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糊弄,是真的忘了。”沈修远打断道,指了指后颈,看起来十分地真诚,“你那一巴掌有点狠,我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要不,你再劈一掌试试?”
杜若:“……”
他哪敢。
脸都气绿了。
三言两语打发走杜若,沈修远回到自己屋里,倒在床上,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那白凤道首徒疑心很重,大概并没有相信那番说辞,只是碍于什么原因没有发作罢了。他若有心,再派人回弃乱谷逮到自己的地方搜寻一遍,保不准就能发现那个山洞和棺材。
回头再跟凌却尘告一状,说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魔修,不仅丧心病狂地杀了原主,还种下魔种,将尸体炼制成能够还魂的魔躯,用还魂邪术鸠占鹊巢……不知道会不会直接把小徒弟刺激得走火入魔,将自己捆起来大卸八块。
真要命。
沈修远习惯在药浴之后小睡一会儿,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在梦里经历了各种五花八门的死法后,猛然惊醒过来,一睁眼就瞧见了“罪魁祸首”凌却尘。
他惊慌失措地弹起来,道:“别!你别过来!”
凌却尘:“?”
小徒弟手里拎着个食盒,看样子是来送晚饭的,不是来杀人的。
沈修远心里一松,抱着被子又倒了回去,恹恹道:“方才做了乱梦,被吓到了。”
“什么梦?”
沈修远回想了一下梦里的各种死法,挑了个最离谱的,心有余悸道:“梦见你把我扔进油锅里炸了。”
“……”凌却尘放下食盒,皱眉道,“杜若吓唬你了?”
跟吓唬也差不多。
沈修远胡乱点了点头,转念一想,问道:“你们俩关系很好?”
“是很好。”见他点头,凌却尘眼神沉了沉,似是想起了什么,低笑一声道,“今晚准备去找他下棋,彻夜长谈。”
完了。
这两人关系好到能彻夜长谈。
恐怕自己在弃乱谷哪条溪哪棵树下被抓到的都会被盘得一清二楚。
沈师尊面有菜色,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不吃了。”
“没胃口?”凌却尘在床边坐下,很顺手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师尊是着凉了吗?”
沈修远:“……”
他把冲到嘴边的“放肆”两字默默咽了下去,暗地里告诫自己不是所有一口一个“师尊”的家伙都是真徒弟,然后翻身坐起来。
“没有。”他捂着被摸过的额头,心里有点别扭,又不好表现出来,硬邦邦道,“我突然又想吃了。”
凌却尘看了他两眼,没说什么,只是把食盒里的东西取出来摆好。
红烧猪蹄赫然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实不相瞒,沈修远现在一看见这道菜就感到腻得慌。他慢吞吞地在桌旁坐下,执起筷子,挑挑拣拣半天,最后夹了一箸白水青菜送进嘴里。
小徒弟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陪着吃饭。
许久,他开口:“是这道红烧猪蹄做的不好吗?”
彼时沈修远正津津有味地嚼着一块腌萝卜,闻言噎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乖徒。”
“嗯?”
“正常人同一道菜吃上十几日,都是会腻的。”
“那你想吃些什么?”
“……甜的吧。”沈修远扒完最后一口饭,含糊道,“你们这儿烧的菜都好咸,还辣,我喜欢吃清淡些的菜。”
“回头我让厨房做些清淡爽口的菜。”
沈修远微怔,心里像被细细的爪子挠了一下。
小徒弟这样不计前嫌、体贴细致,倒更显得原主不是东西了。自己既然占了原主的壳子,总得帮忙做点事,比如替人家道个歉什么的。
思及此处,他酝酿片刻,清清嗓子,努力试图挤出一点眼泪,道:“过去的事,是为师对不起你……”
凌却尘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表演,下巴微扬,示意他把手伸出来。
沈修远:“?”
什么意思?难道生气了?自己才刚说了个开场白,也没戳人痛处吧?莫非道歉的时机不对?可方才的氛围很好啊……
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
在小徒弟的眼神威逼下,沈修远不得不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
凌却尘握住那截细白手腕,用食指轻按片刻,完了又不轻不重地捏了两把,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魔气残余已经所剩无几,再过两日便可修炼了。手腕也不似最初那么干瘦,捏起来不硌了,看来是喂胖了一点点。
莫名地令人愉悦。
凌却尘知道这样的念头有些不对劲。像是在漫无目的的孤寂里抓住了一块浮木,好不容易找到了点有意思的事情做,心情都变得舒畅不少。既然这样,偶尔放任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以后他的“师尊”会逐步引气入体、筑基、结丹……到时云琅崖的结界兴许就困不住人了。
得趁早寻个禁制法器,把人锁起来,省得兴风作浪。
这么想着,他掀起眼皮瞥了沈修远一眼。
沈修远:“!”
手腕被轻轻放开了。
他缩回手,藏到袖子底下,不安地揉着被摸了很久的手腕,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总觉得小徒弟那一眼……没安什么好心。
第7章
烛火亮着昏黄的光,时不时轻颤一下,窗上的影子随之曳动。
屋里没人说话。
灯罩里那团朦胧的光愈发刺目,兴许是夏夜天热,沈修远感到了一股莫名的燥热,有些透不过气来。
那股若有似无的沉香味越来越重,无处可逃,弄得他昏昏沉沉,思绪紊乱,心中更加紧张,手心不知不觉已经汗湿一片。
“师尊。”凌却尘忽然开口道。
沈修远悚然一惊,下意识应声:“什么事?”
“我记得厨房今日做了甜汤,是酒酿圆子。”他轻声细语道,“你想吃的话,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剩。”
烛光倏地柔和下来,半开的窗外吹进一丝夜晚的凉风,熏人的沉香味也淡去了。
沈修远回过神,掐了掐眉心,心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玩意。
“都这个时候了,不必再特意跑一趟。”
“无妨。”
凌却尘很快去而复返。
酒酿圆子里放的是桂花糖,软糯的圆子挤挤挨挨浮在一起,透着一股甜丝丝的桂花味儿。
沈修远其实很饱。
他不好意思浪费小徒弟的心意,就浅尝了尝,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塞,到后来只是用白瓷汤匙搅动着圆子,一口也吃不进去了。
这次凌却尘没有会错意:“饱了?”
沈修远点头,搁下汤匙,忽然把整碗酒酿圆子往他那一推,道:“味道不错,你尝尝?”
凌却尘很是意外。
他盯着碗里沉沉浮浮的圆子,半晌,才记起来回答:“我已辟谷多年……”
“尝一尝又不碍事。”沈修远舀了满满一匙送到他嘴边,热情道,“很香很甜的。”
凌却尘躲了躲,没躲开。
盛情难却,他微微蹙起眉,不得不张口吃掉了这些圆子。确实很香很甜,咀嚼起来会吃到一丝淡淡的桂花香气。
眉头随之舒展。
沈修远冲他一笑:“乖徒,怎么样?好吃吗?”
凌却尘顿了须臾,才道:“好吃。”
“就是,要偶尔沾沾人间烟火气才好,别总是板着脸。”沈修远目光落在一朵漂浮的干桂花上,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心血来潮。
其实偷偷捏了把汗。
方才他吃酒酿圆子的时候,凌却尘一直在盯着自己看,眼底深藏的那一丝晦暗令他如芒在背,直到吃下那口圆子之后,若有似无的威胁感才散去。
不是错觉。
凌却尘肯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唤醒剑魂迫在眉睫。
虽然原主是挺招人恨的,但冤有头债有主,平时帮忙顺顺毛还凑合,沈修远可没打算为这把自己的小命搭上。
还是寻个机会逃出云琅崖吧。
他琢磨事情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看着,便催促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歇息了。”
“等等。”
“怎么了?”
“我还不知道师尊的名讳。”
沈修远:“???”
他茫然了很久,才堪堪找回声音:“你……你不知道?”
谁家徒弟会不知道自己师父姓甚名谁??
凌却尘支着下巴,隔着朦胧烛光看他。确切地说,是在看他的眼睛。
半晌,才道:“不知道。师尊从来没告诉过我。”
“……”沈修远麻了。
这可怎么办,要不随便编一个骗骗人?
还没等他想好要胡诌个什么名字,又听小徒弟轻轻地说:“师尊不愿意告诉我吗?”
不似平时温和疏离的声调,听起来有一点委屈。
沈修远忍不住抬起眸子,悄悄瞄了他一眼。
小徒弟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若没看错,好像还撇了撇嘴。
噫,可爱。
沈师尊向来拿会撒娇的徒弟没办法。
他思忖须臾,心思一动,想起了某个被遗忘许久的名字。
沈修远,修远其实是他曾经的字。
-
那时桃花溪谷还没有被一场大火烧成焦土。
每年阳春三月,桃花漫野灼灼,清风一拂,烟粉便浩浩如海。他年纪尚小,贪玩成性,便时常躲在桃花树上偷懒。
溪谷里虽然没有猛兽,但也没安全到能让一个小娃娃到处乱跑。师兄们被师父撵出来找人,不得不漫山遍野地唤他。
“阿晏——!”
“阿晏,别躲了!师父说不罚你了!”
“阿晏!这小子到底跑哪去了……”
后来他被最年长的师兄逮回来按在桌前习字,写的就是这个“晏”字。师兄捉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打趣道:“我们阿晏名字这么好听,字怎么能写得这么难看呢?”
“……这字难写,也不好记。”
“言笑晏晏的晏,怎么会不好记?”师兄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师父给你起这个名,就是希望你能喜乐安宁,日日平安。往后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回桃花溪谷来,有师兄们在,你便永远都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阿晏。”
彼时年纪尚小,他懵懵懂懂应了声,练了一会儿,趁人不注意,又翻窗跑了。
四五六个师兄在后头追,师父在窗边背着手连连叹气,大师兄端着茶和点心回来,发现只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人影,边笑边无奈摇头。
然而。
那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这么一个归处了。
-
沈修远垂着眸子,神色有些恹恹。
“无姓,单名一个晏字。”
凌却尘问道:“哪个晏?”
“……”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张了张口,沉默须臾,才低声道,“厌弃的厌。”
凌却尘皱眉,略一犹豫,道:“这个字不好。”
“是不好。”沈修远抬起头,神色已恢复如常,眼底又浮现出散漫的浅笑,没心没肺道,“不然怎么会成了魔修呢?”
小徒弟眉头紧皱,看起来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又不好说什么,浑身散发着沉沉的低压,像只竖满刺的小刺猬。
沈修远想了想,逗他道:“那你觉得应该是哪个字?”
凌却尘扬起眉毛,道:“我说了又如何?”
“说了便随你。”沈修远开始胡言乱语,半开玩笑道,“反正我不识字,爱写哪个写哪个。”
“……”凌却尘竟真的细细思索起来,片刻之后,说道,“师尊笑起来很好看……”
沈修远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忽觉不妙,心中惴惴像是有所预感,一手撑在桌上,试图站起来阻止那将要脱口的话语:“等——”
“应当是言笑晏晏的晏。”
沈修远一屁股跌坐了回去。
遥远的记忆霎那涌入,如暮春时节溪谷里的落花,纷至沓来将人淹没。
他怔怔地坐在凳子上,摇曳的烛光慢慢在眼前昏花,像一团洇开的墨迹。很快便有轻微的碰撞声响起,浅淡的沉香味倏地笼罩下来,泛红的眼尾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你怎么……”凌却尘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他在不停地打颤,似乎很冷的样子,便把人扶去了床上,还很贴心地帮忙脱去鞋袜,盖上了被子。
沈修远确实觉得冷。
不仅冷,还疼,心肝脾脏疼得揉成一团,连骨头缝都在隐隐作痛。
他蒙头盖脸地埋在被子里,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忡怔地盯着眼前的黑暗,全然不记得外头还坐着个便宜徒弟。
有人隔着被子拍了拍他。
沈修远:“!”
被子拱了一下,慢慢探出个凌乱的脑袋来,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沾着眼泪。
凌却尘被这模样弄得一怔,忽然忘记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了:“你……”
沈师尊现在心情很差:“干什么?”
好凶。
“……”凌却尘把那点冒头的心软摁了回去,问道,“以前也有人跟你说过同样的话?”
“嗯。”
“后来呢?”
沈修远没好气道:“死了。”
这倒霉徒弟怎么一个劲揭人伤疤啊,哪疼往哪戳,欠打。
“可你明明说过,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