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景延看来,顾珏这个人是从来没有攻击性的。
无论是高中还是现在,他就好像一只温驯的宠物兔一样,除了偶尔在顾瑾的面前展露一些真实,大多时候他都躲在某种面具下,久而久之,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的温顺,他的逆来顺受。
甚至顾珏自己也已经习惯了。
但他和顾瑾是同气连枝兄弟,即便因际遇不同而去往不同的方向,他们的根茎也是一样的。
这是霍景延第二次在顾珏眼中看到攻击性,第一次是在赫兰道七号里。
顾珏什么也没有,没有权势,没有信息,也没有能力。他有的,只是一把花艺剪。
那时在顾珏的眼睛里,霍景延看到了十六岁的自己。
霍岑突然去世,他急匆匆从国外赶回江平,霍岑最信任的律师被霍岚收买,他们联手篡改遗嘱,颠倒黑白。
正当壮年的霍岚和尚且年少的霍景延,盛启的风吹得一边倒。他举目无亲,就连与霍岚势同水火的霍张氏,也几乎把他看作一枚弃子。
霍景延当时拥有的,也不过就是一把花艺剪罢了。
所以霍景延没有像顾瑾那样阻拦顾珏,因为他和顾珏一样痛恨霍岚,顾珏的那种失去,他感同身受。
他明白,那种恨意永远无法被时间磨灭。
“好。”霍景延说:“那我们就让他偿命。”
顾珏没料到霍景延会这么回答,他以为霍景延最多也就是掏出自己的金牌法律团队来帮他的忙。
顾珏一时愣住:“真的去杀了他吗?”
霍景延云淡风轻地说:“我不是说过,杀人是有很多种方法的。对霍岚来说,失去名利比杀了他更难受。”
顾珏咬牙:“可我们没有证据。”
“找。”霍景延说着从桌上翻了张A4纸,拿笔将他们现在的已知信息粗略地整理了一遍。
霍景延的笔迹很潦草,但顾珏凑过去看时,只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
顾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跑到顾瑾以前的房间里打开保险箱,拿出那只铁盒。霍景延跟过来,他回头便问:“这个东西你知道怎么打开吗?”
霍景延接去像摆弄魔方似的看了看,道:“不知道。”
顾珏无奈地摩挲着铁盒表面的纹路:“霍岚也有一个,可是我也没见他打开过。”
“阿瑾留下的?”
顾珏点点头:“如果我能早点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就好了。”
霍景延沉吟了半晌,他想起赫兰道,想起浑身是血的顾珏,也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倒不如从未告诉过我。”
顾珏也说:“是啊,倒不如那样。”
他们都知道,时间永远无法回溯,做过的事也永远无法撤销。他们只能接受已经发生的事情,然后在一起痛苦中共存。
霍景延断断续续又从顾天忠的嘴里撬出了一些头绪——Pillars of Eternity,永恒之柱。霍岚遮遮掩掩藏在一切幌子下真正的运营项目。
霍岚在全国各地通过医院、临终关怀机构、还有养老院等渠道,以温克勒综合征临床试验的幌子的进行人体试验。他很聪明地寻找那些没有人照管的病患,也正是因为无人照管,他们才会被送到根本没有什么关怀可言的临终医院和养老院里来。甚至因为需要不同体质性别的人群,霍岚也会通过黑市网络搜寻一些不明人口,至于究竟在试验什么,这是最高等级的机密,只有陈天明、霍岚和顾瑾之情,就连顾天忠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陈天明在研究延缓衰老、甚至阻止死亡的方法。
霍岚是陈天明最大的资助者,而圣熙的大批现金,都是靠这个项目获得了匿名入账的巨额款项。
但是对顾珏和霍景延来说,这个项目已经不再陌生了。
陈天明那些疯狂的想法,有了一个替他实现的人。
这个听起来像诈骗一样的项目,是真的在运行,真的在吸金。
真的有人愿意豪掷巨资,只为永远地活着吗?
顾珏听得瞠目结舌,但霍景延似乎并不惊讶。
彼时他们正在小餐厅吃饭,霍宅里除了柳姨,和他们俩,一个人也没有。
“我不明白。”顾珏说:“你们这些有钱人是因为赚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所以才天天想这些吗?”
霍景延:“什么叫我们这些?你没钱吗?”
顾珏噎了一下:“啊?”
霍景延道:“你知不知道你哥哥给你留了多少钱?”
顾珏其实没什么概念。他一生衣食无忧,穿着打扮都很随意,豪车名表,他也喜欢但绝不算什么行家,至于财富置业那就更是毫无头绪了。他摇摇头:“我就是买最好的颜料,最好的画笔,再努力点,开最好的画廊做最好的画展,我又能花多少钱?而且我自己可以赚,在国外的话,我一幅画也能卖出几十上百万呢。把这些留给我,还不如捐掉。”
霍景延也沉默了一下:“你说的这些用处都只是钱,阿瑾留给你的是财富。”
顾珏放下碗筷,突然有点吃不下了:“你呢,你也想要永远活着吗?即使令你永生的技术沾着无数人的生命,无数人的血?”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霍景延是想的。因为有个人坐在他对面,他会觉得就这样永恒无止境地磨混过时光,也是很好的。
但霍景延最终摇了摇头:“如果没有死亡,生命就没有意义。成就、感情甚至命运,一切都不再有意义。我想要的东西,不需要沾血也能得到,霍岚的追求,远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顾珏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好像再次确认了霍景延是怎样的人。
“嗯,我也这样觉得的。鲜花珍贵,是因为它会凋谢。”顾珏说:“就算是画家的使命,也只是留住美丽,而不是留住生命。”
花开花谢,人生常转。
顾珏和霍景延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只是沉默地吃完了饭。
顾珏正式接手斯莱仕的那天,顾氏和迎光医院都在同时回到了顾珏的手里。吃瓜群众已经不太能看得懂这短短几个月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从结果论,霍景延只是把顾天忠彻底踢出顾氏,盛启间接入局,可实际控制权并没有落在盛启的任何人手上。而从过程看,人们只看到霍顾的婚姻在摇摇欲坠中带着一丝坚固。
顾氏之前盘下的那片用作康疗的土地,因为建筑完工得早,不久前刚刚收纳了第一批病患和老人。
在这个时候,顾珏提出要去这个项目上看一看。
霍岚并不同意。
在他看来,之前顾瑾对斯莱仕基本持放养态度,只有几个副手在项目上盯着。糊弄他们是很容易的,可糊弄顾瑾绝对不是一件易事。
然后那个大病归来的顾瑾,就只是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以强硬的态度回绝他的每一句话。
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就连病弱的样子都和从前不一样。
哪里不同了,怎么就反客为主了?
霍岚气势汹汹地坐回车里,坐在副驾驶的叶青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挫败。
“霍先生?”叶青小心翼翼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霍岚道:“到后面来。”
叶青绕到后座,霍岚开始解他的皮带。叶青逆来顺受,并未展现一丝不情愿。
然后他听见霍岚说:“某个角度看,你倒有几分像顾瑾。”
叶青没说话。
霍岚扇了他一巴掌,接着道:“有时看着真讨厌。”
叶青抬了抬腰,脸上火辣辣的:“抱歉,霍先生。”
霍岚说:“今天顾瑾很不一样,他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叶青的声音断断续续,但还是竭力忍着,尽量平缓着回答:“我回去……查……”
“他明天要去金美,你跟着去盯着点。”
叶青咬着嘴唇点点头。
这日和顾瑾的谈话,令霍岚十分不快。顾瑾是一个聪明但柔软的人,就算在他发现项目不对时,他也在极力周转,不到万不得已,并不会展露太过于强硬的姿态。
但今天的顾瑾完全不一样。
霍岚思来想去,意识到这盘棋真正的对手或许不是顾瑾,而是霍景延。
那些对话里的狂妄和隐约的压迫,实在是太像霍景延了。
他看着叶青略泛潮红的脸,想起这其实是他从贫民窟里带出来的孩子。
他给他吃,给他穿,教他如何在江平市最肮脏的街道上生存。那时霍岚也不过才是个半大孩子,他带着叶青,像野兽一样觅食、搏斗。
而那时霍景延在江平市最好的医院出生,霍岑为他举办的满月宴办得不输任何一场世纪婚礼。霍岚回到霍家时,霍景延也才不到十岁大。
就是那样一个从小锦衣玉食,顺风顺水的孩子,身上携带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松弛,令霍岚每每感受到,心中都会滋生出一种切实的恨意。
霍景延拥有顾瑾,而他只拥有一个和他在肮脏的街道里成长起来的,略有几分肖似的替代品。
霍岚又轻轻拍了拍叶青的脸,像在逗弄一条狗一样捏住他的下巴:“明天有什么事,及时通知我。如果他想起了前事,之前的照片就有用了。我也不介意让他再死一次。”
第55章 拍卖
第二天上午去了金美,叶青陪同顾珏视察。顾珏是一个十分懂得观察的人,他很快发现叶青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但幅度微小,不像是扭了脚之类的。
顾珏有了一个不那么令人愉快的猜测。在赫兰道时,有时霍景延来过之后,自己也会这样走路。
想起霍岚那个衣冠禽兽的样子,顾珏觉得叶青有点可怜。看他走得有点辛苦,顾珏为他放慢了脚步的速度。很快叶青显得没那么吃力,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不赶时间。”顾珏笑了笑说:“走慢点吧,我的脚踝动过手术,走路不太利落。”
叶青说:“好。”
疗养院里弥漫着一股死亡的味道。
其实如果你去过将死之人的床榻前,去过墓地,或是去过火葬场,你就知道死亡的味道是什么样子的。
那不是具象的,可以被形容的味道。
非要说的话,它是将死之人身上无法散去的体味,是消毒水、碘伏和一些泥土灰尘混杂在一起,或者监控仪器那种冰冷的金属味道。
叶青带着顾珏在临终病房转了一圈,所到之处都是这样的味道。
“实在是不太吉利。”叶青递给顾珏一枚护身符:“这个平安符是我去请的,送给你。”
顾珏接过,问道:“温克勒综合征的病患都在哪个片区?”
叶青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今天不巧,他们都刚刚从临床试验中出来。顾先生要不就远远地看一眼,慰问什么的,刚才都已经拍了,公关稿件会好好写的。”
顾珏不置可否:“先过去看看吧。”
霍景延早早地就把车开到金美门口等着,傅迟难得开车,霍景延就坐在右后的位置上一直往金美大门前望。
傅迟实在忍不住了:“霍先生,离拍卖会还早呢。”
霍景延指指手表:“三个小时了,他就算把叶青在里面灭了口了也该出来了。”
傅迟:“……”
霍景延道:“要不我说他是个笨蛋,哪有检查之前还带通知的,霍岚不得给他藏得干干净净一点端倪都没有。再说万一霍岚留有后着,他一个人要怎么办?”
傅迟说:“这么担心您怎么不陪着去啊。”
“我哪里担心?”霍景延说:“他这脑子里的弯弯绕能有顾瑾的一半就不错了,我是怕他给我添麻烦。”
傅迟道:“但是您也教他怎么对付霍岚了。”
“我是慈善家,行了吧。”霍景延还要再说,突然身体一动,像动物园里看野生动物的小孩子一样扒在车窗上:“出来了。”
傅迟下车帮顾珏开门,霍景延的身体迅速归位,单手支在座位上,摆出一副完全没在担心的样子:“查到什么了?”
顾珏说:“我觉得他们在这里有个实验室。”
霍景延耐心问:“你觉得?”偷文见过头七
“我下电梯的时候看到电梯井缝隙下面有光线,但是电梯显示到负一楼就没有了。”顾珏有些迟疑:“不知道猜得对不对?”
霍景延发现顾珏的观察力的确很强,对光线、细节和色彩都很敏感。
见霍景延没说话,顾珏尴尬地笑了笑:“可能是我想多了。”
霍景延连忙道:“不是,后面的事我来查吧。”
顾珏欲言又止,半晌鼓起勇气问:“你是不是不太信任我?”
霍景延正在喝水,差点一口气呛死:“什么?”
“也是……毕竟我骗过你。但是有关顾瑾的事你有什么可不信任我的呢?”顾珏不明白:“这是我哥哥,和你一样,我也很爱他的。”
霍景延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
比如自己对顾瑾的那种爱情只是一种对势均力敌的向往,再比如说自己其实并没有不信任他。
最后是最难说出口的话,霍景延清晰的感觉到,心中那种被欺骗背叛的恨意正在日夜被吞没蚕食,即使他想要去恨也很难做到。
那种无法回避也无法改变的感觉,就像渺小的人类在目睹一场无法阻止的日蚀。
“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没有那个意思。”霍景延放缓了语气说:“倒是你,你又有什么事情跟我讲过,什么时候信任过我?”
“我、我一直很相信你的。”顾珏急道:“除了仇是,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