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远扭过头,摆明了不想回答。
“好,好一个既往不咎,好一个师徒情深!”凌却尘甩开他,退后两步,瞳孔里的混沌之色刹那变深,心魔感受到了他此刻的心绪波动剧烈,立刻活跃起来,趁机兴风作浪,蚕食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可真是圣人心肠啊。我看就算洛怀川再杀你一次,只要他勾勾手指,你也会像条狗似的摇着尾巴,恬不知耻地凑上去——”
“凌却尘!”
他猛地住了口,有些狼狈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进了对面的屋子,从袖子里摸出灵石,七零八落地摆了个清心阵。
清心阵勉强发挥了一丝效用,却也没能让他完全清醒过来。
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沈修远那错愕愤怒的神情,还有后来蒙上了一层水雾的眸子,眼角泛起浅红,好像被自己骂哭了。
凌却尘急促地呼吸着,心印数次崩溃,又被残留的一丝清明拉了回来,如此反复了数个时辰,终于勉强将心魔压了下去。
天色微明。
他浑身冷汗,仿佛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乌黑发丝紧紧贴着脸颊,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眸子漆如点墨,映着桌上的烛火。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看到对面的窗子也亮着光,彻夜未熄。
沈修远守着洛怀川守了一夜,却没有想起要来这间屋子看看,哪怕昨夜自己的状态如此不对劲。
凌却尘闭了闭眼睛,脱力地往床上一倒,汗水顺着仰起的脖颈滑入衣襟,身上的薄衣湿得几乎什么都遮不住。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楚云山会如此沉不住气,连一个小小称谓都无比在意,只要自己稍稍吸引走沈修远的注意,便会急得跳脚,明里暗里挤兑不休。
因为他怕出现第二个洛怀川。
只要洛怀川一出现,沈修远的注意就会自然而然落在他身上,其他人似乎都无关紧要——不,是一种比无关紧要更加残忍、更加隐晦的东西。
凌却尘闭着眼慢慢思索了一会儿。
是偏爱吗?似乎比偏爱还要折磨人,他们相遇重逢,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将所有人排除在外,牢不可破,谁都无法插足。
那是时间留下的烙印,是默契,是羁绊纽带,是长长久久的陪伴,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取代,深厚得令人心生绝望。
他安静地在床上躺了许久,半阖着眼睛,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直到情绪和心跳都恢复如常,才慢吞吞爬起来,换了身衣服,去敲了对面的门。
-
洛怀川已经醒了,正靠在沈修远怀里,就着他的手慢慢喝水。
褪去了癫狂,他神色沉静,沉静中又透着一股心如死灰的味道,微垂着眼眸,睫毛轻轻扫过右眼下的痣。
昨日天色太暗,再加上场面混乱,直到此时凌却尘才发现这家伙居然还有一颗恰到好处的泪痣,再加上那副病歪歪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他有点怀疑沈修远收徒是不是看脸。
“阿晏。”
凌却尘进来后,沈修远感觉到自家大徒弟的身子明显紧绷了起来。他也确实有点担心凌却尘不高兴了一刀把人给砍了,毕竟人家出身名门正派,自家徒弟又堕成了魔修,于是下意识地把洛怀川挡在身后,道:“有事?”
凌却尘心脏抽了一下。
沉默片刻,道:“你早饭想吃什么?”
“……?”沈修远这才想起来昨天小徒弟说过要给自己买早饭,不过眼下心里乱糟糟,满腹心事,实在没心情细想,随意道,“你看着买点回来就行。”
“知道了。”
凌却尘这一走,估计要好半天才能回来。
沈修远正准备再去换盆水来,忽然被拉住了手腕。
“……师尊。”洛怀川轻轻开了口,干枯的嘴唇翕动着,略显涣散的眸子努力盯住他所在的方向,“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沈修远干巴巴道。
他其实也拿不准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自己这个徒儿,昨日给他处理伤势的时候顺便探了一下经脉,满是走火入魔留下的旧伤,侥幸没死又成了魔修,这些年大概活得很不容易。
觉得心疼是不假,但若说没有一点点介怀,那也是假的。
人在脆弱的时候会很敏感,洛怀川几乎立即就察觉到了沈修远的疏离。
“师尊这是在……怨恨我?”
沈修远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最后也没吭声,只是沉默地抽回了手。
手里的温热被轻松抽离,洛怀川瞳孔很轻地收缩了一下,被压下去的血色渐渐翻涌了上来,不知哪来的力气,胡乱伸手一抓,把人给拽到了床上,发出一声“咚”的闷响。
沈修远摔得头昏眼花,挣扎着想爬起来,还没扑腾两下,又被摁着肩膀按了回去。
“怀川,你——”
“我当时没的选。”洛怀川嗓音嘶哑,冰凉的手指深深陷在沈修远的肩膀上,浑身颤抖得厉害,“我被带走的时候,水云台已经被围了,只等坐实了你堕魔的罪名……从前你年年都带我去桃花溪谷祭拜,跟我讲当年的事,那地方到底是怎么没的,你比我清楚一百倍!师尊,难道我做错了吗?!”
沈修远咬紧了牙,只觉喉咙涌上来一股甜腥味,连呼吸都痛苦起来。
是,洛怀川的选择是没什么错。当年桃花溪谷就是因为师父一时心软,藏匿了遭人陷害堕成魔修的六师兄,才会被千阳派扯着剿灭魔修的虎皮赶尽杀绝!若自己不死,水云台也会是一样的遭遇,一样的结局,可是——
他失神了一瞬。
可是什么呢?可是死的是自己,所以心有不甘吗?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手心忽然被塞进了一件冰凉的东西。
那是一把锋利的短刀,被他握在手里,刀尖正对着洛怀川的心口,只要轻轻往前一送,就能将那天被剑刃穿心的痛楚如数奉还。
他悚然抬眸,对上了洛怀川的目光。
洛怀川眸子里的光黯淡得几乎要熄灭了,被混沌和疯狂占据,隐隐泛着猩红的水光。
“师尊若是觉得我做错了,就刺下去。”他说得很轻,也很坚决,“今天我就把欠下的这条命还你。”
第42章
沈修远觉自己好像溺进了深水里。
耳边的声音沉闷而遥远,肩膀上的疼痛也变得钝感,只有心跳震如擂鼓,嗡嗡轰鸣,不知疲倦地制造着噪音,编织出了还活着的错觉。
清衍君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没什么人有错,也没什么人该为此付出代价。是他自己不肯向青云落服软,一意孤行深入南寻州,又一着不慎落入了魔修手里,把洛怀川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也活该受那一剑,孤魂野鬼地游荡三十三年,雨打风吹,不入轮回。
他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咽下喉头的那口甜腥味,想劝洛怀川把刀收起来,却哑得发不出声。
洛怀川咬着牙,又将刀尖往前送了半寸。
血腥味弥漫开来,沈修远分不清这到底是自己口鼻间的血气,还是眼前衣襟上晕开的那片殷红,一时手脚冰凉,终于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声来:“怀川,你……松手……”
门突然被“砰”地踹开了。
有人如风地闯进来,用灵力一把掀翻洛怀川,将他从那近乎窒息的禁锢里拖了出来。
沈修远嗅到一股淡淡的沉香味,并不浓烈,却压过了嘴里那股铁锈味儿。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像只八爪鱼似的紧紧缠了上去,哆哆嗦嗦地挂在凌却尘身上,仿佛抓住了一块救命浮木。
凌却尘被他这么一阻,想要揍人的势头顿时弱了许多,很小心地把人弄下来,扶到凳子上安顿好,然后才转向捂着胸口闷咳的洛怀川。
“你在诘问谁?”他嗓音极冷,银白光芒一闪,剑已出鞘,架在了洛怀川的脖子上,“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什么不得已,我只问你,你清楚自己在诘问谁吗!?”
洛怀川眼里的煞气更浓了,双指快如闪电地夹住剑刃,垂眸一扫,道:“仙鼎盟的狗叫得还真响。他是我的师尊清衍君,你说我在问谁?”
“清衍君?”凌却尘灵力一转,轻易就将他震了开去,厉声道,“看清楚!那是当年你一剑之下的亡魂!”
洛怀川猛地一僵,一瞬仿佛连呼吸都停了。
“若你真觉得自己没错,怎会对一个死人追问不休?!若非他机缘巧合死而复生,又岂容你在这里撒泼求一个心安理得!”凌却尘连珠炮似的一问接着一问,一声比一声高,显然怒极,没有直接劈了洛怀川已是极度克制的结果,“他生前被你一剑穿心,死后还要被你这样步步逼问,洛怀川,你当真问心无愧!??”
“……”
洛怀川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僵在那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中的煞气一点点沉下去,面上流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
凌却尘懒得再跟他废话,把剑一收,弯腰抱起凳子上的沈修远,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跨过门槛之前,他又猛地停住脚步,背对着洛怀川道:“当年你不是没的选,你只是没有选他而已。”
沈修远已经木了,被人抄着抱走也没什么反应,安静乖顺得像只兔子,听见这话,睫毛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抓了一把小徒弟的衣袖。
凌却尘本来都说完了,忽然被人这么偷偷摸摸轻轻一抓,差点被门槛绊倒,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他看了眼怀里可怜巴巴瞅着自己的沈师尊,剩余的那点怒火“嗤”地被浇熄了。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选他。”凌却尘也不管屋里的人听没听见,很有私心地补了一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
沈修远被带到了对面的屋子里,地上还摆着一圈乱七八糟的灵石,勉强能瞧出是个清心阵。
凌却尘抱着他腾不出手,用脚踢开这些碍事的石头,将人轻轻放在靠窗边的塌上,将自己的外衣脱了给他披上,又把歪了的小茶几扶正,燃起灵石炉子,准备弄点热茶给他压压惊。
沈修远被带着沉香味儿的温热衣服罩住,本能地把自己蜷成一团,片刻之后才感到重新活了过来,狠狠抽了一口气,好像要把方才欠的那些补上。
然后转念一想到小徒弟刚说的话,脑子又空了。
什、什么意思?
他又紧张起来,搓揉着凌却尘的外衣,把袖子弄得皱皱巴巴。
凌却尘拿了个干净的空茶碗过来,搁在矮几上,又屈指在桌上敲了敲。
“没什么想说的?”
沈修远紧张得一糊涂,张口道:“你、你买的早饭呢?”
“……没买到。”凌却尘忍不住笑出声来,随意地在另一侧坐下,探身向前,毫不避讳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把那团皱巴的衣袖给解救了出来,“我还没走到篱笆外面,就听见你们起了争执,担心那洛怀川控制不住凶性大发,又马不停蹄地回来救人,实在是没工夫去买早饭。阿晏不会怪我吧?”
沈修远只觉得被小徒弟摸过的每一根手指都酥麻得要命。
他知道自己对眼前的漂亮徒弟心怀不轨,但没想到摸个手都能心猿意马,一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其他话更加问不出口了。
踌躇半晌,沈师尊决定给自己壮壮胆。
“有酒吗?”
“酒?”凌却尘怔了怔,心里一下酸溜得要命,“大早上的,你要喝酒?就为了他,你打算借酒浇愁??”
“啊?不是不是。”沈修远赶紧澄清,“我、我只是突然想喝……没有就算了。”
凌却尘只当他在找借口,心里堵得发慌,越想越气,想着喝死这笨蛋师尊算了,冷声道:“有。”然后果真下山去拎了两坛烈酒回来。
沈修远也不管小徒弟拎来的是什么酒,拍开泥封就往嘴里灌。
凌却尘搁下酒,觉得让洛怀川一个魔修自己呆着很是不妥,便去对面门上贴了个封符结界。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等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已经空了一坛。
凌却尘:“???”
眼看沈修远又要开另一坛,他赶紧夺下来,道:“你疯了!?”
“啊……我、我没有……嗝!”
烈酒的酒劲上来得很快,不过一会儿,沈修远就醉得两颊酡红,抱着空坛子,迷迷瞪瞪地打了个酒嗝。
凌却尘有点后悔了。
自家师尊看着十分地不胜酒力,不知道会不会撒酒疯。这边的担忧才冒了个芽,那边沈修远已经撒起来了。
他很努力地想要爬起来,却又“啪叽”摔回了矮几上,几次失败后,非常沮丧地趴在桌上,嘟嘟囔囔:“怀川,是……是为师错了……当年不该……为师错了,乖徒,你把刀放、放下……”
凌却尘听不下去了。
他把醉得软绵绵的沈修远扶起来,道:“不是你的错。假若青云落真的与魔修有勾结,当年你在南寻州被抓,或许并非只是不小心,你——”
凌却尘本想跟他仔仔细细地分析一番其中的可能,谁料沈修远坐不稳,摇晃两下,扑在了他的怀里,胡乱一抓:“乖徒……唔,什么味道,好闻……”
凌却尘僵住了。
他觉得沈修远酒品很差劲。
怎么可以一喝醉就随便乱扒别人衣服呢???他迅速单手拢住被扯开的衣襟,一边还要招架某醉鬼的纠缠,低声哄道:“师尊,你醉了,我扶你去床上歇息吧。”
沈修远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凌却尘以为他听进去了,没想到下一瞬沈修远就突然暴起,一把将他按在了塌上,居高临下,醉眼朦胧地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