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医网跟医院合作,得知的消息也并不多。除了人心惶惶的网民,没人把这个病当回事。现在舆论愈演愈大,广海省卫生厅下了指示,派出专家组去疫情初发的市,指导防治工作。另一面,让人把消息封锁。
江羽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回事,叹了声,道:“如果真是传染病,现在春节,来往的人流量这么大……”
魏时言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有呼吸声传来。他的眸中有一抹异色划过,又很快隐藏。“省卫生厅都出马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江羽有一瞬的语塞,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说服对方。
“可是——如果出了问题呢?我们作为医疗性质的网站,更该对群众负责。”
这话说出口,他就觉得有些滑稽了。政府指示下来,他们除了美化病情、安抚民心之外,也做不了什么。还谈何负责?
魏时言明白他的意思。
他迟疑的时候,江羽的心都提了起来。最后是低沉的笑声钻进耳畔——
魏时言他,居然在笑!
单看他神情,可能会觉得方才听到的是错觉。但他眼底还有没消散的笑意,像从水中溜走的一尾鱼,荡漾出浅浅的波纹。
“那好吧。”他说,“我去联系一下广海的医院,找医生做一期专访。”
第67章 六十七 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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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网就新型肺病,找广医的医师做了一期访谈。推测的成因、病状,到后面破除谣言,呼吁大家谨防春季传染病。与此同时,疾控中心的负责人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预测,呼吸道传染病不会在全国大范围内流行,只可能会在局部地区发生。
这些讯息让人们安定了一些,正是这片刻的安定,让历史的车轨如数前行——
他们的视线,被国足和巴西队的友谊联赛吸引了过去。这场比赛早在很久之前就开始筹备,比赛地在广海。担心传染病的微弱声音淹没在洪流里,比赛如常进行,足有四五万人前往观赛。原定在广海省的某个歌星环球演唱会也没有推迟举行。
来往的人流尚无察觉,也许是自己、也是擦肩而过的他人,正经历了某种微小的异变,将病毒带向远方。
江羽所能做最多的事,就是在医网的访谈文章后面隐晦地加上几句,呼吁人们少外出,做好疾病爆发的准备。
2003年3月6日,首都接报第一例输入性非典病例。这场浩大的疾病,被世卫组织命名为——SARS。
从三月份开始,一切事件就已不是单靠某个人或者某个举措可以阻止得了。时间的进度条拉快,多个国家出现SARS病例,国内的香江、宝岛、三晋、湘楚等地,也陆续出现病情,最为严重的是首都。
三月底,广海省中医院护士长因感染SARS逝世,成为第一名殉职的医护人员,引起了极大轰动!
此时此刻,大家才真正意识到——在疾病的威胁下,减少不必要的外出和聚集,有多么重要!
四月上旬,官方媒体还在报道疫情已经受到控制,政府也称在国内、首都工作和旅游是安全的,戴不戴口罩都是安全的。但已经有一部分人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每日感染的数量还在增加,疫情没有完全消失,任何轻视的言论都是妄谈。
医网的工作人员也前所未有的忙碌起来。按理网站上是不能出现与主流思想相悖的言论的,但有一名在医疗界相当权威的老教授找上门来,要发文抨击现今的卫生部部长彭卫华。
老教授性情耿直,本来退休不问世事,但是因SARS逝世的护士长是他的弟子,实在忍受不了政府遮掩的态度,又担心市民的安危,这才出来发声。教授桃李满天下,病毒的情况没人比他更清楚,至于彭卫华所说的“安全”?可笑!
江羽以为魏时言会选择明哲保身,没料到他没怎么思考,就应承了下来。要知道,这可是跟政府对着干的。
于是医网咨询页新发布的文章,就是因为与媒体声音不同,而点击量爆棚!老教授一杆铁笔,字字珠玑,骂得卫生部连夜发布声明,骂得彭卫华脸色铁青。
也许是浏览量过高、影响力过大,也许是老教授的地位使然,中央常委会在召开会议之后,没采取捂嘴的态度,反倒下了通告——正式警告地方官员,瞒报少报疫情的官员将面临严重处分。
翌日,政府再度召开记者会,公布全国的疫情的数量,比之前有所隐瞒的数据暴增四百例,并宣布撤销卫生部部长彭卫华等人的职务。
这不见刀光剑影的一战,以医网及教授方取得胜利告终。事实真是这样吗?
魏时言被请去喝茶了。
他在局子里待了一天一夜,江羽和康鹤清就揪心了一天一夜。
政府发布新的声明,此后的疫情情况,将一日一报、透明公开时,魏时言终于被放了出来。
人出来了,容色不算憔悴,但也称不上好。别的什么都不说,就一件事,足够他们忙上忙下得了——医网将倾尽一切资源,支持防疫工作。基金会里抽调了资金给疫区捐款,另一边联系了药厂和医疗用品厂,常备一批物资,随时提供支援。
全民抗疫的第一枪打响。
首都的确诊数与日俱增,学校全部停课。鞍省隔得远,倒是正常上课,明显可以看到校园里、外出的人少了。这种情况下,同学们能回家的回家,不能回家的也尽量龟缩在寝室。
江羽室友都走了,寝室里只剩他一人。因为电脑不好搬走,索性就没回家。
到现在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已经不多,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福,疫情早日结束,患者恢复健康。
面前的屏幕还是亮着的,江羽松开鼠标,靠在椅背上,滴了两滴眼药水。
冰凉的水滴浸入眼睛,他闭着眼,睫毛轻颤,有多余的液体顺着眼角下来,活似在落泪。
之前是因为被殴打至眼角膜损伤,视力下跌到不得不戴上眼镜。这一世他的眼睛是正常的,可能是对着电脑屏幕过多,视力有下滑倾向,也很容易疲惫。
他还闭着眼,突然听见外面一阵骚动,楼底下传来嘈杂的说话声,还有隔壁寝室同学不可思议的喊声——“不是,凭什么把我关在这儿?你这是违法的!”
顾不上什么眼药水了,他起身到门口,外面一声哐当的剧烈门响,还有铁链的声音。
几个戴口罩穿防护服的陌生人在走廊,见到一个个开门出来的学生,极为粗暴地把人往里赶。
“都进宿舍,进去!”
学生或多或少都有些激动,连声质问,“你们是谁?这是干什么?”
他们手上拿着铁链和锁,前面若干个宿舍已被锁住。江羽被赶进屋里之前,听他们道:“你们这栋楼有确诊病例,不允许出宿舍,后面等通知。”门就被锁了起来。
江羽试着推了下门,真的打不开了,带动外面的铁链当啷晃动。
他觉得这太荒唐了!
跟他一样的还有他的同学,连连拍门,想讨要个公道,但那群人早已走远。发现拍到手疼也无济于事,就将主战场转移到了阳台上。一排阳台隔空相连,他们大声交流起来。
先是无语和抱怨,很快变成了对疫情的猜测和惶恐。
“真的有确诊了?是谁啊?”
“凭什么啊他们!有确诊不让我们去医院,感染了怎么办?”
“那把我们锁起来岂不是等死!”
这话一出,有的人急了,有的人面如死灰了。
不知道是哪个宿舍的一名男生,幽幽的传来一句:“我室友昨天发烧去医院了,现在还没回来……”
众人闻声色变。
“不是说非典症状就是发烧……”
“你哪个室友,高个子那个吗??我前天还跟他一起买饭。”
“我操,不会是他吧!”
“刘若涵,你特么危险啊!离我远点!”
……
那幽幽说话的男生,又幽幽地进屋了。丧气的模样,好像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
江羽听了一会儿他们聊天,发现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电脑上。学校论坛已然热闹起来,关于封楼的新帖,一会儿就叠了几百楼。
学校宣布停课,离他们最近的那一幢女生宿舍也封了。除了这两片是精确到宿舍门都不让出,别的都还好。有人新开了匿名帖,称确诊病例在北区一号楼的五层,已经到协和去治疗了。封女寝是因为他前几天去找了女朋友。
江羽住一号楼四层,病患在他楼上。
外面有了些动静,透过窗户去看,原来是穿着防护服的人在走廊撒消毒水。过会儿有人来清点人数,隔着铁门朝里喊:“报数了,每个宿舍人数、姓名,如实汇报!”
“1420,俩,夏晓星,张帆。”
“1423……”
饭点有人来送饭,直接放在窗户上面。是食堂装的盒饭,两素一荤,浅浅一份,根本不够这些大男生吃的。还没到晚上,阳台上此起彼伏的喊饿声。
“谁有泡面啊?给我来一桶。”
“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啊。”
“这要给我们关几天?有消息吗?”
江羽倒还好,宿舍里有些吃的。病毒的潜伏期普遍3-5天,看网上推测说应该最多封一周。
他们这些人心都比较大,没什么危机感。大半夜的想着没法联系家人,死了都没地儿说去,烦躁了一番,就照常去睡了。
直到次日,有消息灵通的同学传来个消息——确诊的那位同学,进重症监护室了!
这一刻,阳台上的大家面面相觑。
“20%的重症率,17%的致死率……”
新闻中的数据化无形为有形,成了跨越生死的沟壑,横在众人面前。
学校用广播播报,让同学们保持冷静,减少外出,如有发热情况立即上报。女主持用温柔的声音安抚道:“大家也不必惶恐。病毒并非无从对抗,只要我们保持团结、共克时艰,依靠科学,一定能取得胜利!”
这乱糟糟的一天,已经够让人头疼。江羽没心思苦中作乐,想到阳台透个气。结果一推开门,便被那烟味熏了回来。隔壁的同学正吞云吐雾,看样子是不把存货抽完誓不罢休了。
刚进屋,有新消息弹了过来。
【w】:下午好
【w】:在做什么?
江羽打出“没什么事”几字,又逐一删掉了。因为他想起来——w好像是在首都。
两人其实是有一段时间没交流了,从四月中旬首都疫情严重起来,他还不知道w的近况。
【江】:你那边怎么样了,还好吗?
对方有一会儿才回复。
【w】:嗯,还好。
【w】:只是不能出门。
江羽发:“我这边也是。”
【w】:嗯?
【江】:同栋楼有确诊,现在被锁在寝室了。
w似乎有些惊讶。
【w】:是在你学校吗?
第68章 六十八 翻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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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方的通告,直到封楼次日才发出来。只说鞍理所在的区有两例确诊,源头是一名由港返华的商人,没有公布确诊人的具体信息。目前整个区域严格防控,警钟长鸣。
再有人来消毒、送饭时,就有同学反馈饭菜吃不饱、想联系家人等问题。这样的意见多了,学校也重视起来,晚饭的份量明显增加。此外,给每个宿舍发了口罩、洗手液、体温计,体温每日上报登记。
有种压抑的氛围弥漫在这一片宿舍楼。今晚跟第一天的躁动有所不同,大家沉淀下来,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被关能怎样?得病又能怎样?他们什么都做不了,留在这里是对自己、对社会最负责的选择了。
学校广播播报了实时新闻。首都确诊一日新增113例,疑似病例五百人以上。财政部拨款二十亿作为防治资金,调用军方力量紧急修建非典医院。铁道部给乘客退票,加快运输防止疫情物品。各地也派出医疗队前往支援。
江羽成天接触医网,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些讯息了。因非典死亡的多为年老体弱或平时便有慢性疾病的人,现在是疫情初发阶段,重症率和死亡率都有些虚高。等后面防治经验充足,这些数据便会下降下来。
闲着无事的时候,他想到了母亲、妹妹,还想到了奶奶——如果奶奶在世,他应该会着急。但现在他孤身一人,实际上真没什么感觉。
他想,上辈子刚知道这个病时候的惊慌失措,甚至还求魏时言照顾好他的妹妹,就像做梦一样。
有多久没有回忆起那时的魏时言了?
说来也奇怪。他现在想起那些,还是十足的虚幻感。
魏时言爱着他?很好笑吧?倘若他早知道这个事实,怕是会活生生将那颗不见得是黑是红的心给剜出来、丢弃在地,看着它被人践踏蹂躏,被人嘲笑讽刺,被人质疑,然后再以最恶毒、最讥讽的口吻,说出他发笑的理由——
江羽不知道,此刻他的表情冷漠到不似活人。
眉头舒展,眼神漠然,细看却发现那瞳孔最深处一点黑如点漆。如寒风辙过,如骤雨滂沱,是被碾落成泥、枯无春意的落花,半零不落、荒凉破败的井垣。
是寥落,是憎恨,是鄙夷,亦或者都不是?
但忽然有一道声音,将他从这种状态里剥离了出来。他睫毛一颤,又恢复成了平素模样。
他知道不能将两个魏时言混为一谈,也就尽量将这些情绪压抑住。同理,之前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经历,也能算作同一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