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天色昏暗了些,就在短暂的时间里,季开的脸已经变得模糊,这不同寻常的天色变化,叫人不安。
季开模糊的脸在移动,唯一清晰的是他的声音,他意料之中啧了声:“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祝你好运了。”
关岁理的不安更加强烈了。
在头顶的黑暗终于罩下来,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有什么落了下来,黏腻的水珠打在一边的亭子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周围好像一下子潮湿了起来。
下雨了?
随后,暗夜的雨中,头顶星星点点亮了起来,那是之前《蛇》那副画的纹路,那些砖石之间的缝隙亮了起来,就好像那些光是跟着雨水一起落了下来。
他才恍然,天空并没有变得黑暗,只是被这纹路盖住了。
远处更惨烈地尖叫了声,关岁理抬腿就往过赶。
一暗一亮的交替后,关岁理已经赶到了人群边缘,他在那些惊恐的人的对面,见到了同样外貌的生物。
地面已经发深,积了一层浅浅的水,那些曾经离开的同伴回到了他们的身边,这本来该是高兴的事情,可没人笑,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悲伤,可也没有人哭。
就好像,这雨水已经代替了他们的眼泪,提前流干了。
没有人欢迎他们,他们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关岁理在人群中找到了王钱勇的脸,可不久之前,他分明已经无法控制地飞上了天空,消失成天际的残影,他怎么还能落地。
回来的还是他们吗?
这些人的脸上,是一种从没见过的阴冷。
他们围着中间那些人,但更准确,是围着人群中间的老人,他们在又一次回来之后,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可他们已经不想要补偿了,他们只想把这个人拉到身边。
要了他的命,在才是报复老人的最好方式。
他们盯着老人,手脚在粗粝的地面借力,朝着老人撕咬去。
老人身上的镇定终于消失了,他指挥着人群把他包围起来:“挡住他们,别让他们过来。”
这种慌乱的时候,他也不忘补充:“快了,要不要多久我们就能离开了,再坚持一会儿。”
他身边的人原本还护着他,但当第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同类的生物攻击过来,被利刃穿身也无知无觉,一心撕咬进人群,鲜血混着雨水散开,他们瞬间就散了。
他们第一时间抛弃了老人,仓惶躲避,不躲开,他们根本活不到离开。
老人气愤地拉扯住身边最后一个帽子男,用力嘶吼,可他的声音在这滔天的雨水中,没出口就压住了大半:“你忘了我怎么帮你们的了吗?”
可帽子男却干脆一挥手,就把老人挥到了地上:“你是在帮我们吗?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人不够,我第一个得被你弄死。”
“没有我,你已经死了。”
帽子男跑得比谁都快,只声音远远传了回来:“现在有你,我才马上就要死了。”
老人气得捶了下地面,但只带起一泼泥水,他的身体毕竟已经衰老,稍微一磕就很难再爬起来,他艰难挣扎着,可那些人越来越近,他干脆放弃了挣扎,他手中一排的弹药出现。
然后手腕一痛,那弹药被踢飞了出去,看清是关岁理的时候,即使是他,也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你要干什么?”
关岁理已经冲了出去,他带着刀鞘的长刀出现在手中:“别用,我能阻止他们。”
老人听到的时候,下意识就笑了声,那怎么可能?那么多人,单靠关岁理一个人就拦得住?他就算想要救人,也实在太蠢了。
为什么到了这个关卡,还会有这么傻的人?
但是紧接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关岁理只有一柄刀,一个人,可他的速度简直快出了残影,屏幕的光影照射下,雨水的轨迹变得清晰,可那雨水也都仿佛避开了他。
他一个人就直入人群,他手中一柄刀抡圆了横扫,简直扫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关岁理在左右格挡推挤,那些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就被他一个个摔得七零八落。
关岁理手中的刀始终没有出鞘,但是最先一排那些人,已经被他抛到了角落,一个堆一个滚成了灰色,彼此互相妨碍着,一时半会爬不起来了。
老人瞪眼:他是知道关岁理厉害,可这还是人吗?就这架势,刚刚关岁理要杀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他终于露出了后知后觉的恐惧,悄悄捏了捏手心。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屏幕上远处的那些人在蜕变,能看到那边每消失一个,这里的地平线上,就会出现一个同样面貌的人。
这样下去,关岁理挡不住的。
他一把年纪了,按理说活够了,可一想到外面等着的人,就怎么也不甘心。
可他看看前面的关岁理,转身就是那些曾经拥护在他身边的那些人,进退无路,忽然就黔驴技穷了。
到了现在,他也看出来了,这一关根本不会放任何人出去。
挨得过黑夜不蜕变,也会被这些莫名其妙回归的同伴杀掉。
弄清楚这些的时候,他的心底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大概是认命吧,这是他潜意识里从来不会跟自己联系在一起的词。
可认了命,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生老病死,本来就是生物的自然循环,强求不得。
外面那些人,想想也不是离了他就不行了。
这么想着,他坐了下来,可这一坐,就更清晰地看到了关岁理声势浩大的动作。
屏幕上的光倒映在地面上,那些颜色有着规律,仔细看,才发现屏幕上惨烈的蜕变被放大铺在了雨水上,关岁理就站在这样的战场上,一个个把未来的他们推在他们的过去,手中的绳索勒得皮肉渗出了血。
所有的人都为之震撼,包括那些远处的幸存者,包括老人。
老人抹了把脸,现在只觉得,关岁理实在太可惜了,要跟他这把老骨头一起死在这里。
跟着这些本来只是欣赏研究,现在却要人命的画。
埃舍尔要是没有把它们画出来,那就太好了。
等等!电光火石,他脑子里一个画面转瞬即逝,可那个词语卡在嗓子眼,却始终出不来。
他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什么,于是也不管不顾走到了关岁理的身边。
关岁理躲一步他就追一步:“你还记得那副画叫什么名字吗?就爬进画里又爬出去那个?”
关岁理眸子里的光一闪而过,那样的画确实有一个,无数鳄鱼从画中攀爬出去,又在绕了一圈后,从另一端爬了回去。
正好跟现在这些人一样。
“美洲鳄。”
关岁理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幅画出现在了手边,正是那副《美洲鳄》。
只不过这幅画的出现对现状毫无影响,那些人的攻击从来不曾停留过一瞬间,甚至关岁理为了躲避身边的老人,还差点被咬了一口。
关岁理脾气从来不算好,烦躁地把人推开:“你问这个有什么用?”
老人也有些心虚,赶紧退了回去:“就是问问。”
但是老人走了,关岁理这边的麻烦却无休无止,那些人的数量在不断增加,他一直不杀人,这些敌人的数量就不会减少。
这些人不知疲倦,可他不一样,他挥出的刀在变得缓慢,他的绳索也不多了。
刀鞘几次都要从刀身上滑出去。
一边的季开还在那亭子下面躺着,所有的人以及雨水都自觉绕开了他,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见关岁理看过去,季开还冲他举了举手里的果汁。
像是在说:“后悔了还可以过来。”
战利品?他不信季开的话。
或许真的过去,走到这位他的战利品身边,只会死得更快,季开身上那种违和感,前所未有的浓烈。
他也不相信法涅斯会这么仁慈。
但是能怎么办?屏幕上的画面在疯狂翻转,那是那些疯狂的鸟在天际飞翔,视线剧烈飘移制造出的现象。
还有什么能利用的?
想来想去,经历过的那些画面依次出现在脑海中,一幅幅画交替闪现,从《升与降》到《相对性》,一直到刚刚那副《美洲鳄》。
忽然,在《美洲鳄》出现的时候,他偏头看到了那些屏幕,这些所有的色块交替重叠,之前所有经历过的画面都拼凑在了一起。
这些画的边缘挨着那些明亮的屏幕,整个世界都好像出现在了眼前。
那些古怪的通道,那些莫名出现有消失的平原,这四面体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了自己的位置。
关岁理脑海中忽然建构出了一个大致的模型,他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他看了眼身后的老人,老人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静静地跟他对峙着。
关岁理跑向季开,最后跟老人说:“你说服他们,坚持十分钟。”
老人简直觉得关岁理是在玩他。
但是不等他喊出声,关岁理已经一拉季开,季开转瞬化成一条长蛇,飞上了天空。
他的喊声被惊得噎了回去。
那些人没了关岁理的阻挡,重新挣脱绳索扑了过来,老人咬咬牙,转身跑向了他曾经的护卫,他跑向了举枪对着他的帽子男,他总要试试。
“五分钟,最后五分钟!”
关岁理抓着手中的绳索,跟着季开飞在天空中,他们飞得并不高,下面的风景裹在一片水汽朦胧里,又在他的视线下飞速变动,关岁理脑海中的模型却越发清晰。
他脑中的建模在飞速地建立又被推翻,无数的视觉变化被纳入变量,那是一座精密到可怕的监牢。
他忽然一拉绳子,季开就不满地骂了声,飞高了些。
然后关岁理一条丝带罩上了季开的眼睛。
季开想要挣扎,关岁理也并不理会,季开胡乱翻了会儿,只能摸黑跟着那丝带的指引乱飞。
他已经懒得挣扎了,大不了他们就同归于尽。
季开安分后,关岁理闭上了眼,再一次睁开的时候,他果断看向了一处,那里的通道瞬间翻转,关岁理不等看完就闭上了眼,直到下一次睁开,远处的平原转瞬缩成一块小小的草滩。
他不断闭眼睁眼,下方的一切在他的视线下天翻地覆。
明明只是简单到随意的动作,他的脸色已经发白,额头的汗水滑落也不在意,他仿佛已经被头脑中的建模变化主宰,脱离了这具躯壳,站在了更高的地方。
那种可怕的波动失去了压制,在他身边蠢蠢欲动,首当其冲就是他身边的季开。
季开烦躁不安地颠簸了几下。
然后那波动就消失了。
季开顿时惊讶地看向了关岁理,尽管隔着那层丝带,他不管转到哪里,看到的也依旧是一片黑暗,可他又好像真的看到了关岁理的脸。
在这样不可思议的行动中,关岁理还在用最后一分余力压制着那可怕的罪孽,就像是本能。
可这一切,关岁理大概全都不知道了,他的眼睛精准地睁开,移动,雨水砸在瞳孔上也不会波动分毫,他的眼睛里出现了血丝。
他最后一眼落下,雨水骤然消失,他看了会下方,忽然扯开了季开眼睛上的丝带,然后倒在那背上,一动不动了。
季开忽然被解开,憋了老久,终于能说话:“你干什么,不怕我干扰你了?”
随后他就失声了,脚下原本四面体的建筑,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已经天翻地覆。
什么通道,什么颠簸,甚至连四面体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是脚下那一片洁白平整,再也没有任何起伏的地面。
与其说地面,那里更像一张纸,灿烂的毫无遮挡的光反射在上面,几乎照瞎人的眼。
无数迷茫的人从争斗中停歇下来,站在原地震撼地看着这一切。
指挥着人们战斗的老人,迷茫的苏飞和杜楚,以及那些不情不愿殊死拼搏的人,那些阴冷的回归者,全都站在了一片刺眼的白上,世界一览无余。
那些充满艺术性的,瑰丽危险的迂回游廊全部消失,消失在了这张白纸上,而且这样的变化之后,视线已经完全没有了作用,他不可能再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这变化是不可逆的,那些伟大的艺术永远消失了。
看着这张白纸的时候,谁都忍不住扼腕于艺术的陨落。
他大致知道关岁理要做什么,可依旧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
只想感叹一句:真白啊。
而身处其中的人,他们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猛地欢呼起来,这才是他们的新生。
有些东西,本来就不该存在。
法涅斯的通报随之传了过来。
【检测到关卡视觉悖论崩毁,闯关无法继续,现进行结算处理。】
【关卡将在一分钟后关闭,请闯关者及时离开。】
听到这通报的时候,伏在他背上的关岁理轻轻松了口气,季开听到这声叹气,才意识到他之前做的事,其实心里也根本没有把握。
他想调侃几句,可转头看了眼关岁理,看到关岁理苍白的手腕,摇摇欲坠挂在自己的背上,一瞬间,他头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意识。
他得过去,然后,这个意识忽然不受控制一般,放大了成千上万倍。
关岁理正准备操控着季开朝着地面落下,忽然,季开的头颅猛地咬了过来,尖锐的毒牙闪着寒光。
关岁理心头一凛,不是没有预料过这样的情况,他喊了声季开,也于事无补,甚至现在他想再用一次心理颜色干涉法,他也不知道该怎么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