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远:“……”
他从短短两句话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接着手腕被松开,一个冰凉的瓷瓶被丢进了掌心。
“辟谷丹一日一粒,你一口气服用了半瓶,是想把自己撑死还是毒死?”凌却尘一双墨色的眸子像浸了寒水,透着几分嘲弄,“想死直说,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
沈修远:“……”
他自知理亏,一声没敢吭,低着头乖乖挨骂。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哪有当师尊的被徒弟训斥的道理!?
不就是吃多了辟谷丹又睡了三天三夜不小心让人以为自己死了吗?前世当掌门的时候,动辄失踪个一年半载,也没见哪个徒弟敢这样大声凶自己。
沈修远嘀咕道:“凶什么凶,又没真死。”
他没敢说得很大声,毕竟小命还握在人家手里。
凌却尘:“???”
他捏了捏眉心。
早些年经历祸乱,自己杀孽过重,戾气缠身,已经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本不可轻易动气。
在白凤道修身养性十年,明明早就已经将心平气和、波澜不惊练得炉火纯青,怎么一对上这魔修就忍不住恼火。
真是造孽。
沈修远浑不觉自己又把人惹恼了,爬起来揉了揉手腕,倒出一粒辟谷丹准备服下。
没办法,他饿了。
鼻尖倏地掠过一丝沉香。
丹药消失了,连着手里的瓷瓶一块儿到了凌却尘手里。
沈修远愣了一下,有点委屈:“辟谷丹也不给吃了吗?”
凌却尘瞧他那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感到有点好笑,起身去外面拎了食盒过来,将里面的菜一盘盘取出,放在小桌上,又塞了一副筷子给他,哄人似的道:“吃这个。”
菜色相当丰盛,炒什锦,糖醋鱼,甚至还有满满一碗红烧猪蹄,肥厚软糯,透着诱人的蜜色光泽。
沈修远茫然。
他捏着筷子,迟疑地拨弄了一下滋滋冒油的猪蹄,道:“这是牢饭?你们……伙食不错啊。”
“白凤道有不少未辟谷的弟子,自然有地方提供饭食。”
“那你先前说没有?”
“骗你的。”
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沈修远鼻子都气歪了。不过看在一桌好菜的份上,懒得跟便宜徒弟计较。
他夹起一筷猪蹄送进嘴里,肥美喷香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丝丝微甜,落进胃里,满是餮足的暖意。
好吃得他眯起眼睛,像只懒倦的猫儿。
凌却尘目光微凝,跟着在桌边坐下来,看他吃饭。
他一直觉得这个魔修身上有种奇怪的违和感,不似寻常魔修那样阴晴不定,或是暴戾,或是扭曲,反而总给人柔和透亮的感觉,干净得像一粒琉璃珠子。
莫名的让人很想拨弄一下,碰一碰,看看会有什么反应。
沈修远吃得不快,细嚼慢咽,在约莫七八分饱的时候停下了筷子。他有点不舍得地瞅着剩下的菜,道:“下顿还有吗?”
“……”凌却尘抬了一下手,似乎是想帮他擦掉嘴边的饭粒,最后还是作罢,“有。”
沈修远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收拾碗筷,一样样装回食盒里去。
手上倏地一轻。
凌却尘忽然起身,从他手里拿走了最后一只碗,放进食盒,盖上盖子。
他的神色不似刚来那会儿冷淡,眼底还含了一丝浅浅的温和,眸子像化开的墨,雾蒙蒙地柔和起来,仿佛真心实意地将眼前之人当成了自己师父。
“怎么好劳烦师尊亲自收拾?我来。”
既然做戏,就要做全。
第4章
沈修远被他陡然转变的态度弄得一怔,不太自在地扭过头,朝着最近的那扇窗子望去。
窗边斜斜地伸出一枝翠柏,映衬着血色夕阳,远山空旷,朦胧如黛,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雀的清唳长啼,回音荡荡。
“这云琅崖只有你一人住着?”
“平日里是没什么人来。”凌却尘收拾好碗筷,擦了擦手,低头在袖子里掏着什么,“你若觉得闷,可以四处走走。”
“哪里都可以去?”
“云琅崖没有禁地,小心别掉到山崖下面去。”
“哦。”
沈修远纳闷起来。
原主和他徒弟的关系好像也不算太差。除了第一天被掐着脖子问候了一顿,剩下的时间都好吃好喝供着,好言好语哄着,总的来说还算个孝顺徒弟。
沈修远抱着被子思忖片刻,抬手戳了一下凌却尘,问道:“你和你师父究竟有什么恩怨?”
那略显淡漠的漂亮眼眸刹那染上戾气,长眉似剑,眸子斜斜一瞥,锐利的目光几乎要把他扎成筛子。
小徒弟的眼神像看起来要吃人。
沈修远被吓炸了毛,磕巴了一下,补救道:“可、可是乖徒,为师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要是不说,为师怎么知道该如何做?”
凌却尘动作一顿,不知想了些什么,大概是觉得他说的有理,垂下眸子,慢慢捋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纵横交错的陈年旧疤。
多是利器所伤,也有许多鞭痕和烫伤。
“身上也有不少。”他抬眸望来,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轻声道,“师尊要看么?”
这些伤疤对于仙门弟子来说并不难消去,但凌却尘偏偏就留下了。这其中的意味,细细想来真是令人头皮发麻。
沈修远犹豫稍许,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道最长最深的疤痕,张了张口,实在不知道安慰些什么好,又偷偷瞟了凌却尘一眼。
凌却尘没动,只是目光虚虚地落在某处,没有聚焦,不知想到了什么。
原主忒不是个东西了。
沈修远愤愤地想。没一抓到就挫骨扬灰算不错了,小徒弟居然还看在过去的师徒情分上好吃好喝供着。
这么一想,沈师尊不由怜爱起来,看向凌却尘的目光愈发慈祥,很想摸摸他的头。
凌却尘原本是想挥开他的。
但瞧见沈修远凤眸微垂,怜悯里夹杂着几分心疼的样子,一时竟忘了避开。
当年的那人也是这样的一副神情,垂着眸子,在不见天日的魔窟里,将目光轻轻地落在被黑暗吞没的伤痕上。
如今已过去三十三年,生死不知。
见凌却尘一直不吭声,沈修远怕他被戳了痛处,胡思乱想钻牛角尖,便小心翼翼地安慰道:“乖徒,为师以后一定改。”
凌却尘从回忆中惊醒,乍听到这句拙劣的安慰,有些想发笑,又觉得心里某处莫名酸软起来,一时心情更不佳,随口道:“晚了。”
沈修远:“!”
他从不苛待徒弟,连重话都没说过两句,实在不晓得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抓耳挠腮想不出办法来,又担心小徒弟一生气把这个躯壳弄死了,一时惴惴不安。
凌却尘哪知道这个捡来的便宜师父心思百转,想得忒远,只是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把袖子放下来,恹恹地垂着眼,重新翻找起来。
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小徒弟的袖里乾坤一定塞了很多东西。沈修远琢磨着。不过他到底想找什么?
难不成是想找根鞭子出来,把负心师尊狠狠抽一顿?也不是不行,但原主造的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都已经死成鬼了,怎么被迫上个身还要平白无故挨顿揍。
沈师尊觉得很冤枉。
小徒弟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开始往外掏。
沈修远如临大敌,立刻往床角缩了缩。
凌却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躲什么?”
沈修远:“你拿了什么?”
凌却尘指间夹着两个细颈瓷瓶,冲他一晃,看样式和辟谷丹差不了多少。
“这是丹药。一瓶用来祛除魔气,另一瓶则是温养经脉的。”凌却尘将瓷瓶摆在床柜上,“还有药浴,每日午时我会让人在偏房备好热水,记得按时去泡。”
沈修远眨了一下眼睛。
他没听明白。
这是什么折磨负心师尊的新花样吗?
没等他想通,忽然下巴一痛,整个身子被蛮力拧着向外扭转,视线猝不及防撞进了那双点漆似的眸子。
“你入魔不深,若愿意重头修炼,并且发誓再不入魔道,我便留你一条性命。”凌却尘掐着他的下巴,稍稍使了点劲道,嗓音冷冷,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否则,我不介意云琅崖下多一具无名尸。”
沈修远被迫仰着头,能很清楚地看到凌却尘眼里翻涌的情绪。窗外的血色夕阳微微照进来一点,映入那双混沌的眸子里,像起了雾的琥珀,连睫毛上都落着金色的光。
漂亮极了。
他心里暗暗“嘶”了声。
毕竟曾是一派掌门,沈修远去过许多地方,也见过许多事,这样的眼瞳再熟悉不过。
阳光映照之下,细看能瞧见瞳孔深处藏着的丝丝缕缕的煞气,仿佛蒙着一层雾霭,意味着此人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状态,脾气也会比以前急躁许多,只差临门一脚就要走火入魔了。
不过看凌却尘的样子,大概是有清心咒之类的封印或是法宝护着,还算稳妥,但心魔发作这种事,也就在一念之间而已。
凌却尘已经打算好了,若这魔修敢说半个“不”字,当场就给他把头拧下来。
没想到便宜师父连一点挣扎犹豫都没有,乖乖巧巧道:“我发誓。”
凌却尘松了手。
方才自己的那一通威胁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不得劲。他皱了皱眉,心里忽然希望这魔修能有点骨气,好歹撑一会儿,别跟泥巴似的任人搓捏。
察觉到这个念头后,凌却尘沉默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病,等会儿得去药堂一趟。
沈修远跌回床上,揉了揉被捏疼的下巴,注意到小徒弟阴沉沉的脸色,便投桃报李,十分关切地问道:“乖徒,怎么了?”
正所谓瞌睡来了碰着个枕头,他本来就没打算修习魔功,凌却尘这个台阶给得实在及时,省得他费心编什么洗心革面的故事,甚好。
世人皆知清衍君有一把霜吟剑,但很少有人知道,这把绝世灵剑的剑魂就融在他的魂魄中。
那剑魂曾经斩杀邪魔无数,容不得半点邪气。后来他堕成了魔修,剑魂也随之沉寂,无论怎么呼唤都不肯出现,不过好歹还有几分旧情在,这么多年下来护住了他的魂魄不散。否则哪有机会还魂。
估计剑魂也没想到,旧主颠沛流离多年,好不容易等到机会重见天日——竟又是个魔修。
刚离开棺材那会儿,沈修远明显感受到了剑魂的躁动,像头狂躁不安的困兽,就算凌却尘不动手,他也得找个机会废了魔功,重新修炼。
见凌却尘始终不吭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沈修远又唤了一声:“乖徒?”
凌却尘瞥了他一眼,闷闷地应道:“嗯。”
沈修远不明白小徒弟为什么又不高兴了,想了想,安全起见,还是岔开话题道:“乖徒,为师下顿还想吃红烧猪蹄。”
“师尊若是喜欢,之后顿顿都会有的。”
好。很好。
沈师尊大为感动。
小徒弟分明是一棵被原主养歪了的好苗子,若是每天努力顺毛,假以时日,定能冰释前嫌。
“师尊。”
“啊?”
凌却尘指着那两个瓷瓶,叮嘱道:“记着,每种丹药一日两粒,不许多吃。”
“哦。”
“不许多吃。”
“……”沈修远瞟了瞟那个辟谷丹的瓷瓶,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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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凌却尘半夜来找自己下棋,说要养着那个魔修之后,杜若就抓心挠肝地好奇上了。
但云琅崖设有结界,凌却尘又一连数日没出门,据说是为了压制心魔暂时闭关了,可把白凤道大师兄给急坏了。
杜若仗着自己大师兄的身份,连哄带骗地把杂役弟子给换了下去,凭借杂役的腰牌混进了结界。
几乎同时。
端坐在悟石上的凌却尘缓缓睁开眼,朝着结界异常的方位看去。
他已经在此连着静坐了三日。
这巨石通体雪白,奇寒无比,名唤悟石,是白凤道掌门花了很多心思才雕琢成的,其上刻有无数环环相扣的精妙阵法,能够助他压制心魔、静心悟道。
他每月至少要静坐十日,否则少不得被掌门拎到正心殿耳提面命一番,再抄清心咒一百遍。
察觉到溜进来的是杜若,他又闭上了眼睛。没办法,为了照料初来乍到的“师尊”,这个月就没怎么静心打坐过,时间要补不完了。
彼时,沈修远正在喂鸟。
他体内魔气未清,暂时还不能修炼,闲得发慌,于是问小徒弟要了块风水宝地,除了草松了土,撒上菜籽,一天看三遍。
本来他还想养两只毛茸茸的鸡崽,但是遭到了凌却尘的坚决反对,只得作罢。
好在云琅崖上有很多不怕人的山雀,偶尔会有那么一两只胆子特别大的落在沈修远的肩上,翘着尾巴啾啾讨食。
杜若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光景。
他捡回来的魔修正逗弄着落在手上的山雀。墨色长发随意束起,宽大的白色衣衫罩在肩上,随着动作微微拂动,愈发显得身子清瘦不堪,透着那么一丝仙风道骨的味道。
那双狭长的凤眸含着淡淡笑意,不经意瞟了过来,倏地笑弯成了月牙。
“你瞧着很是面生,是新来的杂役弟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