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很有些不悦。但魏时言表现得何其无辜,真诚的表情划过受伤,“这边风景很好,我只是想带你来看一看。”
他让老板把东西装起来,但没要帐篷。出了店铺,好声好气地说:“到都到了,跟我上去看看吧。就当是陪我。”
“……”
“可以吗?”
江羽表情有些许松动,良久,轻叹一口气,道:“不要再骗我了。”
“好。”魏时言笑道:“下不为例。”
再往上开了一段路,就只能步行了。外面确实是冷,但魏时言早有准备,带的衣服厚实。顺着陡峭台阶蜿蜒而上,仿佛离满天繁星越来越近。
到最后江羽将外套脱了,还觉得出了薄汗。
和岐山不高,但也绝不矮。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江羽看天色晚了,山顶还遥遥无期,便停下脚步:“还要往上去吗?”
“歇一会吧。”
他们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喝了些水。发热的身体冷静下来,江羽不禁开始思考这一行的意义。大半夜爬到山上来吹冷风,这是正常人能做出的事吗?
“我第一次来是因为一场军事演习,还是我高一的时候,就在这个山上。”
魏时言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山头。
“参加的都是正规军人,只有我们几个学生,被我爸破例要求参加。那时候这边还没开发成景区,又乱又荒芜,要在上面待三天。”说着,他笑了一下,“就像荒岛求生一样。”
“但是没想到,这样的山上会有一片花海。从山顶往下看,特别壮观。”
“花海?”
“嗯。一位伯伯在上面住了十年,种了一大片薰衣草和金盏菊。”
“现在应该过花期了吧。”江羽道。
魏时言一怔,好像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应该是过了。”他有些可惜。
“还去山顶吗?”江羽看了眼表,已经十一点多了。天黑路陡,登顶都得大半夜了,不知道有没有住的地方。
魏时言突发奇想道:“要不要去看日出?”
话说出口,他自己先笑了。摇了摇头,道,“算了。”
冲动退却下去,开始考虑起现实的问题。半夜登山很危险,现在时节也不好,后半夜会非常冷。因为是一时兴起,准备得并不周全。
“那我们下去吧。”
江羽站起身,要下山时忽然看到另一侧有光亮。他们顺着较平坦的树丛穿行过去,灯光照得面前豁然开朗。原来半山腰开了一家旅馆,供往来的游客歇息。
二人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这个点少有客人,前台的小哥昏昏欲睡,被动静惊醒。赶紧站起身来,问道:“要住宿吗?本店住宿坐缆车打八折,清晨可以上山看日出。”
江羽讶异道:“还有缆车?”
“有,但是如果看日出的话是坐不了。营业时间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你们下山可以坐。”
这样一来,在山上待一晚也不是不行。江羽抬起头,便见魏时言含着笑意看向他。
“怎么样,在这里住一晚?”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放任自己一次。
“好。”
他们开了两间房休息,后半夜被一阵梆梆的敲门声吵醒,是服务员来叫他们起床。
“要看日出的话现在就可以去了,再晚就看不着了。”门外的人喊。
江羽困得眼睛睁不开,用冷水洗了把脸。出门时发现魏时言已经在等他,两人离开旅店,再度向山上行去。
天还是黑的,只能打着手电前进。草木间还带着露水,整个山顶怕是只有他们二人。
他们的速度还算快,天色破晓之前,终于到了石阶尽头。山顶是一片空旷的平地,观景最佳的位置建了护栏和亭台。
寻个位置坐下,等待日出的来临。
飒飒的风吹过,山上的空气清新,让心胸也变得开阔豪迈。江羽深吸了一口气,浑身放松下来。他捏了捏发酸的小腿,再想起魏时言的膝盖受过伤,此番行走这么久,会不会受到影响?
果然,魏时言正皱眉,看着自己的膝盖若有所思。
江羽问:“腿疼?”
“……嗯。”
“怎么会伤到的?”
魏时言并不打算多解释,“不小心就这样了。”
“平时也会疼吗?”
“偶尔,不过还好。”他笑了笑,“不剧烈运动就没事。”
他将包里的面包拿出来,一边吃,一边走到护栏前站定。知道江羽跟过来了,背对着他,开口道:“其实我还挺感谢这条腿的。”
转过身,正见江羽诧异的表情。
“如果它没受伤,我现在还在照别人设定的路前行。”
“是……你父亲?”
“对。也不止,还有我妈。”魏时言说的风轻云淡,“我最痛恨别人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不过,即便他们有所阻拦,我也会努力去争取。没有谁可以摆布我。”
江羽想起前一世他没读军校,好像也跟家里闹得挺大。一些话在喉咙里滚过一遭,欲言又止。
魏时言凝视着他,忽然说:“唐迟逃去菲律宾了。”
细细观察江羽的神情,接着解释道:“他犯了事被通缉,畏罪潜逃了。想必不会好过。”
江羽却不见什么表示,短暂的失神后,“哦”了一声。
“伤害你的人会得到惩罚,我也在挽回自己的过失。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
魏时言的话说得很怪异,江羽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也不太敢细想。好像揭开表面深究下去,就有一些细思极恐的事情等待着他。他疏离地牵了牵唇角,带着些勉强。
谁也没有说话,有微弱的光落在身上。
抬起头,茫茫云海中雾气渐散,朝霞含羞带怯地展露出来。云被镶上了细细的金边。
天空从阴暗变得瑰丽,只在这短短的片刻。之后它将呈现出更绚烂的色彩。
日出了。
没有谁能拒绝这般盛景,看见朝阳,宛若看见一个人的新生。
江羽却无心观赏,而是盯住魏时言。
“你为什么要挽回过失?你有什么过失?”
第66章 六十六 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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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魏时言沉吟了一下,在他锐利的目光下不显紧张,反倒坦然道:“我最开始对你有误会,放任他们欺负你。这件事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江羽看了他半晌,“没有别的了吗?”
“别的?”魏时言似乎很诧异。
熹微晨光的照耀下,他的表情分分明明地袒露。
江羽忽然一阵烦躁,不愿再与他说这些。他生硬冷淡地扭过头去,示意魏时言看向远方——那一片云彩中初露的红。
人有生老病死,明日却日日升起又落下,宛若亘古不变的定律。那在这短暂又忙碌的一生中,是否也存在什么东西,如明日一般,历久弥新、难以消融、无法忘怀呢?
答案已经在心中。
他深呼吸数次,将肺腑中的浊气吐出。但一低头,又见山间怪石嶙峋、云雾缭绕,更有斜前方一座副峰,巍峨耸立、直冲云霄。
郁结的心绪,在这一刻横扫一空,变成了豁然和喜悦。
“看那边!”
视线的尽头有一丛飞鸟自林间起跃,从天的一端飞向另一端。它们迎着光,化作拖曳的剪影。
直至它们消失,江羽还凝望着天边,久久难以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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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冷下去。这天江羽在逛医网的论坛时,发现了一条不同寻常的帖子。
发帖人称是在广海中心医院治肺病的患者,有听到风声说一例很棘手的肺炎患者转入医院,据说感染了新型病毒。
看似有鼻子有眼,别人询问具体情况,他却语焉不详,于是很多人都以为他在夸大其词。
江羽的面色凝重起来。
如果没记错,非典最初的病例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广海那一片开始。
帖子沉了下去,也看不见相关讯息,但他明白有什么事情在暗中发酵。距离非典全面爆发还有几个月,能在这期间做些什么呢?
医网基金会的第一批资金筹集到位,发放给了通过审核的人。目前基金会的维护暂时由康鹤清负责,在筹款发放的时候,他叫了魏时言和江羽来参会。因为是第一次捐助,形式上的意义更为重大,也邀请了很多记者媒体。
结束后人潮散尽,他们本来要去吃饭,被一位阿姨拦住了去路。
阿姨是被援助患者的母亲,为给女儿治病,房子都卖了。此次被亲戚申请了一下医网的救助金,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二十万的款项足矣让女儿做完手术。
她不停地道谢,腰就没有抬起来过,说着说着眼里盈满了热泪。
康鹤清安慰了好一会儿,阿姨还是很激动。开始是有些触动,等时间长了就变成了厌烦。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让江羽二人先离开,他把人送出去就来。
江羽跟魏时言先到酒楼,把饭菜点好了,没一会儿康鹤清到了。
魏时言含笑道:“康师兄,做得不错啊。阿姨这么感激你,看来捐款是真的给到有需要的人了。”
康鹤清说得口干舌燥,先倒了杯水。喝完摇了摇头,说:“哪有。”表情分明又带了几分自得。
临近新年,他们随便聊了聊春节的安排。康鹤清回江北老家半月,江羽在桐城待,魏时言听了后也没说他回不回家。
“本来别的大公司都是会开年会给年终奖的,我们规模不大,这些形式化的东西就省了,只简单地叫你俩吃个饭聊一聊。”魏时言说,“但是再怎么样,年终奖还是要发的。”
他取出两张银行卡,递过去一人一张。
“每张卡里有五万,你们留两万,剩下的可以跟下面人分一分。密码都是147258。”
江羽还没动作的时候,康鹤清已经开口了:“魏总,这么客气做什么。医网才刚起步,这钱我不能收。”
“怎么,不会是嫌少吧?”魏时言轻轻掀了掀唇角,抬眼看他。
康鹤清忙道:“怎么会!”
魏时言说:“那就收着。给下面的人买点东西、团建都可以。这段时间辛苦了。”
康鹤清想了一想,将卡收了起来。江羽也没矫情。
过年的时候网上传闻就多了起来。新型肺病?病毒传染?因为不了解病情,相关评论十分混乱。
江羽很快关注到了这些,跟魏时言商量过后,开始控评。医网是交流疾病频繁的网站,看到明显造谣的帖子会删除,也有一部分人疑惑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病,来这寻求答案的。
突然就某日,有关熏白醋、喝板蓝根能预防怪病的谣言如异军突起,飞速蔓延起来。赣州、广海等地开始出现疯狂抢购醋和板蓝根的现象。
事发时刚过完年十天,江羽刚回到学校。这时候学校里人不多,但当他下楼去吃饭的时候,还是被超市拥挤的人群吓到了。白醋早已被抢光,余下的方便食品、零食则成了首要目标。
他随便拉住一人,问:“怎么这么多人都来买东西?”
那同学往袋子里塞食物,语速飞快道:“怪病要传过来了!”
江羽愕然,纯纯的荒谬之感。
时隔数年,他对于非典初发时的事情已经记不得多少了。好像就是不久后,广海省两场人数破万的足球赛和演唱会盛大举行,推动了非典的爆发。
宿舍走廊上排着队打电话,大概是叮嘱对象、家人注意防护的。谣言和恐惧来势汹汹,比疫情扩散得更快。
江羽很快摸出了流言源头。两日前政府将病情通知了世界卫生组织,提供的数据只列出了广海省的发病情况,也没有让进入世卫组织前来访问的调查队进入广海调查。春运无法避免的大量人口流动,导致了疫情的扩散。实际病例远比暴露出来的要多。
只有真正置身于这样的环境,才能感受到令人不安的氛围。即便江羽早就经历过一次,知道非典主要传播在首都、东南沿海等地,情绪还是多少受到了影响。他决定给钟英打个电话。
排了半个小时才轮到他,但呼过去是一阵忙音。再打过去还是一样。
后面的人催促得急,江羽等待了片刻,还是挂了。
来来往往的人在眼前晃过,他孤零零地站着,显得有些黯然。钟英有自己的家庭,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母亲。
来不及多想,就听有人喊:“1427江羽,有人找!”
探出头去,魏时言跟宿管大爷站在楼下,正朝上望呢。看到他,带了些笑意。
“给你带了些东西。”
魏时言提了个袋子,江羽粗略一看,里面板蓝根、口罩、白醋、吃的,什么都有。
“你也信这个?”他先是诧异,看见魏时言表情后简直乐了,好笑之余又有一丝触动。“白醋可以治肺病,他们信也就算了,怎么你都办医网了,还相信这些?”
魏时言说:“总不会是空穴来风,还是备着比较好。”
听到他的话,江羽却沉默了。明明天是冷的,他隐约感觉到袋子与手相接的地方在发热。即便再轻的东西,沾上心意也会变得沉重。
但他没有推脱,而是将手攥得更紧了一些。
“你不觉得这些传言来得很突然吗?”
魏时言“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