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着往后翻,看每一次的就诊记录。
“副人格有完整的经历、形象和身份,病人将它称为‘另一个自己’……在无意识中将认知统一,造成记忆的混淆,伴发幻觉……”
“副人格的认知中,频繁出现一位名叫‘阿羽’的男子,以及霸凌、车祸等情景。初步判定是将现实生活中的片段经过加工,魔化成了副人格的记忆。”
“幻觉情况较为严重,前期以药物治疗为主,佐以心理治疗,每周复诊,定期复查。”
……
还有一些片段,是魏时言对副人格记忆的阐述。在他的描述下,江羽成为了他不算亲密的“恋人”。两人之间有种说不出的疏离,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他做过很多光怪陆离的梦,但结局无一例外。有时是一片广阔的湖,江羽在他面前坠落;有时是逼仄的浴室,血水流满了整个浴缸;有时是混乱的车祸现场,人群围观着那位倒在地上的人。
每到此时,他就会突然惊醒,然后良久地失意,重复道:“对不起……”
徐秋然觉得这些很怪异。
他对不起什么?这些深沉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是否应该有所来由?放眼江羽的经历,没有被霸凌,没有自杀倾向,也没有与魏时言有更亲密的接触——一切资料都写着,二人只是同学、朋友。
另一边,康鹤清的调查结果出来了。那件事成了他心中的一道坎,他在短暂的犹豫后,说出了真相——当初他栽赃江羽,是魏时言的授意。他当了坏人,魏时言则成为了帮助江羽的恩人。
徐秋然冷笑一声,好一出假戏!
他就知道魏时言不是善类。能抓到他这样的破绽,属实有点“惊喜”。
无需多想,徐秋然将电话打给了江羽。
“喂,羽哥?我是徐秋然。”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关于你和魏时言的……”
他的声音柔柔弱弱的,嘴角却微微上扬。
“他派人跟踪你。还有,我一个朋友正好是你本科的同学。聊天的时候,说了一件稀罕事。他认识一个人,明明是陷害别人的幕后主使,还装好人去帮助对方,以博取感激。你说巧不巧——”
“我朋友的名字你应该听过,叫康鹤清。而那个人,就是魏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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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羽不太好描述接到电话时的心情。就像打翻了调料,五味杂陈的。总体还是比较冷静。
徐秋然的话他信了一半,另一半或许是给魏时言留了机会,他问:“有证据吗?”
徐秋然说:“有。”
他被禁足在家里,遣人将东西送了过去。于是江羽收到了一支录音笔,还有部分魏时言的资料,与徐秋然先前所见相同。
录音笔里是康鹤清的声音。
“是魏时言……他默许的。他一直都知道我背后的动作。我能把钱转移的这么顺利,也有他的助力。”
“那天江羽走的时候,我想说小心魏时言,还是没说出口。”康鹤清苦笑一声,“这么久了,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能让他知道这些,是件好事吧。”
话音停在这里,江羽看着握着录音笔的手,细长的眉拧了起来。
再看另一份厚重的纸质材料。他逐字逐句读完,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到最后竟连齿关也颤抖起来,手里的东西都握不住了!
他站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像洪水猛兽,压迫得他喘不过气,心脏处闷闷地疼。
霸凌,车祸,自杀,死亡……
这哪里是魏时言的梦,这是江羽被阴影笼罩的一生。而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江羽想,无需猜测,也无需给对方解释的机会了,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魏时言也与他一样,带有前世的记忆,是重生而来!
为什么一切轨迹都有所改变,那些不幸没有再度降临到他的身上?他以为重活一次,是上天给予的幸运。却没想到是来自于最恨的人的怜悯。
江羽的脸上爬满了悲戚,觉得自己是何等天真。他还在纠结是否能将前世的魏时言与现在的他视作一人、想着应该去掉偏见时,对方已经用看透一切的目光,静静观察着猎物入网。
魏时言分明什么都记得,但他什么都不说。
他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江羽面前,生怕不能划开淋漓的血肉,露出那颗破碎的心。
“魏时言,”江羽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喃喃地道,“魏时言,你何必这样呢?”
他站直了瘫软的身子,低头一看,纸张散落一地,仿佛也在嘲笑着自己。那股哀伤很快化作了愤恨,他咬紧牙关,像咬紧了最后的尊严。
他不断告诉自己:被蒙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得知真相之后,还一如往常地面对。
因为不够聪明,他被魏时言耍的团团转;不够机警,拉不开合适的距离;不够坚定,伤透的心还时常动摇。江羽深知自己这辈子都玩不过对方,但他因痛苦而泛红的眼睛里,蓦地燃起了光亮。
他想起了自己被车撞得破碎后,拉到医院后的场景——
长长的走廊,魏时言倾身与尸体拥吻。与强势动作相反的是,他的眼神惶恐又无助,他的嘴唇颤抖又冰凉,他的泪水一颗颗滚落下来,砸在江羽的脸上,沉重得像山石坠落。
他竭力在江羽身上寻找生机的影子,发现无果后,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吟。
“对不起,江羽,对不起……”
江羽蹲下身,从凌乱的纸张中翻找着些什么。
找到了。
记载着魏时言就诊记录的纸上,刻画着他的每一次反应。他也不止一次地道着歉,说出那个词——
“对不起。”
江羽攥住纸张,心渐渐地平静下来。魏时言不是没有把柄。他的把柄就是,心中的愧疚。
魏时言不知在平静无息的日子里,他早已后院起火。所以在他看到来电提示是江羽时,还有些惊喜。
“怎么有工夫找我了?”他笑道。
隔着冰凉的屏幕,江羽的声音透出一种无机质的冷漠。
“魏时言,”他说,“你是什么时候,在‘这具身体’里醒来的?”
魏时言的笑停顿在了脸上。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江羽的声音轻轻地,像捉摸不透的风。
“之前我说,让你不要再骗我了,你说‘下不为例’。可你还是骗了我,很多次。”
魏时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谁告诉你这些的?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
“你羞辱我,折磨我,让我死了一次还不够。现在又欺我骗我瞒我,让康鹤清陷害我,派人跟踪我。魏时言,论手段,谁比得上你?”江羽讥笑一声,并不因他的转移话题而停止。他的恨意一旦开口,便止不住地倾泻而出。
“你早就知道虐杀小猫的人不是我,可你为了一己私欲,做了些什么?装不知情?你只会一昧的自欺欺人,以为这样就是我欠你的。”
“我从来都不欠你什么,反倒是你!”
江羽的语速加快,声音变得尖利刺耳,“你欠我的不仅有六年时间,还有两条人命!重来多少次也无法掩盖这个事实。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后悔?我,我奶奶,都是被你害死的!”
“你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才故意隐瞒我。可我现在知道了。”
对比之下,魏时言冷静许多,只问:“你现在在哪?”
“我在哪重要吗?”江羽笑了一声,“魏时言,你没必要解释,我也没必要听。我早该认识到,像你这种渣滓,所做的一切都有所目的。不会无缘无故地付出善意,也不会干无用功的蠢事。”
“从高中到现在,你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是不是该说一句,能陪你玩这么久是我的荣幸?可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江羽的声音沉着冷厉,如同他凉透的心,化为冰封的冻土。
“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就请消失在我面前。”
“——不想看到我再被你毁掉的话。”
电话断掉,魏时言握着手机的手蓦地收紧,现出几道深刻印痕。
办公室门口早已有人敲门,他道了声“进来”,是前来送东西的助理。
“魏总,这是法务部新起草的合同。”
魏时言淡淡道:“放着吧。”
在助理即将离开时,又叫住了对方。
“等等。”
此刻他背对着站在窗前,前方是明媚的阳光,后方是晦涩的昏暗。光影将他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明炽如火、五内俱焚,一半停阴不解、如坠深渊。
当他转过身来,助理明明白白的看清了他的脸,心中猛地一跳。
单听声音,绝不能想象他的神情凶戾至此。他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动,似乎仍在极力保持平静。
“去通知下午的会议延期,我有事处理。”
“……好。”
第80章 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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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公司,魏时言直奔H大。哪怕江羽不说,他也能轻易地弄清位置。
而江羽处理完情绪便去上课了。魏时言到时,他正在教室里。电话振了好几声,他皱着眉头查看,发现是谁后很果断地挂断,正要将对方拉进黑名单,屏幕上弹出了一条短信。
“出来,我在你教室门口。”
又一条。
“在这里,还是私下说?”
江羽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在威胁自己,如果不出去,他就会闯进教室当众说破。这个情景何等相识,一种极其屈辱的滋味涌上心头。他咬了咬牙,见台上老师正书写板书,便从后门溜出来了。
魏时言果然在走廊里,一双眸子沉沉地看着他。
江羽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咽下,“这里不方便,出去说。”
二人到了咖啡厅。这个点人很少,里面舒缓安静地像要把时光融化。江羽不自觉地放轻了语气,“来找我做什么?我不想跟你吵。”
魏时言问:“有人给了你我心理治疗的资料?”
“是,”江羽道,“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不是解释,总有些事情要说清。”魏时言说,“我知道你的记忆有蹊跷,但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从高三那年,陆续梦到一些超前又与现实无关的琐事。我不认为那是真的。”
服务员送来咖啡。江羽低头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顺着喉咙而下。
太苦了。苦得他几近作呕。
他抬起头,瞪着魏时言,眼眶泛红。
“我说过,不想跟你吵。请你把派来监视我的人调走,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魏时言看了他半晌,当着他的面,拨通了一则电话。
“你不用再跟着他了。”
挂断后,江羽清清楚楚地看见门口有一人离开。他的神色渐缓,下一秒魏时言的话,又让他戒备如应激的刺猬,根根寒毛倒竖。
“你说我做什么都有目的,”魏时言缓缓道,“那我有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吗?”
“谁知道你想得到什么!”
魏时言抿了口咖啡,摇了摇头,“不,你知道的。”
他的眼神不温不火,情绪像被封印在了匣子里。然而这样的喜怒不惊,反倒让江羽觉得怪异。在这场对局里,谁先露怯,谁是输家。他以为掌握了魏时言愧疚的自己能占据上风,不料现下,好像还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
江羽定了定神,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欺骗了你,我无可否认。但是我可以为你做的,远比你想象的多得多。我不会毁掉你。”
魏时言顿了顿,“不管你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最希望你过得好的人,是我。”
话音未落,江羽刚刚还完好的情绪,瞬间崩裂如山石塌陷。
他激动地站起身,座椅被拖动出刺耳的声响。
“就是有你,我才过不好!”
话一出口,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果不其然,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魏时言亦皱起了眉,像在看不懂事的小孩发火。
江羽如鲠在喉,这口气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不快到了极点。
他瞪着魏时言,眼神凶狠,目眦欲裂。最后叫来服务员,“结账!”
他把钱丢到桌上,头也不回地出了咖啡厅。
“徐秋然告诉你的是事实,但是他挑拨离间,目的不单纯。我派人跟着你,也有我的理由,如果有打扰到你,十分抱歉。”
魏时言尾随着他,声音从身后飘来。
“你现在情绪不太好,先冷静一下。改日我再来找你。”
江羽道:“别来了,你快滚!”
他是真的不能理解,魏时言把一切说的轻描淡写,而将自己指摘于事外,好像他是多么高尚,江羽则在无理取闹一样。这导致他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异常恼火。
魏时言真的有悔过之心吗?
等江羽冷静下来后,又有些懊悔。他付出的情绪,远比魏时言多得多。这是十分不妙的事。
江教授手上有一个去外省参加项目中期讨论的名额,他没有时间,考虑让学生去。江羽不想再面对魏时言,于是自告奋勇,出差了一个多星期。
研讨结束后正值中秋,江宁省与鞍省相隔不远,他便回了桐城,去给奶奶扫墓。
奶奶的墓地在市郊新建的墓园,价格偏高,但环境宜人。这个时节,园区里的树还是苍翠的,风刮得树叶哗哗作响。江羽买了束花,放在墓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