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沈修远看起来总是一副前尘散尽了无牵挂的样子,从未对外面的事上过心,这是头一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对某个人如此强烈的维护之意。
其中或许还有不为外人所知晓的深厚情谊,以至于连阴阳之隔都无法阻断,能够让楚云山一眼认出重生后的沈修远。
凌却尘感觉心脏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不知名的毒液从伤口渗进来,在心上肆无忌惮地侵扰蔓延,犹如烈火灼烧,难以忍受。
他慢慢攥紧指尖,用力闭了闭眼。
“无事。”
作者有话说:
醋了。很醋。
第17章
凌却尘撂下这句话就出去了。
沈修远琢磨半天,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辗转了一会儿,到底是抵不过身子虚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了傍晚。
醒过来的时候,凌却尘正坐在对面的塌上,摆弄着几颗灵石。
沈修远记得睡觉前小徒弟在不高兴,估计没那么快消气,不想把人惊动,很小心地翻了个身,想再睡会儿。
凌却尘立刻抬起头,神色如常,问道:“醒了?饿不饿?”
沈修远还有点迷糊,乍然被叫到,又本能地翻身回来,一只胳膊晃晃荡荡地搭落在床边,望着他,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不生气了?”
凌却尘搁下书,走到床边,弯腰帮他把胳膊捞了回去,塞进被子里捂好。
“本来就没有。”
“真的?”沈修远撇嘴,“我还以为你坐那么远,是不想搭理我。”
“……没有。”凌却尘眼底浮上一丝笑意,“哪有做徒弟的,生师尊的气的道理?”
“乖徒儿。”
“嗯。”
见凌却尘真的不像是在生气,沈修远放下心来,忽然想起了一件之前没来得及问的事。
“我记得你跟云……楚云山动手的时候,灵力似乎不太正常,为何会这般狂暴?是心魔出了岔子吗?”
说话的时候他也没闲着,抓住小徒弟的手腕一使劲,顺势借力坐了起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
凌却尘冷不防被这么一拽,跌坐在床上,脸上浮现出几分错愕。
须臾,才低声道:“你这是在担心我?”
“自然。”沈修远笑眯眯道,礼尚往来,“哪有做师尊的不担心徒弟的。”
要是凌却尘出了事,自己上哪再去找这么牢靠的靠山,在恢复金丹期修为以前,还是留在小徒弟身边最为稳妥。
“不碍事的,心魔被压制得很好,最近甚至开始好转了。”凌却尘顿了顿,似乎在迟疑,片刻之后继续道,“而且……我在祸乱期间不知杀过多少魔修,脾气不好,灵力向来如此。”
他神色有几分别扭,似乎不太习惯跟别人提起以前的事。
沈修远愣了愣,诧异道:“你平常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凌却尘移开目光,有点不自在,“也不算吧。一来确实不能随便动怒,二来也是为了让掌门放心,这么多年下来也差不多习惯了。”
“掌门待你很好?”
“恩重如山。”
“不错。”沈修远点点头,掀开被子下床,想倒杯水喝。
刚赤足落地,就感到了一阵透心彻骨的凉意。他还没来得及打哆嗦,就被人抵住肩膀轻轻一推,跌回了床上。
“外面下雪了,很冷。”凌却尘拿着一件厚外衣,不由分说披在他身上,仔仔细细罩好,“大雪难行,我们明日再去点苍派。”
“下雪了?”沈修远拢住外衣,到窗边打开一条缝隙,朝外瞄了出去。
阴惨惨的天,白茫茫一片,寒意捎着细碎的雪花粒子吹进来,将指尖为数不多的暖意一并攫走,冻得他轻轻打了个寒颤。
前世死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冷,灰暗的天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他怔愣出神之际,有热意擦过耳边,一只手掠过视线,将窗户缝轻轻合拢起来。
风雪被关在了外头。
“当心染上风寒。”凌却尘摸了一下他的手指,皱起眉,“这么凉,等会儿我让厨房做点姜汤。”
沈修远被他如临大敌的模样逗笑了。
“乖徒,为师又不是泥捏的,哪有这么容易病。不喝那东西,给我热壶酒暖暖身子就行。”
“好。”
“哦对了,我的面具……”沈修远往周围瞟了一圈,没找见,想起在碎石烟尘里听见的那细微的“当啷”声,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难道被你打坏了?”
凌却尘神色微滞。
岂止是打坏了。
当时那面具掉在地上,被自己的剑气干净利落地劈成了两半,再一碾,连渣都不剩了。
“楚云山不都见过你了,还要什么面具?”
沈修远扬了扬眉毛,亲亲热热地搭上小徒弟的肩膀,夸大其词道:“乖徒,为师的‘故人’又不止他一个,那些家伙多得能从点苍派山门一直排到清水镇,还是需要面具遮一遮的。”
说着还冲凌却尘眨了一下眼睛,像只狡黠的老狐狸。
小徒弟将信将疑:“……这么多?”
那可不。
沈修远在心里暗道。当年万宗大会上有多少人,便有多少人亲眼见过自己,保不齐有一两个能察觉端倪。
“那你呆在这里,我再去买一个回来。”凌却尘拿开压在肩上的胳膊,叮嘱道,“晚饭一会儿送上来,不要乱跑。”
“知道知道。”
-
小徒弟一走,屋里顿时冷清了几分。
沈修远闲不住,披着厚厚的外衣四处溜溜达达,楼上楼下跑一趟,还顺了一碟干果回来。他懒散地歪坐在软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壳儿,还没剥两下,就听门被笃笃叩响了。
“嗯?这么快就送来了?”
沈修远拍干净手上的渣,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便与某个意想不到的人撞了个照面。
是楚云山。
巷子里匆忙一瞥并未看得太真切,这会儿倒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青年眉眼疏朗,气质温润,瞧着彬彬有礼,肩头和发梢沾着点雪花,跟许多年前没有太大差别,只是眼角眉梢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似乎很是意外,往后退了半步,又朝房中望了望,道:“玄明君呢?”
沈修远无意识地捏紧了门框,道:“他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那我去楼下等他。”
“等等。”沈修远瞧了眼楼下大堂里冻得直跺脚的小二,轻抿住唇,犹豫了一会儿,侧过身子道,“外面冷,进来说话。”
“可是……”
“进来!”
楚云山猝不及防被拽了进去,门随之“砰”一声关紧。
屋子里烧着火盆,暖呼呼的。
沈修远抬了抬下巴,示意楚云山去软塌上坐着等,自己则远远地坐到了桌边,翻出那枚捡来的玉片,假装认真研究。
楚云山愣了半晌,才慢慢地挪到塌上坐下。他是来上门赔罪的,没见着玄明君,却被这个人拽进了门,动作间还有几分熟悉感。
像自己以前顽皮犯了错,想偷偷溜掉,被师父一把抓进屋里去挨罚的样子。
许久,他开口道:“先前多有冒犯,还望小友原谅。”
沈修远拨弄玉片的手指微微停滞。
他记得二徒弟不是这样沉静的性格,胆子又大,人又鬼机灵,天塌下来都不怕,决意要一探究竟的事绝不会半途罢休。
可进门到现在,除了一声道歉,楚云山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更遑论试探。
沈修远感觉胸口某个地方直发堵,堵得喘不上气来,埋着头闷闷道:“没事。”
楚云山“嗯”了声,又过了片刻,过来在桌上搁下一枚储物玉石,道:“之前说好的丹药灵草都在里面,还请小友代为转交玄明君。我尚有要事,先……”
话音未落,门忽的开了,卷进来一股冷冽的风雪味道,混着淡淡的沉香。
“你为何会在这?”凌却尘看见他,目光在屋内逡巡一遭,瞧见了那块储物玉石,脸色微沉,“不是说不必吗?怎么还擅自找上门来?”
楚云山被说得有些难堪,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沈修远也很是意外。
小徒弟虽然有点冷淡,说话也比较直,但从没这样对人不客气过,几乎称得上明晃晃的敌意了。
“是我让他进来的。”沈修远道,“他又没有恶意,只是过来送点东西而已。”
凌却尘皱起眉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说下去。
“知道了。”
-
楚云山离开的时候,听见屋里传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费尽心思打听到这里……”
“他是怕得罪了白凤道……毕竟水云台……魔修……”
每个字都犹如毒刺扎在心上,寸寸深入,又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将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狠狠踩在地上。
他嘴唇都发起颤来。
楚云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回过神来,抬头便迎上了师弟师妹们担忧的眼神。他们挤挤挨挨地在身前围作一团,有的替他拂去肩头的积雪,有的端上热茶和点心,聚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地小声问道。
“掌门师兄,你的脸色好难看。”
“怎么了?是白凤道他们仗势欺人,不肯罢休吗?”
“难道、难道他们看不上那些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浓重的疲惫涌上心头,难以承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拍了拍最近的师弟的肩膀,宽慰道:“已经没事了,没人为难我,都歇息去吧。”
第18章
楚云山走后,沈修远依然怔怔地看着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揉捏着那枚储物玉石。
凌却尘从他手里取走玉石,探进去看了一遍,虽然不多,但里面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他费尽心思打听到这里,只是为了送这个?没跟你说别的?”
“什么别的?没有啊。”沈修远略一思忖,恍然道,“你以为他来追问查探我的身份,所以才这么不客气?”
“没有便好。”凌却尘不置可否,收起储物玉石,取出新买的面具递到他面前,“看来他是怕得罪了白凤道,才会特意送东西过来。毕竟当年水云台出了那样的事,掌门和首徒接连堕为魔修,确实经不起折腾了。”
他拿着面具等了半晌,都没人接过去,纳闷地看了眼沈修远。
却见沈修远脸上表情一片空白。
像挨了一记闷棍。
许久,他蠕动着嘴唇,嗓音沙哑得像是刚刚从噩梦里挣扎出来,很轻很轻地问道:“……魔修?谁?”
“清衍君和他的首徒洛怀川。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沈修远很慢地眨了下眼睛,神思恍惚,呢喃道,“我……不知道,死得太早了……”
难怪水云台的掌门会是楚云山。
难怪如此。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凌却尘告诉他。
房门又被笃笃叩响,这回是小二送了晚饭过来。
“他……他们为什么会堕成魔修?”沈修远被敲门声惊醒,猝然回神,急急忙忙地拉住他,攥着衣袖的指尖止不住颤抖,急切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又去了哪里?”
凌却尘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松开,去门口将饭食端进来,又拿起筷子塞进他手里,半哄半诱道:“我也只是听闻。先吃饭,吃完跟你说。”
“……哦。”
沈修远吃得心不在焉,味同嚼蜡,敷衍地扒拉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目光灼灼地看向凌却尘:“我吃饱了。”
凌却尘皱皱眉,指出来道:“你根本没吃多少。”
沈修远坚持:“饱了。”
“再喝点汤。”
“不要。”
“……”凌却尘扶住额角,气笑了,“我这辈子还没喂人吃过饭,师尊想试试吗?”
沈修远:“???”
小徒弟喂自己吃饭???
沈师尊想象了一下那情景,轻轻打了个哆嗦,迅速败下阵来,皱着鼻子不情不愿地喝掉了半碗汤,干脆地放下汤碗,催促道:“你快说,后来他们怎么样了?”
凌却尘偏头,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缓慢道:“清衍君死了,被洛怀川一剑穿心,当时在青云落的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得真切,不会有假。但后来洛怀川去了哪里,又为何堕魔,众说纷纭,大都说是报应。”
“报应?”沈修远咀嚼着这两个字,很是困惑,“他不是……大义灭亲么?”
“什么大义灭亲,欺师灭祖的畜生罢了。”凌却尘瞟了他一眼,“众目睽睽之下,洛怀川亲口承认,是他勾结魔修,害得清衍君堕魔,又当众宣布叛出水云台,而后趁乱逃走,失踪了好些日子。再后来,他也成了魔修,被仙鼎盟追杀了一阵子,不知现在还活着没有。”
“……”
“师尊?”
“我……在。”沈修远腮帮子咬得酸疼,指尖发僵,只觉浑身上下的魂灵都被这短短几句话抽了个干净,仿佛置身风雪,眼前一片空茫洁白。
洛怀川……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堕魔分明跟他没关系!分明——
藏在最深处的那股绷紧的恨意似乎一下子松了劲,空落落的找不到地方,如断了的丝线,轻飘着,徘徊着,逐渐化作丝丝入扣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