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看着很惊讶,但还是朝他笑了,走过来轻轻抱了一下他,拍了一下他的头。
“你跟我的小儿子很像,他也喜欢这么等着我抱他。”
辛馍弯着眼睛笑了。
见完了爹娘,辛馍才启程离开。
他要开始云游了,这样才能赦免更多人。
后面六年,他一直四处为家,很多人叫他“小神仙”、“活神仙”,想要留下他。
但辛馍还是走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除了修众生道这一件事。
一直到第九年,他终于停了下来。
辛馍第一次尝试圆寂,就是在这一年的初春。
那一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春光大好,莺啼燕语,走出破旧的屋檐,就是暖融融的春日。
迎面拂来的微风,带着雨后青草的味道。
辛馍盘坐在屋檐下,呼吸平缓。
如水一般的银发被附近山上的修士们梳理得绵软干净,垂落在身后。
他依旧穿着当年那身破布短打,露出来的四肢纤长,白得发光,两边膝盖上却肿得高高的,已经破皮发紫了,隐隐渗出血丝,像是在哪条粗糙的石子路上跪过很久。
这是他今天早晨出去救人的时候留下的,还把最后一个肉馍馍送出去了。
救的那个青年容色出众,气质却孤冷,带着化不开的阴翳,虽然眼睛坏了看不见人,身上却带着剑,日后大概是个剑修。
青年被困在井里面,也不知道是被人推下去,还是失足。
辛馍只见了他几面,没说过多少话。
只隐约听人说过,那青年是仙界第一人——望夜剑仙的转世,却一点悟性也无,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作为闻名天下的龙昼剑之主,却连剑都拔不出来。
可辛馍觉得,这世间之人命途多舛,青年只是机缘未到。
哪怕真的一辈子都是普通人又如何呢?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是平凡人。
就因为这样,辛馍在石子路上跪了许久,把井口盖着的石头推走了,又用绳子把人拉上来,送了对方一个肉馍馍。
辛馍也不知道自己一个病秧子哪里来的力气,只是觉得,这个青年不应该死在这里。
不过,那是他最后一个肉馍馍了,送出去,意味着他圆寂了还不能做个饱死鬼,要饿着肚子死。
辛馍难得地眉眼耷拉下来,漂亮的脸蛋随之鼓起。
本是想蹙眉的,可他想了一会儿,又忽然弯起眼睛笑起来。
其实也不碍事,这一世横竖都要渡劫,等他成功圆寂了,过了这“求不得”和“死”劫,转世之后又是快乐干饭人,天底下的肉馍馍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辛馍是含着笑走的。
他双腿交叠,坐得很端正,小脑袋因为脱了力微微垂着,眼角眉梢还带着温软喜悦的笑,安静地阖上了眼。
丹田中莹莹泛着光的舍利子缓缓旋转着,如同轮回,准备将他的魂魄带往下一世。
然而,也是在这一刻,不远处的路口陡然现出了一道颀长落魄的身影。
那是个相貌清俊的青年,腰间挂着剑。
青年双目无神,似乎目不能视,身上因为淋了雨,也有些狼狈。
可他疾步朝辛馍走过去的步伐,又分明坚定而明确。
青年几乎是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辛馍身边,将绵软的少年揽进了怀抱。
随即,被龙昼剑割开的手腕,抵到了辛馍嘴边,强行将血灌了进去。
也是在这一刻,历经两世、早已被舍弃的众生道再次被青年捡了回来。
他这一世第一次用了龙昼,也是第一次对自己反悔,只为了把这个为他推掉石头的小乞丐救回来。
哪怕,沈青衡知道,辛馍能活到这一日,已经是极限了。
不过那又如何,沈青衡又不信命。
作者有话说:
关于前世的故事,会陆续以番外形式写完,跟主线有一定联系,我都会标出来。
注:①出自经文。
第51章
龙尾蜕变成双腿, 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辛馍没能支撑多久,身上的灵力就被抽空了,只剩下独属于沈青衡的浑厚元力, 借由那个火红的心魔印记,始终在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丹田之中,一点一点将淡金色的龙尾转化为人族的双腿。
没一会儿,少年就昏昏沉沉地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恍惚之间, 他好似做了个奇异的梦。
梦里的自己并没有长龙角, 也没有龙尾巴,而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类。
他总是喜欢穿着一身黑色的短打, 带着一只小破碗, 盘腿坐在陌生的屋檐下修炼。
每当他修炼满七天的时候, 以他为中心、方圆一千里之内出现的人族, 就会收到一种奇特的庇护, 百病不侵、执念顿消。
辛馍不知道自己修炼的那个心法究竟是什么, 只恍惚觉得,他本来就应该那么做,并且已经修炼了很久了, 因为每一句口诀,他都倒背如流。
但他其实并不知道那些心法是什么意思,只记得有个对他很好的长乐大师,曾经专门教过他这些,叮嘱他一定要出去云游。
他每日每夜都在不同的屋檐下度过, 见过了很多人,去过很多地方。
神奇的是, 好像这天底下的所有人都认识他, 喜欢他。
辛馍每次换一个地方打坐, 都有人趁他没完全入定,过来同他打招呼,又远远地放下许多吃食给他。
不知道为何,那些人总是靠近不了他,往往都会被一个莫名的结界隔开在五米之外。
人族喜欢唤他小师傅、小神仙,好像认识他很久,又好像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他,千里迢迢来看他。
有时候,会有一些善良的人族看着他流泪,辛馍觉得无措,想要过去叫他们不要哭了,可是他一动,那结界也跟着动,总是会把人推得更远。
久而久之,辛馍就懂事了很多,会乖乖地坐着看别人,还会讲故事哄那些人开心。
哭鼻子不是什么开心幸福的事,辛馍不希望见到别人哭,因为他自己也不会,好像他出生之后就没有哭过。
别人送了他很多礼物,吃的穿的用的,可是他用不了。
他好像被隔绝于这个世界之外,没办法与任何人产生亲密的联系,连礼物都收不了,吃住都要自己努力,可他又似乎天生就为了这个世界而生,生来就是为了这样一日复一日地修炼,将庇护的福泽传遍九洲。
或者应该说,是他修的这个心法,让他变成了这样。
这种朦朦胧胧的直觉,让梦中的辛馍觉得困惑。
他在梦里待了很久,久到不知道自己是谁。
然后有一天,心法告诉他,已经完成任务了,应该转世了。
他就去了。这一回,他选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寺庙屋檐下,来进行第一次圆寂。
他早早就选好了地方,准备好以后,就带着小破碗出去玩了。
因为转世意味着圆寂,意味着要死了,他想去给自己弄两个肉馍馍吃,或者一个也可以。
市集里的叔叔阿姨们都认识他,一看他来了,都朝他招手。
“小师傅想要吃什么?”
“来跟叔换一屉肉包子怎么样?你婶新做的。”
“弟弟来我这,我们家今天的馄饨皮特别薄,我给你包五花肉!”
“馍馍来奶奶这里,奶奶给你弄了新的肉馍馍。”
……
大家都知道辛馍没办法拿到他们送的东西,所以一般都会邀请辛馍过去走过场。
这个走过场,是很有讲究的,为了照顾辛馍,他们人人都知道。
不过辛馍今天还是只想吃肉馍馍。
其实……他好像没有吃过肉馍馍以外的食物,因为他尝不出味道。
其实肉馍馍他以前也吃不出味道,后来,那个养他的长乐大师给他改了一个名字,叫“辛馍”,又替他祈福祈了四十九天了,在祭坛里跪了四十九天,才给他求来这个名字。
从那以后,辛馍吃肉馍馍就能吃出味道了。
这说起来是挺搞笑的一件事,但事实确实就是如此。
那时候,辛馍病得快要死了,长乐大师想要救他,就必须给他改生辰八字、改名字改身份,彻底逆天改命。
开祭坛那一天,老人问辛馍,这辈子最渴望的是什么?
只要辛馍说出愿望,长乐大师就一定给他求来,给他求一个最好的人生。
可惜辛馍当时想了好久,也没有想出来,他记忆里根本没有什么执念,从小不哭不闹,哪里有什么追求?
最后,辛馍整个人病得快要死了,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了祖父和娘亲。
祖父最喜欢吃肉馍馍,只有祖母做的最好吃,可是祖母已经过世了。
娘亲便回老家去学,学了好久才回来,做的第一个卖相可爱的肉馍馍,是一个笑眯眯的小人形状,当场就给了辛馍。
辛馍很喜欢那个“会笑的小人”,舍不得吃,就带着去给祖父看。
祖父夸了他一通,又抱着他走去前院,看娘亲做肉馍馍。
娘亲做了许多,祖父闷头吃了三个,吃最后一口的时候,泪就落下来了。
辛馍第一次看到祖父哭,特别慌,他跑过去拍祖父的背,可祖父只笑着摇头。
辛馍那时候只有四岁,实在弄不明白这件事,干脆把手里的“小人”送给了祖父。
他以为“小人”一直笑着,只要送给了祖父,祖父也会一直笑。
果不其然,祖父真的笑了,又抱着他一块吃了娘亲做的肉馍馍。
辛馍尝不出味道,但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只有肉馍馍是最特别的。
它是祖父最喜欢的食物,也是祖父说过最好吃的食物,还是能哄祖父开心的食物。
这必然是一种能让人幸福的吃食。
哪怕后来祖父也过世了,娘亲也老了,辛馍依旧记得。
长乐大师再一次问他,有什么事是最渴望的?
老人是真的希望他从此一生顺遂。
可是辛馍知道,逆天改命是没那么容易的,他不想要长乐大师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仅仅为了救他。
辛馍最后什么也没说,就睡过去了。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醒了,可是谁知道,长乐大师能窥梦,为了救他,还真在他梦里找到了一个很模糊的愿望——
如果可以,他想要试一试祖父吃过的最好吃的肉馍馍,是什么味道,他想要一直留在祖父身边。
长乐大师没办法让已经过世的祖父活过来,却能满足他前面那个小小的愿望,并给他续命。
于是,辛馍就有了唯一能吃出味道的一种食物,还得了这么一个名字。
苦尽甘来,衣食无忧。
当然,因为修了这个奇怪的心法,最后,这个名字美好的寓意,到底是没有实现。
总之,辛馍只想吃肉馍馍。
他去了肉馍馍的摊位,将早上捡来的两捆柴给了那位奶奶,得到了两个肉馍馍。
这就是他们心知肚明的“走过场”,辛馍没办法拿到他们送的吃食,却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换取。
只是他本身必须是一个乞丐,像那种随随便便发家致富衣食无忧的买卖,他都做不了,会影响道途。
大家都知道,哪怕关心他,也不会强行塞过多的吃食给他,就怕辛馍受天罚。
以物易物,从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两捆柴换两个肉馍馍,已经是过了,再多的话,受苦的就是辛馍。
辛馍道了谢,朝大家挥手道别,带着小破碗换地方玩。
他找了一处废弃的院落,安静地吃完了一个肉馍,正要吃下一个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细微的水声……
辛馍好奇地扭过头,就看到了一口井。
他站起来走过去,见井口被一块巨石压着,便转到另一边,从缝隙里往里看。
本以为能看到什么鱼或者小青蛙,哪知这一瞅,就对上了一双狭长冷淡的双眸。
辛馍惊讶地歪了歪头,凑得更近,这才看清了井里的具体情况。
那并非一口枯井,而且有水的,此刻水里正泡着一个青年。
青年浮在水面上,看起来有些吃力和狼狈。
然而那张有些眼熟的脸,却格外清俊冷淡,镇定得不像是遇难了。
辛馍总觉得梦里这个青年非常眼熟,可是他又想不起来他是谁……唯一能记起来的,也是别人偶尔提起来的说辞……什么剑仙转世、目盲且哑、拔不出剑被看不起之类的……
辛馍看了他一会儿,便站了起来,伸手开始使劲推石头。
他要把这个人救上来,就当圆寂之前,再多做一件事。
……
梦里的辛馍兢兢业业推石头,站着推太累了,因为井口太矮,又换成跪着推,膝盖都磨破了。
也不知道推了多久,辛馍越推越生气,最后索性小宇宙爆发,正咬着牙要一口气将石头搬起来的时候……他突然醒了。
躺在被窝里的少年睁开眼,一口小尖牙还咬得紧紧的,手指也拼命攥着被子,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
然而,辛馍迷迷糊糊地低头看了一眼手……
他扯被子干嘛呀?
还有牙,咬得都酸了。
辛馍委屈地揉了揉下巴,挣扎着坐起来,正想开口唤沈青衡来,就看见了自己身上穿着的……亵裤。
裤子?
辛馍慢慢睁圆了眼,又惊喜地笑起来,扯着裤头就往下褪!
人类真是太多此一举了,他还没见过自己的腿,就给他把衣服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