺丝刀递给颜如珏。颜如珏拆掉了第二颗。
电报机化为了碎片,再经过强酸腐蚀,中和后冲入下水道。龙仪总觉得心慌,从前她是一枚由联盟牵线的风筝,现在线断了,她得靠自己和运气飞回来了。
她莫名想到她和封之蓝某一次见面,她们似乎发生了争吵。到最后,她握着封之蓝的手,请求她不要离开。
她害怕孤单,害怕目睹风筝线断掉的时刻,哪怕同她说过的话相违背,也会依照本能牢牢握紧。而现在,她亲手剪断它了。
颜如珏轻轻抚摸她的背。“会好的,龙仪,我们一定能逃出去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