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远收回目光,决定把心思放回到吃的上面。
然而吃了几口,食不知味。
他放下筷子,站起身,再度朝着窗外看去,眯起眼睛,瞧得比上回要更加仔细些,还真让他发现了点东西。
被血染红的石板缝隙里,似乎卡着一枚薄片子,时不时闪过一丝细小温润的光泽,或许是那个被袭击的倒霉弟子的东西,亦有可能是魔修在他身上留下来的。
方才有凌却尘传讯,稍后不知会有多少门派的掌门赶来,这东西必然藏不住,得尽快拿到手才行。
沈修远略一思忖,飞快地取出面具戴上,离开二楼雅间,装作不经意地晃到了血迹附近,把手藏在袖子底下,勾了勾指尖。
一缕细细小小的气劲便落了下来,慢慢勾住那枚东西,又哧溜回到了他的手心。
他微微低下头,不动声色地绕过那片血迹,走到僻静处,然后摊开掌心瞧了瞧那被气劲包住的东西。
是一枚染血的玉片,拇指大小,既无刻字也无雕花,瞧着平平无奇。
沈修远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什么名堂,又嫌弃它染了血会弄脏衣服,从身上摸了个锦袋,将它装了进去。
妥帖地收好这枚小玩意儿,他估摸着凌却尘快回来了,到时候找不见自己又要急眼,便匆匆忙忙往客栈赶去。
刚出巷子,迎面撞上一人。
沈修远避之不及,脚下一磕碰,踉跄着往旁边倒去。
那人及时抓住他的胳膊,温声道:“当心。”
熟悉的嗓音化作模糊的嗡鸣,面具之下掩藏的那双眼睛骤然睁大。
沈修远缓缓地抬头看向那人,随即一僵,仿佛被烫了似的猛地甩开那人的手,退后两步,低声道了句“多谢”,匆忙绕过他,朝着巷子出口走去。
脚步仓皇,看起来更像是落荒而逃。
他完全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二徒弟楚云山。
若说自己对洛怀川还能有恨,那么对楚云山和封长宁这两个弟子便只有愧疚了。
师尊堕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这么多人,身为亲传弟子的他们会受多少非议,遭多少白眼,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而自己这个做师父的惹了这么大麻烦,实在没什么脸相见,也最好别再相认,省得再给他们招来什么祸患,落人口舌。
沈修远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就要穿出巷子,拐到楚云山看不到的地方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喝:“站住!”
沈师尊头皮一麻,浑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筑基中期,不自量力地运转起周身灵力,试图脚底抹油逃跑。
但这会儿的楚云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傻乎乎地跟在他身后、连师尊衣袖都摸不着的二徒弟了。
他转眼就追了上来,伸手朝着沈修远的肩膀抓去,手上却没用多少灵力,似乎笃定能将人留住,神情凝重,细看之下还带着一点紧张,嘴唇都抿得发了白。
徒弟是自己教出来的,沈修远不用看,就能想到楚云山出手的角度、招式、破绽,听见动静后不假思索地回身一挡,轻巧避过袭击,正正好捏住了他的手腕。
楚云山眼神一沉,顺手拽下腰间的长剑。
剑未出鞘,在空中旋了个花,连着剑鞘狠狠砸在沈修远胸口,砸得他气血震荡,口中尝到了一股甜腥味儿。
他不由自主地松了手,连退数步,被剑鞘横着抵在了墙上,狼狈不堪,终于迟钝地想到了某个关键问题。
二徒弟现在什么境界了?
元婴期?还是化神期?反正看起来不像是自己区区一个筑基中期能敌得过的。
沈修远脸色惨白,唇间含着一丝殷红的血,闷咳数声,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软软地滑倒下去。
楚云山也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自己这一下能把人打伤。他目露迟疑,须臾,扶着沈修远靠墙根坐下,手朝着面具伸去,低低道:“得罪了。”
面具被轻轻掀起,露出一张血色全无的脸,与记忆中的只有三分相似。
楚云山目光顿时暗淡下来。但他又似有不甘,迟疑了一下,轻声道:“你……”
话未说完,刹那身后有劲风袭来。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碎石飞溅,烟尘弥漫,狂暴的灵力在身前劈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将楚云山逼退开去。
沈修远抬手遮了遮眼睛,还没看清来人是谁,身子一轻,落入了一个怀抱当中,头顶响起一道略显慌乱的嗓音:“你没事吧?”
哦。
这是小徒弟找过来了。
“没……”沈修远本想说没事,不巧被烟尘呛了一下,顿时咳得说不出话来,眼尾都泛起了微红,看起来伤得快要死了一样。
凌却尘脸色一沉,把他抱得更紧了些,眼底满是寒霜,灵力猛然爆发,凌乱狂暴,带着冰冷刺骨的杀意,疯狂袭向烟尘背后的那道影子!
楚云山还没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神,刚一抬头,就见急如骤雨的剑光劈开烟尘当头罩下,来势汹汹,直逼要害,根本没留半点余地。
他无意与人争斗,只是抽剑抵挡,在滔天杀意的剑雨中堪堪把自己护住,试图解释道:“慢着!这是个误会……”
沈师尊也很急。
那边是他的前徒弟,这边是新捡的现徒弟,这么打起来磕着碰着伤着都不好!但也不好直接告诉凌却尘,楚云山是来找师父清衍君的,而自己就是那个清衍君。
前世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入了魔,重生后却跟小徒弟信誓旦旦说自己不是魔修,有骗人的嫌疑,搞不好还会惹凌却尘翻脸。
思来想去,他干脆一把拧在了凌却尘的胳膊上,努力眨眼示意,希望小徒弟能领悟到自己的意思——停手,速走。
凌却尘吃痛,漫天剑光骤然一缓,然后稀稀拉拉地掉了下去,消失不见。
烟尘终于散去。
凌却尘显然没有领悟到某人的意思,只是不解地低头瞧了他一眼,还带着些许责备,道:“别捣乱。”
“……?”沈修远闷咳一声,“不是捣乱。你先放我下来。”
“不行。”凌却尘想都不想就拒绝道,“你伤得很重。”
“我没事,真的。”沈修远偷偷瞄向站在不远处的前徒弟,又立即收回目光,脸颊微微浮上一抹红晕,似在羞恼,“你赶紧放我下来!”
凌却尘若有所觉,抬头瞟了眼楚云山,道:“我要是说不放,你打算怎么着?”
沈修远:“???”
作者有话说:
沈修远:“不放就踹你。”
凌却尘:“那你踹。”
沈修远:“?”
第16章
那边楚云山终于歇了口气,收剑入鞘,拱手道:“玄明君,误会。”
“误会?”凌却尘正忙着按住怀里闹腾不休的师尊,心情不算好,语气也带着十分冷意,“在哪?我怎么瞧不出来?”
“我……”楚云山刚吐出一个字,忽然哑声。这要怎么解释?说自己没注意到这人修为如此之低,居然是个筑基中期,方才是不小心失手将人打伤的?
这不讨打么。
许久,楚云山终于措好了辞,道:“我只是见他像……一位故人,想把人留住问几句话,一时心急失了分寸,并非有意伤人。”
“故人”二字一出,沈修远忽然不动了,窝在怀里安静得像只鹌鹑,甚至稍稍偏过头,将脸往胸口埋了埋。
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未免有些过分亲昵了。
凌却尘心里好似被轻轻戳了一下,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麻雀,扑棱扑棱的。
半晌,他才想起楚云山还在等着自己开口,抬起眸子,冷冷道:“既是故人,出手又怎会不知轻重?楚掌门不觉得这解释太过牵强吗?”
楚云山哑口无言。
但他也无法解释更多,只道:“方才那一击并不重,只是这位……小友才筑基中期,被剑意震了一下,魂魄不稳,歇息片刻便好了,不会有大碍。我这里还有些固本培元的灵草丹药,权当赔礼,实在对不住。”
凌却尘皱起了眉。
他一想到当时沈修远那惨白的脸色,就感到烦闷不已,于是瞧这位楚掌门横竖不顺眼,不打算轻易了结此事。
“你们水云台……”
衣襟忽然被人偷偷扯了一下。
停顿稍许,又接连扯了两下,轻轻的,轻得像有兔子在怀里蹬腿。
凌却尘顿了顿,低头看向怀里,迎上了一记眼刀,利剑似的戳来戳去,好像要在自己脸上戳出个洞来。
好凶。
这么凶,是为了楚云山?
沈修远见他看向自己,赶紧比着口型,无声道:“莫再追究,走了。”
果然。
凌却尘垂着眸子,没说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沈修远不死心,又扯了扯凌却尘的衣襟,压低了嗓音道:“喂。”
他眼神逐渐软下来,慢慢爬上了几分哀求,还掺杂着些许窘迫不安,有点迷惑小徒弟为什么不理人,又有点委屈。
因为方才剧烈咳嗽过,那眸子里还盛着一丝尚未褪去的水光。
凌却尘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低声道:“罢了。”
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楚云山闻言,顿时松了口气,道:“稍后我会让弟子将灵草丹药送来,不知玄明君在何处……”
“不必了。”
这回凌却尘确确实实是对着他说的,说完抱着人转身离开,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楚云山站在满地狼藉的巷子里,许久,忽然脱力似的往墙上一靠,捂着眼睛,喃喃道:“我这算是把白凤道也得罪了?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啊。”
-
凌却尘在附近那家客栈里住下了。
他捏了灵鸾传信,让杜若先去点苍派,把参与万宗大会的弟子们安顿好,自己稍后再过去。然后才抬头看向那躺在床上、双眸紧闭之人。
须臾,他一撩衣摆,冷着脸在床边坐下,握住沈修远的手腕,往里面输送了点儿灵力。
“我没事。”沈修远睁开眼,嗓音有些低哑,虚弱道,“只是魂魄较常人更不稳,受的影响更大些而已,多躺一会儿便好。”
小徒弟的脸色还是很臭。
“知道自己魂魄不稳固,修为也不高,还在这节骨眼上出去乱跑?万一遇见的不是水云台掌门,是魔修呢?”
“谁乱跑了?”沈修远支起身子,反驳道,“那个被魔修伤到的弟子掉了样东西,我就是想拿过来瞧瞧。”
他顿了顿,不服气地小声嘀咕道:“再说巷子就在客栈隔壁,又不远,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快找到我……凶什么凶。”
凌却尘挑起眉毛,把他按了回去。
“躺好,别乱动。那东西呢?”
“我又不是骨头断了……”被小徒弟瞪了一眼后,沈修远乖乖闭上了嘴,躺回到靠枕上,摸出那个普普通通的玉片递过去,目光飘忽,没什么底气道,“是这个,暂时不知有什么用处。反正……你别再生气了。”
凌却尘捏起玉片打量片刻,不咸不淡道:“我没生气。”
“乖徒……”
“现在知道喊‘乖徒’了?”
还说没生气。
沈修远眨眨眼睛,重新变得恹恹起来,抵着下巴闷咳两声:“乖徒,为师好难受,似乎是魂魄……不太稳当……难受……”
凌却尘冷笑了一声。
“继续装。”
沈修远一骨碌爬起来,震惊道:“你怎么知道?”他用这招在小徒弟面前示弱,明明屡试不爽,从来没有失手过。
“前几次也瞧出来了,愿意给你骗而已。”凌却尘斜斜地睨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师尊真有点傻乎乎的,终于绷不住脸,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能骗到我吧?”
沈修远:“……?”
刹那间他只觉耳朵热得厉害,像是要烧起来。
他拎过被子,正准备蒙头盖脸地躲起来,却见凌却尘把玉片还了回来,道:“这玉片没什么稀奇的,青云落弟子多少都带着几片,似乎是内门弟子的信物,说是有祝福之意。这么小的物件师尊都能发现,也是心细。”
耳朵上的红意尚未消退,沈修远用力揉了揉,坐直身子,若无其事地踩着台阶下了:“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上面会有什么线索,可惜了。话说回来,你逮住伤人的魔修了吗?”
“没有,去晚一步,只见到了些许踪迹。点苍派掌门觉得面上无光,打算亲自出手捉拿魔修,我便先回来了。”
“哦。”
沈修远这会儿还是有些头晕,抱着被子懒懒地靠到软垫上,思绪慢慢飘到另一件事情上去了。他耳朵不聋,听见凌却尘喊楚云山楚掌门的时候就开始疑惑了,但也不好直接开口问,一直憋到现在。
楚云山怎么会做了掌门?身为大师兄的洛怀川哪去了?水云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在想什么?”
“在想楚……呃,这事跟你没关系。”
凌却尘神色又冷了下来:“是楚云山?”
心事被戳穿,沈修远一声不吭地扭过头去,没什么精神地耷拉着眼皮,面上带着几分忧虑。
“他是你什么人?”
“故人。”沈修远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也说故人,他也说故人。”凌却尘淡淡道,“师尊与他可真是好默契。”
“……?”沈修远终于察觉到了某人在不高兴,回想了一下方才说的话,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你怎么又生气了?”
凌却尘也不知道自己在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