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隼收回手,将怀里那一摞冻硬的棍子一抛,骨碌碌的棍子滚下去, 堆上了原本摊在那里的其余棍子,棍子绵延开来, 黑色的铺满了地面。
仔细看, 才发现那棍子的纹路过于平滑了, 也没有任何的树瘤。那根本不是什么棍子, 那是无数的藤蔓, 被风雪冻硬了抛在这里。
池隼扫了眼周围的藤蔓, 满意地笑了声,转身往回走, 可一转身, 他的笑容就同样被冻住了。
贺齐站在风雪的尽头, 他的神情也像是麻木了, 脸上最显眼的是深深的两个黑眼圈, 浑身都是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望着那满地的僵死藤蔓, 半响, 才像是终于看见了站在最前面的池隼,随口问了句:“你怎么在这里?”
池隼在短暂的慌乱后,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他不知道多少次轻轻松松就糊弄过去,这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被这么随随便便一问,他的心却沉了下去,他明白贺齐这个人,信你的时候半点不会轻易怀疑,一旦他起了疑,一定已经见到了无法辩驳的铁证。
池隼眼神终于露出了本来的狠厉,可那脸上的笑却像是面具一样,牢牢地戴在他的脸上:“这里风大,着凉了怎么办,有事回去说。”
贺齐没接话,双手抬起对推,那风雪就慢了下来,短短一刻,落在他发梢身上的雪就融了一身,将他的衣服泅湿。
池隼瞄了眼藤蔓上缓缓碎裂的冰壳,面上一层藤蔓已经缓慢蠕动:“你最近不是说控制不住了吗?我只是怕你太累了。”
贺齐只问:“你知道死了多少人了吗?”
池隼神色不变:“我给你留了足够的食物,你分配好,不会出问题。”
贺齐直视着他:“如果没有饿得受不了的人忽然能闯进来,是够的,是你放他们进来的?”
池隼耸肩:“那些人快饿死了,我觉得你不会希望他们出事,我才没拦。”
贺齐却笑了,笑声里尽是悲凉:“为什么?你说过不会再做这些事了。”
池隼依旧在笑:“我只是想帮你,但我还不太擅长。”
贺齐转身就走,他终于意识到,他已经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了,他们每日朝夕相伴,可现在却连对方的话他都听不懂了。
他没有时间再在这里磨蹭,双臂再一推,一股热风掀起,那冰壳被催热,蠢蠢欲动的藤蔓顷刻复苏脱出,纷纷越过池隼,追在贺齐身后游去。
贺齐脚步不停,带着身后的无数藤蔓就要往外走,他们爬过的地方,地面翻起,留下一条条蛇形的泥印。
从头到尾,贺齐没有再看池隼一眼。
池隼牢牢盯着贺齐的背影,那双眼神仿佛淬了毒,不爽地啧了声,隐没在了树林间。
关岁理看到这里,果断在两人中选择了贺齐,跟了上去。
他心头有种不妙的预感,仿佛那些即成结局的悲剧即将上演。
贺齐带着密密麻麻的藤蔓,即使他专挑偏僻的林子走,动静也太大。
万幸他都没有被人发现,他已经进了平时藏着藤蔓的林子,只要再深一点,他就可以把藤蔓重新安置好。
他看到了路两旁半熟的咖啡果,忍不住驻足看了眼,可也是这样一眼,他看到了一群在林子里捉迷藏的小生物。
池隼登时心头觉得不妙,这地方人迹罕至,他还故意放了不少恐怖的传说出去,为什么还会有人过来?
不等贺齐说话,这群小生物已经尖叫着散了开去,他心中的不妙更甚,瞬间意识到什么,就要拦下身后的藤蔓,可藤蔓却完全失控,成片成片冲了出去,将那些小生物一个不剩尽数吞了下去,他看着地上多出了的一个个鼓包,心头一阵冰凉。
事实已成定局,他无力挽回,可今天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巧了,他不得不怀疑有人在背后设计,既然这样,那一定还没有结束,他迅速就要带着藤蔓们离开,脚刚落地,一阵剧痛从心脏泵向了全身。
那阵痛仿佛要剥离他的骨和肉,将它们随意捏成奇怪的形状,他连呼吸都难以维系,他痛得脚底一软,栽在了地面上,眼睛被大片的汗水糊湿,他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无数小生物们震惊的脸,随后,藤蔓扑上去的画面覆盖了一切。
他的理智登时就断了,他愤怒地想要扑上去,挥出的拳头却是一支长满硬羽的翅膀,那棕褐色的羽毛并不陌生,可不该出现在他的身上,他这才发现,所有小生物看向他的目光,只有恐惧和陌生。
他无力地挥拳,那翅膀稀里糊涂就拖着他飞了起来,他的视野也全所未有得清晰,清晰到他甚至看到了树丛间站着的池隼,以及池隼脸上得逞的笑。
那一刻,比起心死,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落寞,他心中为池隼辩驳的声音终于都死去了,他浑身的力气都彻底抽离,他坠了下去。
他在坠落的同时,福至心灵明白了池隼的想法,他望着池隼的方向,想告诉他:“既然你想出去,那就早点出去吧。”可所有的话出口,只剩下了一声尖利的啸鸣。
他庞大的身躯坠入了小生物和藤蔓的潮水中,甚至都分不清究竟是谁动了手,顷刻就不见影子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那些小生物和藤蔓的争斗过了那么久,却好像只眨了一下眼,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地面上落了些树叶残枝,除此之外,再瞧不出任何的痕迹。
池隼从远处走了过来,他静静站在那里,他分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脸上却并不畅快。
他的身上,一股澄澈的白色第一次飘了起来,没有任何的杂质,一如他现在的脸上,再痛苦的分别,再得意的成功,也无法再让他有半点波动,
等在一边的关岁理终于出手,他一手攥住了那片白,便再也没有松开,那白色如附骨之锥,迅速要窜上他的身体,却撞在了一片透明的屏障上。无论白色怎么挣扎,也始终跟关岁理隔着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距离,再也接近不了。
在那颜色扭曲的同时,关岁理已经将之连根拔了下来,他动手毫不犹豫,手中迅速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试管,将那一团白色塞了进去,牢牢拧上了管口。
池隼身上的白色被生生拔走,仿佛全身的皮都被剥去,他就像衣不蔽体被丢进了酷寒极地,又像浑身被滚了油,呼出的气都起了雾。
他挣扎着看见了关岁理手上的瓶子,本能就像要去抓,只要重新披上那层皮,他就可以不那么痛苦。
关岁理无悲无喜,池隼进一步,他就退一步,池隼在地上拖出了长长一条深色的痕迹,仿佛一条巨大的藤蔓爬行而过。
关岁理闭了眼,没有再看,他对池隼使用的方法确实不好受,可这是他目前最快速直接的办法了,继续耗下去,他无法预料后果。
池隼痛极了,咒骂着关岁理,关岁理也充耳不闻。但池隼咒骂的同时,他声色俱厉,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身上却逐渐生出了截然不同的色。
那是原本就该生发在他的心里,却被新的色硬生生压死了的情绪,一旦没了压制,便疯狂溢了出来。那色一出现,周围凋敝的树便发了芽,枯木回春,满眼都是开满了的鲜嫩桃花。
那是最娇嫩的粉,是他一生中仅有的温柔。
这温柔本该被他珍而重之,好好呵护,却被他鬼迷心窍毫不犹豫抛弃,再次长出来,只会痛彻心扉。
池隼抬头,脸上泪雨滂沱。
他脑中一遍遍回想着最真实的他们,可这回,不再像是隔着一层雾,他终于成了戏中人。
他讨厌咖啡的苦味,贺齐也并不懂茶有什么美妙。
“啊啊啊啊。”
他和贺齐刚来这里的时候,根本吃不惯那么黑色的东西,尤其知道那是什么之后,更是一看见就想吐。
“贺齐!贺齐我错了!”
贺齐还好些,他本来就喂养各种生物,闻惯了各种稀奇鬼怪的味道,倒是他,每天吐得比吃的还多,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是贺齐看不下去了,搜刮了浑身上下带的东西,只搜刮出了两包种子。
他把这两样东西种下,成熟后冲泡入水,再将那些黑色的食物撒进去,就自欺欺人一般,再也闻不到了那股腐败的肉腥气。
“还给我!”
贺齐用咖啡的苦味,为他压住了酸涩的肉味,也压住了自己尚在挣扎的良知,压住了自己哀切的忏悔。
他们夜晚举杯,仿佛只是单纯为了庆祝他们充实而忙碌的一天。
池隼眼眶赤红,那些痛觉不断复苏,他整个人就好像从冰雪中捞了出来,曾经一道一道割在身上的口子都后知后觉疼了起来。
可实在太疼了,他都做了些什么,这些被他弃如敝履的过往,才是他谁都不忍分享的宝藏。
那个被他随口几句谎言就淹没在怪物潮中的蠢货,是他千方百计想要陪伴一生的爱人。
“还给我!”
他颓然倒地,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那粉色包裹了他,已经停止再生长了,可他的疼痛却越演越烈,只是在意识的最深处,他就连昏迷都做不到,他清醒地接受所有的一切,清醒地看着自己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意识里,现实里,他同时猛地瞪住了关岁理。
“关岁理,你为什么要答应我!为什么要给我做实验,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杀了他!”
他突破了那道两人间无法逾越的间隔,揪住了关岁理的白大褂:“为什么!为什么又要让我醒过来!”
关岁理没有推开他,他看向了脚边密密麻麻的枝条,以及枝条上奄奄一息的孩子,眼皮子垂了些,没人看得出他的情绪。
“难道你想再后悔一次吗?停手吧。”
池隼这才骤然一惊,想到了被他捆着的团子,抖着手颤巍巍转过了身,看到团子那虚弱和不解的眼神,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他迅速俯身去扯那些枝条,一边扯一边驱赶:“够了,滚开。”可团子的痉挛并没有停止半分,他慢半拍才意识到如今最可怕的是那些涌入的信息,他慌乱地又用身体去挡,可那信息却怎么都停不下来,径直穿透他的身体钻入了团子的大脑。
他抱着团子崩溃呐喊:“法涅斯,我一定要掀了你。”
第148章 执迷
团子无神地盯着他, 眼珠子分明对着池隼的方向,可里面却什么都倒映不出来。
可周围的东西他看不进去,面目也对应露出了一种微弱的疑惑,仿佛无法理解外界正发生的事情。
“停手吧。”冷淡的声音打断了所有的情绪, “你想让他继续难受吗?”
池隼立刻站了起来, 望向了屏障外, 小生物们撞上恐怖的藤蔓, 那藤蔓的利口瞬间就能吞噬他们,他们却无知无惧,他险些以为,这些人已经疯了,他们用尽一切厮杀着, 眼里厮杀出了一种残忍的狂热,现在的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样疯狂的生物, 却实在太脆弱了, 脆弱到毫无自保能力, 随时都会死去。一旦那眼底个后果出现, 数以万计的生物意识消失, 磅礴的信息流足够彻底摧毁团子的神智。
这样紧迫的时刻, 池隼却恢复了他一如既往的镇定,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对着无数厮杀中的小生物开口, 他语调狠厉, 刺激了所有人的情绪:“他们是叛徒, 杀了他们!”
那一句话极其用力, 可被震天的喊杀声一盖, 几乎只剩下了嗡鸣。但就这么轻飘飘几个字, 传过去却轻而易举压断了小生物们理智的弦,小生物们动作一停,齐声吼了一声,仿佛周围所有都成了敌人,再也不顾随时会攻击到自己的藤蔓,朝着周围胡乱砍了杀去,锐利的生物特征,甚至柔软毫无杀伤力的皮毛,凡是可以攻击的全都抛了出去。
他们瞬间挤在了一处,人群挤压上了屏蔽网,下一刻,挤压到极限的人群膨胀,濒临极限的屏蔽网应声而碎,屏蔽网的碎片炸开,割伤了脆弱的表皮,一泼一泼的鲜血倾洒在地上。
鲜血流出的瞬间,他们仿佛闻到了食物的恶狼,眼睛冒着绿光,朝着屏蔽网内杀了进去。
季开骂了声瞬间追了上去。
池隼话音出口的瞬间,关岁理浑身一寒,他三两下钳制了池隼,第一时间卸了池隼的下巴,去观察池隼的眼睛,可出乎意料,里面是完完全全的清明。
关岁理语意冰寒:“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
池隼嘴唇里一阵甜腥味,那是被关岁理卸掉下巴时擦出的伤口,他无法说话,嘴巴也无法闭合,汇聚的涎水狼狈地渗出,眼睛里却都是张牙舞爪的笑。
身后喊杀声逼近,关岁理一拉他的领子,质问:“为什么?”
第一个小生物的刀要砍进谁的致命处,第一根藤蔓要吞噬谁的血肉,被季开赶到拦了下来,三两下打晕了小生物,还贴心地把藤蔓打结,把人缠了起来。
可周围都是浩浩荡荡的人群,入目全是脚底,随便一扔估计得被踩成肉泥,拎在手里也碍事,他瞧见了一边努力扒拉人群挤过来的刀胳膊,喊了声:“接着。”
刀胳膊还没反应过来,怀里已经多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小生物,藤蔓的利口险些吞了他,他好险没直接丢出去,转头要骂,季开已经不见影子了,轰轰的人潮涌来,他只好扛着这危险的祖宗艰难逃命。
季开已经朝着另一处追了过去,不忘朝高台上喊:“快点。”
关岁理没有任何反应,季开下面的喊声仿佛根本没有听进他的耳朵,可忽地,他啪地阖上了池隼的下巴,清脆的骨骼闭合声中,关岁理手灵活一掐一架,就把池隼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