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却尘没有注意到那刚出口的半个字,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还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他刚站起来,就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拽住了。力道很轻,来得快也去得快,几乎察觉不到,似乎只是轻轻一碰便后悔了。
一回头就瞧见沈修远正偷偷地把手往背后藏去。
沈修远没想到会被逮住,尴尬地咳嗽一声,若无其事道:“你不是要走么?”
“可是有人想留我。”
“……”
第12章
小徒弟突然变得难打发起来了。
好不容易把人哄走,沈修远捏着那枚平安扣,找了根绳子穿好,妥帖地挂在了脖子上,然后钻进被窝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他梦见桃花溪谷的桃树开得灿若云霞,落英如雨,有人穿过那片纷纷扬扬的落花,朝自己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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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却尘最近似乎很忙,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只是偶尔会过来陪自己吃顿晚饭。
沈修远识趣地没有问。
白凤道的门派事务岂是他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可以过问的。
偏偏自那晚以后,小徒弟就跟吃错药了似的,态度大变。说不上具体是哪里变了,但沈修远就是觉得哪哪都不太一样。
比如——
小徒弟会在吃晚饭的时候说:“师尊怎么不问我近日都在忙些什么?真是漠不关心。”
沈修远:“?”
再比如——
小徒弟会拿着几块柔软细腻的料子来问自己:“你喜欢哪个?”
沈修远:“……都挺好。”
于是过两日这些料子就都变成了做工精细的衣裳,一件件地送进自己屋里。
沈师尊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忍了又忍,实在憋不住了,某天在山道上蹲了很久,蹲到了晚归的小徒弟,逮住问道:“乖徒,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凌却尘皱眉,没回答他的问题,道:“不是说过不用等我么?”
“吃撑了,出来散个步而已。”沈修远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他,话锋一转,“你送来的那些衣物,我都留着没动,还是……”
他想说你还是拿回去吧,却被凌却尘打断了:“是不喜欢吗?”
“……”沈修远张了张口,想实话实说,又怕转头送来几套新的,便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平白无故的,为何要送我这么多衣裳?”
“不是平白无故。”凌却尘瞥了一眼他身上略显粗糙的布衣,“再过两个月就是万宗大会,我想带你一块儿去。”
万宗大会?那不是十年一届么?
沈修远算了算,怎么都没算对。他死在祸乱第七年的那场万宗大会,时至今日三十三年,不上不下,举办哪门子的大会?
凌却尘察觉到了他的困惑,适时开口道:“那场祸乱持续了整整三十年,到后来整个修真界都自顾不暇,万宗大会一事便被搁置了下来,直到结束那年才恢复举办。到今年,正好十年。”
这事儿沈修远倒是头一回听说。
他胡乱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变得有些心事重重,神色都凝重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拉着凌却尘往山上走。
凌却尘问道:“不想去么?”
“啊?倒说不上想不想……”
小徒弟特别好说话:“实在不想去的话,不必勉强。”
沈修远:“……?”上次自己都能给结界开口子了,这回指不定真就跑了,到时候逮也逮不回来。
他真心实意地发问道:“你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云琅崖?”
“自然是不放心。”
沈修远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便宜徒弟还算正常,就算偶尔看起来像吃错药了,关键问题上也不会差得太离谱,还有救。
谁料凌却尘下一句便是:“云琅崖无人,我怕你出事,到时又赶不回来。要是你不想去,我也不去了。”
沈修远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滚下山去。
手里的灯笼乍然晃动,险些熄灭。
凌却尘伸手扶了他一把,又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稳了稳灯笼,道:“当心。”
嗓音离得很近,低沉柔和,弄得沈修远耳朵发麻。
他揉着酥麻的耳朵,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打算说什么:“我修炼出了点毛病,万宗大会人多眼杂,还是别去为好。”
“什么毛病?”
“不能修炼的毛病。”沈修远干巴巴道,说着就想抽回自己的手腕。没成功,反而被小徒弟攥得更紧了。
“不能修炼?”
凌却尘蹙眉,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忽然冷不丁被人戳了一下。
凌却尘:“?”
“我屋到了。”沈修远指了指,再次试图抽回手腕,又惨遭失败,不得不开口明示,“你打算攥到什么时候?”
凌却尘垂眸瞥了一眼。
沈修远的手腕很白,也很细,在月色下仿佛一块温润白玉,被握住的地方隐隐泛着红。
很好看……凌却尘及时摁下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松开了手。
沈修远迅速把手腕藏回袖子底下,抬脚就想往屋里走。
然后被拦住了。
“师尊不送我回去么?”凌却尘目光瞟向他手里的灯笼,“路太黑,我怕走岔了。”
沈修远:“???”
今夜月明星稀,整个云琅崖被清辉笼罩,虽然有些暗,但看清路是绰绰有余,说哪门子瞎话呢??
沈修远:“……那我把灯笼借你?”
凌却尘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片刻之后,沈师尊缴械投降:“别瞪了别瞪了,怪吓人的。我送你回去还不行吗?”
小徒弟神色略松,看上去很满意。
凌却尘住的地方要更高些,月光也更亮,一眼望去屋舍如画,山景似烟,朦朦胧胧像水墨涂抹出来似的。
沈修远勤勤恳恳把人送到门口,准备打道回府,却听小徒弟淡淡说了声“不急”,接着就被薅进了屋里。
再回头一看,门不仅关了,还落了锁上了结界。
沈修远慌了。
他背靠门板,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道:“你、你和你师父的旧账……还得关起门来算吗?”
凌却尘愣了一下,旋即忍不住轻轻笑了声,学着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候的腔调,道:“我的好师尊,你慌什么?”
沈修远紧张得快把门板抠破了。
废话,这能不慌吗!?
他早就怀疑凌却尘跟他师父之间不是简单的恩怨了,里面多半还掺杂了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那夜凌却尘向自己确认了这具躯壳就是道青以后,态度逐渐变得奇怪起来,而且愈发肆无忌惮。
直到今夜这门“砰”地一关,沈修远刹那间有了几分明悟。
既然凌却尘不在乎这躯壳里面的魂是哪个,只是想要一个会动会笑还容易摆布的“师父”,那他如此煞费苦心留下道青的躯壳,想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他只是呆了一瞬,凌却尘就已经靠过来,抬起手,似乎想碰自己的衣襟。
沈修远几乎本能地厉声道:“别过来!”
那只修长的手已经擦着他的发丝而过,将要落在肩上,听见喝止又微微一僵,缩了回去。
突然被凶的小徒弟有些困惑。
他瞥了眼自己的手,又见沈修远满脸警惕,琢磨了一会儿,有些明白过来,温声解释道:“我只是见你在发抖,没想做什么。你不是道青,我跟他的恩怨情仇自然不会算在你头上。”
恩怨情仇……情也包括在内。
沈修远稍稍松了劲。
他还是满肚子疑问。比如既然不算恩怨情仇,那为什么还要留下自己;再比如,这对曾经的师徒之间,究竟有没有自己猜测的那种大逆不道的关系。
但沈师尊脸皮薄,实在不好意思直接问出口。
“那你为什么把门锁起来?”
“因为有些事不方便让外人知晓。”
凌却尘说得坦坦荡荡,在书柜上摸索一阵,俯身从暗格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丢到桌上。沈修远离开门边,凑到桌旁一瞧,就见那封皮上写着三个邪魅狷狂的大字:还魂术。
沈修远:“?”
这玩意儿怎会出现在修真界前途无量的正道之光的卧房暗格里?
他有点茫然。
难道玄明君其实是南寻州派来的卧底??
“这东西谁给你的?”
“当然是偷来的,我自己又用不上。”玄明君答得理直气壮,看起来一丁点儿也不羞愧,甚至补了一句,“是从白凤道书阁的禁书地库里偷来的。”
沈修远:“……?”
第13章
“你不是说无法修炼么?”凌却尘用食指点了点那本册子,“我看了,这里面有提到过。你自己弄的还魂术,怎会不知?”
沈修远陷在震惊里无法自拔,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疑问:“啊?”
“从弃乱谷回来后,我一直在禁书地库找有关还魂术的书籍,查到了不少东西。”凌却尘继续道,“还魂成功后,魂魄和容器的契合度一开始并不高,顺其自然要很久才能相融,必须不断地服用固魂丹药才行。魂魄越稳固,容器的外貌便会与还魂人越相似。你无法修炼,是因为魂魄不稳的缘故。”
“弃乱谷里的还魂术不是我弄的。”沈修远终于回过神来,强调道,“它本来就在那里,我不是魔修。”
“哦对。”小徒弟表示理解,“难怪你不清楚。”
“等等,你怎么知道那是还魂术?”沈修远忽然纳闷起来,“棺材板上又没写。按理说,洞里的那堆玩意儿只是能让人瞧出这是个邪术啊。”
凌却尘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勾了一下,须臾,反问道:“你不是魔修,不也知道还魂术?”
“我那是——”沈修远声调陡然拔高,忽而又低了下去,“……是无意间从魔修口中听来的。”
凌却尘点头:“我也是。”
沈修远:“……?”
是个鬼!自己被囚禁在南寻州的庄子里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呢!
当然这话沈修远没敢说出口,只是翻了个白眼,拿起那本《还魂术》随意翻阅了几页,嘀咕道:“也就是说,这躯壳的模样会跟我死前越来越像,麻烦了……”
“嗯。”凌却尘下意识地抬手,微微一顿,又放了回去,“看看你锁骨下方的那枚小痣。”
沈修远狐疑地瞅了他一眼,随即反应过来,利索地扒开衣襟,凑到小徒弟身旁道:“帮我瞧瞧,是不是淡了些?”
凌却尘目光轻轻一扫,又立刻撇了开去,朝别处垂着眸子。浓黑的睫毛落下一弯阴影,在摇曳烛光里微微颤动着。
“是淡了。”
“果然。”沈修远合拢衣襟,抬头看见小徒弟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顿觉诧异,“你害羞什么?是谁刚见面就扒我衣服?”
“……”凌却尘似是没料到他会问得这么直白,凝滞片刻,转过头来,“想听实话?”
沈修远点点头,诚实道:“想听。”
“因为那时候没打算让你活命。”他挑了一下眉毛,随意道,“而且我对魔修向来不怎么礼貌。”
沈修远:“……”
还不如不说。
逆徒!
“固魂一事,我已经拜托了药堂长老,丹药应该能赶在万宗大会之前炼好。”
沈修远麻溜地把“逆徒”两个字咽了回去,感动得热泪盈眶:“真是为师的乖徒儿。”
“这下师尊愿意和我一块儿去万宗大会么?”
“去。”
-
沈修远难得想找自己的小徒弟一起吃早饭,特意起了个大早,却发现凌却尘已经不在屋里了。
“这么早就走了。”沈修远嘀咕道,“最近都没见他去悟石打坐,可别出什么岔子了。”
正心殿。
汤秦正捋着胡子来回踱步,摇头叹气。
“掌门……”
“你有多久没去悟石静坐了?”
凌却尘头皮一麻。
虽然自己并未拜入门下,但汤掌门待他极好,视如己出,事事替他考虑周全,宛若宽厚亲和的长辈,他自然也很是敬重。
被责问起来亦无话可说。
“这个月没去过。”凌却尘实话实说道,“但每晚都会在屋内布下一个静心阵,以打坐代替歇息。”
汤秦又捋了一下胡子,沉吟片刻,道:“老夫记得,你曾说过自己在寻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么若儿带回来的,就是如今在云琅崖的那位,是不是……”
凌却尘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不知道。但他很像。”
汤秦微微颔首,须臾,道:“也罢。那你便留着吧,自己多加小心。”
“多谢掌门。”凌却尘行了个礼,起身的时候稍稍一顿,又躬身下去,“若是因此惹来了什么麻烦,我会尽力不波及白凤道。”
殿中,鹤发童颜的尊者突然笑了一声,眯起眼睛,一甩浮尘,漫声道:“这点小麻烦,我白凤道还不至于担不住。回去吧。”
“是。”
凌却尘刚退出大殿,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躲在一旁的杜若拽了过去。
“哎哎,别忙走。我都听到了。”杜若满脸好奇,“你在找什么人?那个借了道青躯壳的魂魄究竟是谁?”
“你偷听?”
“瞎说,我也是有事来找师父,无意间才听到的。”
凌却尘瞥了他一眼,决定不跟他计较,道:“是恩人。”
“恩人?”杜若诧异,“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