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荀廷鹤是那种人,总看到他很烦,但有一阵没看到他又有点想。
所以他本来打算顺手把他贬去外地,眼不见心不烦,磨磨他的性子,等过几年再提上来,可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仍让他留在京城为官。
荀廷鹤在国中素有令名,是块必不可少的点缀,把他搁在身边,才好显出他是一代明君。
譬如君子,总要腰间佩玉,若不佩玉,就不能称之为君子了。
只可惜寻常的盆景装饰都不会开口说话,这块美玉偏偏长了张嘴,倒有几分不美。
先是张廷言被贬,随后北军当中上疏的众将都被申饬,再然后荀廷鹤被贬、陆元谅父子与曹子石要被一道押解进京的消息一块传来,在北军当中掀起惊涛骇浪,不啻于听说夏人忽然屯兵百万在长城边上——而后者永远不可能发生。
陆元谅再在众人面前现身的时候,满头须发,根根尽白。
他今年六十有三,原本就只剩下一半的黑发,可像这样一夜白头,让人瞧见,也不禁心生惨然,就连他自己也叹一口气,道:“老夫十五从军,如今已四十八年,不觉着筋力有衰,仍能上马挽弓,下马杀敌,今日对镜,才终于知道老啦。”
这简简单单一番话,却不知引得北军当中多少征战无数的将士泪奔,众人皆劝:“大将军,京城回不得啊!”
陆元谅摇一摇头,止住众人,“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这些话不必再说了。”
说着,忽地神情一整,一霎时显出多年为将的杀伐凛冽和渊深气度,“这次同夏人交战,诸位当中有随我北上的也能瞧出,他们那四王爷颇通兵法,威重令行,节制如山,久后必是我大雍心头之患。征马骎骎,战事未已,我走之后,诸位切不可掉以轻心,谨记、谨记。”
说完,他四下瞧瞧,看见吴宗义,脸上露出些欣慰之色,问过他的伤势,又格外对他勉励几句。
北军当中,许多人知道吴宗义乃是洪维民的门生,又知道将陆元谅押解进京,多是那奸相的主意,因此对吴宗义明里暗里有些不满,虽然敬佩他用兵,却同他并不亲近。
见陆元谅临行前对他特意关照,一时奇怪者有、愤然者有、会意者也有。不知道吴宗义是其中哪个,只见他挣扎着跪在地上,沉声说了一句“将军放心”。
兵士将酒送上,陆元谅接过,拿在手里,等人人都接过了酒,才道:“事出仓促,来不及与诸位一一告别,请各位同饮此杯罢!”
刘绍也在其中,瞧着陆元谅的满头白发在太阳底下不住闪动,仰头默默饮下了这杯苦酒。
他原本对什么事都不大上心,被整个草原当成了个吃里扒外的叛徒也并不在乎。
可他身为宣抚司之人,今日能列席此处,让他仿佛得了一种人格上的奖赏,一时心潮浪涌,实难言说,一杯酒下肚,心底里已暗暗打定主意,要同陆元谅一道进京,使出浑身解数,也非救下他来不可。
由头他已经想好。
前些天刚从长安传来消息,他母妃病得更重了,对他十分想念,他本就想回京探病,已让他父王进宫去说,想来雍帝不会不允。
调令传回,也只在这几日了。
负责押解的官吏已等得不耐,连声催促,陆元谅却道:“不急,容老夫回去换一身衣服。”
他的眼睛在众人脸上一一划过,随后转身走进屋去。
刘绍从后面瞧着,这会儿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他年过六旬,走起路来,竟还这般挺拔,从背影看去,若不是头上白发,倒没有半点老态。
他同众人一起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陆元谅出来,心里暗道:坏了!忙让陆元谅的家丁进去查看。
家丁敲门不开,推又推不动,一个将领见状,飞起一脚踢开了门,众人就瞧见房梁底下悬着、正轻轻晃动着的那具尸体,瞧见他两手垂下,面皮发紫,一头白发星星如雪,熠熠闪光。
众人忙将他解下放平,然而已经晚了,陆元谅早已断气多时,就是扁鹊复生,也不能再起之于地下。
桌上一封遗表,展开来看,是他将战败之责全揽于己身,通篇竟没涉及旁人,就连曹子石也没提到。
写下这封遗表时,他已是将死之人,无需讨好于谁,也无需替谁遮掩,就是搅他个天翻地覆,也不过就是“我死之后,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可他没这样做。
刘绍明白,他是想以一死了结此事,避免再生波澜,给国家保存下一二战将,不让他们也卷进旋涡里面。
“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他骤然想起这句,却也晚了。
众人的哭声、怒骂声响起,或是目眦欲裂,或是愁肠百结。
刘绍却没哭,悄悄退出屋外,仰头看去,没有什么浓云密布,竟还是一片昭昭青天!
第090章 颠狂柳絮随风舞(一)
陆元谅死后三日,调刘绍回京的诏命就到了。
临行之前,刘绍去同吴宗义道别,吴宗义倒没有惜别之色,反而对他道:“用不太久,咱们还会再见。”
刘绍心中一跳,明白他指的是北面战事。一个他一直有意无意避免思考的问题涌上心头:这一战败了,但不是只打了个败仗那么简单,后续余波定然不小。
武备废弛、各党倾轧的弱点被狄迈探得,以他的性格,他岂能坐视不理、袖手旁观?
看来往后且要有大战要打,这次只是开了个头。
他心里一烦,沉吟不语,看着吴宗义,忽然笑了一下,拱一拱手道:“还没预祝将军高升呢,我这边先道一句恭喜。”
吴宗义脸上一点笑意没有,也不吭声,只沉静地看着他。
刘绍说完,也觉自己这话属于迁怒,没再多言,同他告别之后就转身离去。
谁不知道吴宗义和洪维民的关系?
如今陆元谅死了,洪维民定是要不遗余力地把吴宗义给推上前去,好把北军据为己有,估计用不多久,吴宗义就要高升了。
半纸功名百战身,转头高冢卧麒麟。
其实刘绍也知道吴宗义不能算是什么洪维民的爪牙之流,当初他也是极力反对出兵的,还将北军的一应情况,通过他透露给了荀廷鹤。
况且之前在战场之上,全赖他不惜性命,才能保此全军,不至伤筋动骨。
但一边是含冤身死,一边是春风得意,实在扎眼,估计往后吴宗义在北军的日子不大好过。
他临行在即,一面收拾行囊,一面暗暗在心中思忖。忽然心中一道冷电落下,想起吴宗义在病榻上对他说的那句洞见肺腑的话来——
原来他当初虽救下自己,却并不很信任,直到这一战之后,才真正把他当同袍看待,吐露心声,就同陆元谅给他的那杯酒一样。
可吴宗义当初既然不信任他,为何偏要救他?
他呆了一呆,心中发沉,不敢细想。收拾妥当之后,便即动身。
押送曹子石的车架已经启程多日,他当初带来北面的禁军,眼下暂由副将朱文骢统领,过几日也要回京。
秦远志这时已经不在禁军之中,他先前跟随曹子石不战而退,窝囊至极,于是自请调去解辉的父亲解定方处,同解辉一道,驻守陕西靖边。
刘绍行至半路,从南南北北不断传来各种消息。
陆元谅之子,驻守朔州的陆令听闻父亲死讯,又接到将他押解进京的诏令,自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岂有父死而子存之理!”说完竟然也伏剑自杀。
闻者无不唏嘘,刘绍也叹一口气:若非这父子二人都这般刚烈,未必没有转圜的办法。
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说什么却都晚了。
不断有鸣冤的奏章送上,洪维民大概是怕了,不敢再斩尽杀绝。
他原本没想要陆元谅的性命,只想着把他从那个位置赶下去就行,谁知事情闹到这种程度,物议汹汹,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上书雍帝,反过来说起了好话。
雍帝过后也生悔,给陆元谅追赠了个太尉,厚葬了他们父子。
洪维民到底没敢直接把吴宗义推上去,只拉了一个赋闲在家的老将尹力夫做了宣大总督。
尹力夫年近七旬,耳聋眼花,让人扶着才能上马。推他出来,就是给吴宗义做挡箭牌和垫脚石,估计用不几年,不是他被人换下,就是他自己主动去世让贤。
众人黜陟沉浮,和刘绍都没太多关系,他左耳出、右耳冒,听过就算,直到离家还有五日路程时,忽然接到家书——他母妃去世了!
收到这个消息,他一时愣住,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一手捏着信,心里始终没有什么实感。
人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旁人听说消息也在一瞬之间,无非就是一张白纸,几个黑字,好比一刀把人拦腰砍断,刀磨得太快,咔嚓一响,干脆利落,反而让人觉不出痛感。
他猛然想起临行之前,他向母妃告别,母妃起不来身,让人给他行囊里添置了衣服、鞋袜、一应器皿,又塞了药材、果干、腌肉、蜂蜜,怕行馆住得不适,装好车后,又让人把东西全拿出来,往里面铺了两套被褥,重又装车,让他比原定的时间足足迟了半日,才终于从家中动身。
那时候,母妃躺在床上,拉着他手,一迭声地嘱咐他,说给他做了好几双鞋,不同大小的,让他换着穿。
刘绍并未多想,不由好笑,说自己二十来岁,两脚早就不长尺寸了,鞋子只带一个尺码的就行。
母妃却说:“早上脚瘦,晚上脚肥,你两双换着穿,早晚都舒服。”
刘绍噎住,应了一声。
“北边天冷,娘给你做了几身棉袄,还有棉鞋,你都带着。”
“哎,沉什么?那边裁缝手艺不好,又没有什么料子,做出的活不漂亮,你都带着就是,又不用你拉车。”
“娘不懂打仗的事,宣抚副使用不用上战场啊?”
“不用?不用就好,战场上刀剑无眼,咱们认可不要这个功名,鄂王府还不够养你一辈子的么?”
“娘让人给你买了点酒菜,都给你送上车了。酥鱼、烧鸡、鸭舌头、羊肋条、牛尾骨……二十多样,都是你爱吃的,路上吃,够吃几天。”
“什么坏不坏的!坏了就扔了,前面几天多吃,使劲吃,等出了长安,这些你就是再想吃,上哪能吃到呀?”
刘绍一开始还偶尔插话,后来只是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一声。
他在葛逻禄吃了好几年沙子,早没有了这么多的讲究,虽然觉着这些都不必要,却也不出声打断。
末了,母妃叹一口气,道:“你一走就是几年,一点音信也无,好容易回来,却待不住,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这下又要走了,隔着几千里远,往后娘想疼你,怕是也疼不着了。你往后自己照料好自己,饿了吃饭,冷了添衣,没病没灾,顺顺当当的,啊。”
她说着,抬手摸摸刘绍脸颊,忽然自己就流了眼泪,“好绍儿,娘真舍不得你……哎!你爹心糙,等娘走了之后,再没人疼你了……”
刘绍自从过了穿开裆裤的年纪,平生再没落过半点泪,这会儿想起他母妃最后对他说的这番话来,却莫名地眼睛发热,喉咙里像是塞了颗核桃,一翻一翻地直往上顶。
他想,人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呢?
他把行李和同行的人都扔在后面,单人独骑地快马入城,心里始终迷迷糊糊的,还带着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侥幸。
等到了鄂王府门口,看见里面的白幡,心中一震,好像这会儿才终于明白,“死”这一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死就是敲钉钻脚,再无更改了。
在这一瞬间,他好像终于和那个只相处过四年的鄂王妃建立起了某种联系,咔地一声,搭扣落锁,血脉相连,可是太晚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下一刻,他马上发觉,他没妈了。
她说得对,以后终他一生,都再不会有人像她那样爱他,不会有了。
他跳下马,奔进府里,脚让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向前踉跄了两大步,才终于稳住身形。
走进院里,像是跌进了片白色的海,他茫然四顾,说不出话来。
刘靖闻声走出,身系白腰带,面容憔悴,见了他,父子俩一齐愣住,相视无语。
之后就是丧礼。
因刘靖尚在,按制刘绍只需服丧一年,冠布缨、布带、疏屦,一年不得饮酒、为官、访友、行乐、二七前不得吃肉,规矩极多。
刘绍初时伤悲,后来慢慢慢慢也就淡了,但还得受这些繁文缛节约束,不然落下个“不孝”的名声,在这年头和死刑也没什么两样。
他宅在家里,不大出门,最初的十几天过去之后,又密切关注起外面的消息。
听说雍帝居然没杀曹子石,甚至都没有外迁流放,只是将他贬官,名义上贬为庶民,恐怕日后还要启用。
他心中大是不服,偷偷出门找过荀廷鹤,才知道该说的话,荀廷鹤已代为转达过了,雍帝铁了心要保曹子石,谁也没有办法。
如此一来,刘绍想杀此人,一时倒有些无从下手。
最大的阻碍就是雍帝,听说曹子石早年是雍帝伴读,和雍帝有几十年的交情,自然非寻常人可比,之所以一把年纪还只是个禁军头头,只是因为雍帝也知道他不堪大用,但肯让他掌管禁军数十年,相当于将自己安危交到他的手里,也足见信任,想要杀他实在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