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念叨着,不由得心驰神往,黯然销魂,过了一会儿喃喃地问:“四王爷这么爱吃菜么?这花的银子可当真不少,哎,当真不少。”转念想到自己的俸禄,默默把口水咽回肚里。
刘绍答:“大概是他多年为质,在雍国时养成的习惯。”
外面的谈话还在继续,只不过这次换了个人讲,“哎,我也听说一个!这四王爷不止爱吃菜,还特别爱吃水果,一年到头不管什么季节,都派人去南边城墙子那,从雍国商人手里成车成车地买。”
“哎呦!这又得多少银子啊?”
“人家喜欢,多少银子都不嫌多呗。我一朋友就是走商的,要不我怎么知道这么清楚。他可是亲眼瞧见,那白花花的银子,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出给,夏天里怕买来的水果半道上坏了,一路上换着马拉,听说路上还跑死过马。”
外面嘘声又起,刘绍低头挠挠头发,好像忽然知道今年没钱过年的缘由了。
韦长宜擦一擦嘴,“这四王爷也爱吃水果啊?”
刘绍点头。
“吴小哥常在四王爷身边服侍,也能时常吃到点吧?”
刘绍不忍心伤害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是偶尔吃到。”
韦长宜叹一口气,沉默不语。
隔板后面的声音又飘进来,“诶,四王爷不都出征了一个多月快俩月了吗,我看前两天又拉进去一车,那什么果子?我都不认识。”
韦长宜奇怪地问:“你说他人不在府上,运进来是给谁吃呢?”
“是啊,”刘绍也问:“是给谁吃呢?”
话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两人一齐陷入沉思。
第049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一)
刘绍回府之后,远远瞧见账房,这会儿终于知道败家子儿原来竟是他自己,不由得有点心虚,特意绕路避开了他。
回到房里,正好狄迈的书信送到,忙拆开看了。
信里照例在开头写了用兵情况,高歌猛进,没什么可说。
因为是第一手情报,又由快马发来,每次刘绍都能比朝廷还早知道个一天半晌的,思及此不禁神飞天外,考虑起能不能当情报贩子赚点钱补贴家用来,一边想,一边又往后读。
中间地方是狄迈汇报自己哪里又受了什么“其实不值一提的小伤”,长几寸、宽多少,深几分,简直像是在工程制图。
汇报完毕,照例没忘了写自己一天三次按时上药,不曾漏过半点,“不会留疤”四个字虽没明写,但字里行间差不多都是这个意思。
十分乖觉,刘绍评价。
最后面的部分写得最长,漫无边际的,什么都能往上写。比方说——
扎营之后早上营里的厨子蒸了包子,他在里面吃到一根毛两块骨头,其中一块是脆骨——刘绍在回信中问:会不会另一块是你的牙?
前两天路过的地方树上结着一种小红果,不是苹果,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比苹果小好几圈,红彤彤的,他摘了一个吃,酸得能倒牙,就没给刘绍寄——刘绍读到这里,低头在旁边纸上又写几笔:我不信,除非你寄回来给我尝尝。
昨天晚上天高云淡,天上的星星极多极亮,非常好看,问刘绍那天夜里有没有抬头看天——刘绍看看来信的落款,算算时间,撇撇嘴没回这句。
今天下午在营里摔跤角力,他也上场了,把贺鲁齐摔了个大马趴——刘绍写:做得好!末了不放心,又问:没把他给摔死吧?往下又读几句,没读进去,转回来又写:“大马趴”是我教你的吗?什么时候?
这次要攻打的部落,听说有很多好马,等抢回来给刘绍看看,问他喜欢什么毛色——刘绍思索一阵,觉着什么都行,不管什么颜色都挺好看,大笔一挥写上了句“那就一样来上一匹”,想想又划掉了,改成:都行,等你回来挑,挑剩下的再选几匹送给贺鲁苍。
一个人睡时常睡不好,听见巡逻的兵丁在帐外走动声就心烦,找由头发了两次火,弄得现在兵丁巡逻时像在做贼,可他听见他们脚步声畏畏缩缩的,起床又发了顿火——刘绍挠挠头,想写他自己也不习惯一个人睡,觉着太肉麻,就没往上写,摸了半晌的下巴,最后提笔写道:你让他们往鞋上绑毡布算了。过一会儿又写:睡不着时,可能是我也没睡。
最后是一些问句,难以想象狄迈写信时就像村口的八十岁老太一样絮叨,幸好这信不是按字收费的,不然他这个四王府怕是要提前宣告破产,决计撑不到今年过年。
刘绍一一作答:没病。没瘦。中午刚去吃过一次,还是和韦长宜,两人吃了一整只。长大了不少,能带出去抓兔子了,跑得比马快,撒出去就追不上了。还是那本《资治通鉴》,太长了,还没读完,不过最近买到两本志怪小说,倒是两天就翻完了。
他搁下笔,摸摸鼻子,又把笔拿起来,写上回复里的最后三个字:有点想。
然后另启一页,开始写自己的长篇大论。怕出纰漏,机密的事情没往上面写,只随口说些别的,零零散散也写满了两页。
他写今天又到了半车杏半车葡萄,烂了小半,但剩下的也还能吃;写今天在小羊坑听见人议论,说四王爷人不在金城,干什么还往府里买这么多水果;写他怕惹人疑心,就偷偷散出消息说四王爷新买了两个宠妓正养在府里金屋藏娇,宠妓爱吃水果;写前天居然吃到了远道运来的莼菜,堪称人间美味;最后看这页还有点地方,甚至把刚读完的小说情节也写上了几笔,让他猜后面发生什么。
写完把信一折,就让人寄了出去。
这会儿没有手机,拨不了视频通话,俩人就全凭着军中快马传书。
狄迈写一封,刘绍就回一封,最一开始时大概十天来一封信,后来变成七天,五天,再后来隔一天就能收到一封从前线寄回的信。
有时军情紧急,信里就只一页纸,有时狄迈稍有空闲,信笺里一捏就是厚厚一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背地里出了本书。
一块寄来的除了信纸,还开始有了别的东西。
最开始是狄迈攻破一处,从抢来的东西里,挑一两样小巧轻便的寄回来,后来文明了些,寄来的东西里多了些拿银子从过路的商人手里买来的稀奇玩意,再到后来返璞归真,他一路行军见到什么东西,都捡起来洗一洗擦一擦,也开始往刘绍这边寄。
这次刘绍收到信,还没拆开时先捏了一捏,似乎只有薄薄的几张纸,没附带什么东西。
他打开信笺,忽然一片绿色的东西掉了下来,被他眼疾手快地捞住,拿在手上一看,才知道是一片树叶子。
刘绍瞪着眼睛,正正反反瞧了好几遍,又走到窗户旁边,举起来对光瞧瞧,也没看出这片叶子上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回到桌旁展开信,没看别的内容,先翻到最后一页,果然瞧见狄迈说:行军路上一片树叶掉在马头上,他捡起来瞧瞧,发现这片叶子居然长得十分好看——刘绍读到这儿,忍不住心中嘀咕:一片叶子上哪还有好看赖看的?
似乎是知道他会这么问,狄迈后面又解释称:这片叶子左右居然长得一样,翻转过来看也没什么区别,而且每一个边边角角都很完整,就是不知道寄到时有没有磕到碰到,他已经叮嘱送信的军士路上要十二分小心了,希望刘绍见到时还是完好的。
刘绍又仔细瞧瞧,发现确实如他所说,这片叶子长得还真挺轴对称的,看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地方例外,而且叶缘十分整齐,大三角上长着小三角,各个都很完好。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叶中状元了。
刘绍郑重其事地给它请进一本书里,然后才开始读信上的其他内容。
说来也是奇怪,两人在一起时也不觉着一天有那么多话要说,可是分开两三个月,把来往信函摞在一起,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著作等身”。刘绍自己是个话痨,倒是还好,可是这还是他头一次知道,从狄迈肚子里居然能掏出这么多话来。
只是可怜送信的快马跑瘦了四条腿,送信的军士也一个个都熬成了罗圈。
刘绍拿了点银子赏给信使,不料那军士不要,刘绍过意不去,硬要给他,他忽然跪倒在地,求刘绍不要让他为难,说军中自有制度,他领了送信的差事,就领送信的俸禄,决不可另外受赏。
刘绍心想你们营里的军令也太严了些,但也没再坚持,收了银子叫他起来。
他慢悠悠写好回信,正要装起来,想了一想,让人买回来些稍硬的纸,裁出一个正方形,闷头鼓捣几下,叠出了一只青蛙。
并不是他不想叠别的。他小学时候可是班里的叠纸小王子,什么不会叠?如果这会儿手头有部手机能查教程,就是只恐龙也能给狄迈叠出来,可惜没有。
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不记得别的怎么弄了,只有这纸青蛙,步骤简单,他叠得次数又多,算是有童子功,不假思索就鼓捣了出来。
叠完之后,他拿在手上瞧瞧,又搁回桌子,提笔点了两只眼睛,又瞧一阵,才算满意。
怕狄迈不会玩,又把信纸抽出来,在最后面补上一句使用教程:轻按蛙屁股可弹起。
终于心满意足,把信纸和青蛙一块装了进去,递给军士,不放心地嘱咐道:“这趟也注意些,别扯坏了,也别让汗洇了。”
他在信里写,眼瞧着送信的士兵因为骑马时间太长,从两条大直腿变成了罗圈腿,两块膝盖骨越分越远,跟结了仇一样,让狄迈多给点银子算作工伤补偿,只是不知他会不会听从,保险起见,先没和这军士说,怕他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军士领命走了,刘绍闲下来,又开始百无聊赖地等两天后的来信。
狄迈在外面风餐露宿,栉风沐雨,时不时吃一嘴沙子,他在家倒闲适得很,每天也没多少事干,因为不想让太多人认识自己,无法呼朋引伴,因此大部分时候都单独行动。
天气好时牵着小火出城打打猎,不好时就待在家里看书,再时不时和韦长宜出去吃顿饭,顺道探听一下狄广和贺鲁苍的动静,再两天给狄迈回一次信。
日子过得极有规律,不仅没像狄迈在信里忧心忡忡反复问询的一般衣带渐宽,好像还很没良心地稍稍胖了一圈。
如此又过了半月,刘绍又收到来信,这次的信很罕见的非常短,连一页纸都没写满,甚至只有一句话。
狄迈在纸上叹气一般重重地写:从相识以来,从没分别过这么长的时日。
这句话在刘绍心上打了一下,让他当时就放下了手头那据说是“好色成性的四王爷为讨美妓欢心而不惜重金从雍国千里迢迢购来的新鲜苹果”,霍地站起来,发了阵愣,随后下了决心,也不耽搁,让人收拾了几件衣服,带上水和干粮,点了府里的十余个亲兵,当天就出发往前线去,连晚饭都没吃。
他没打招呼,说走就走,一路向西,又淌过十一条小河,又翻过二十三座高山,又拨开四百七十万棵绿草,快马加鞭赶到了前线。
等赶到时,他手里已截下了十封来信,但狄迈全无所察,因为他也收到了十封——不是刘绍新写的,而是他之前的回信。
上一次送信的信使同刘绍一道,没比他快一个马头,按照原定的时间到达了狄迈驻军的大营。
军中主帅的心情晴一天,雨一天,这天恰好是个晴天,军中从早上起就洋溢着稍微轻松了些的氛围,但守营的士兵仍然尽忠职守,把刘绍和几个亲兵都给拦在了门外,只放信使一人空着手入内。
这是一个新兵,还不识得那个在军中十分神秘的“吴将军”,但铁面无私,绝不通融。
刘绍也不着急,只在外面耐心地等着,权当是汉文帝进不了细柳营,等过一会儿周亚夫亲自出来接他就好了。
过了没一阵,“周亚夫”果然出现,就在满营将士的注目之下,像是平地里刮起一阵风般,朝着营门卷着沙子快步跑来了。
第050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二)
狄迈事先全没收到消息,刚才听送信的军士回禀,第一反应是听错了,匆忙赶出,竟然当真看见刘绍,忙让人打开寨门,两步迎出来,两手垂在身侧,微微摊开,“你……你怎么突然来了?”
刘绍让他一问,忽觉尴尬,居然脱口而出:“啊,路过。”
狄迈一愣,随后忽然笑起来,也没多说,拉着他往营里面走去。
他治军极严,在营中时常常绷着根弦,不苟言笑,这会儿当着众人的面,有意敛一敛面上笑意,却收拢不住,拢起一点,就又滑出一点。
等走到大帐前,他才定一定神,将神情平复了些,低声说:“我方才正在议事,里面人还在等我,你也进来听听?”
他说话时胸前起伏得很急,不像只走了两步路,倒像是刚在中军帐和辕门间跑过了十个来回。
刘绍心跳得也比平时快了些,当下不动声色地问:“将官够格么?”
狄迈微微一笑,“我说够就够。”
刘绍自然却之不恭,一掀帐帘,把狄迈让进去,“王爷请吧!”
进帐之后,帐中人出奇地多。
刘绍先在众人脸上迅速扫过一眼,下一刻心中便即生悔,忙对众人见礼——他原以为帐里的不过是狄迈营中的将领,谁知全军的大将基本都在里面。
因他身份太低,无人回应,大部分人都瞧他面生,一头雾水,有认识他的,也奇怪如何他能进得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