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把护士推倒在地,双脚踏上冰凉的地板时,有人推门而入。剧烈的尖叫声刺进他的脑袋,他终于冷静下来。
“魏时言——”女人的嗓音尖锐,“你在做什么?”
他的母亲,正拎着包站在门口。只是手指紧紧握着,像扭曲的树根。
“哒,哒。”是高跟鞋击打在地板上的声音。
她走至魏时言面前,精致的脸上难得带了一丝怒容。
魏时言看着母亲涂成猩红色的嘴一张一合,如凶猛的猛兽,说出来的话也要将他吞噬。
“你给我清醒一点!”
说出这句话,她倒是清醒了一些。瞥见摔倒在地上的护士,挂上歉意的笑,将人家扶起。待病房门再次关上,表情又变得狰狞。
她难得露出这般丑恶的神情。魏时言想,这是真被气急了。
他站着的身体又坐回了病床上,冷冷地看着母亲发疯。
记忆里,他被绑架营救回来之后,曾听见母亲为了此事在跟父亲吵架。她没有担心儿子的安危,没有责备丈夫的不负责,反而在说:“你能不能动一下脑子再做决定,换别人去不行吗?他要是死了,是不是还要我再生一个?”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是同一路货色。
女人说:“你快把人打死了,报纸上登得都是!出了这种丑闻,你满意了?”
她逐渐恢复了优雅,虽然眼神还是冷凝的。
魏时言说:“我什么时候能回学校。”
“事情没处理完,你想都别想。”
她的公司即将挂牌上市,这阵子在别的省出差,被儿子做的好事唤了回来。事情没有压下去,那家人到处登报,生怕不能影响到他们。
魏时言的伤口不深,弹簧刀插进去了五公分,直径两公分,没有伤及内脏。经过缝合,现在已经无大碍了,但因为外伤未愈,呼吸时会有轻微的疼痛。
母亲走后,趁着护士的疏忽,他溜出了病房。他在柜子下的包裹里翻到了干净的衣物,只是身上没钱。幸运的是楼下停着辆眼熟的车,正是司机王叔送家里的阿姨来照顾他,还没走。
魏时言拉开车门坐上去,王叔回头来看,见是他,不由得惊讶。
“少爷,你……”
“别管,开车去学校。”
王叔不知道魏母商场上的弯弯绕绕,只担心他的身体。见他还好的样子,发动了车。
等车开到学校,魏时言才发现自己有多冲动。今天正是周日,高三都不补课的日子。
校园内一片寂静,正午当头,只余寥寥几个人影。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长久的凝视着车窗外。等王叔出声,他才收回目光,后背倚在靠背上,淡然道:“回医院吧。”
魏时言躺了一周,这期间有不少人来看他,同学、好友甚至是老师,独独没有想见的那个人。他在校园内当众殴打同学,校方无法遮掩下去,给了他通报批评的处分。在前几天,班主任还找他谈保送的事,基本等于内定的名额,也因此取消了。
他的母亲来过那么一次,后来打电话过来,说事情解决了,让他行事注意一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次与唐迟打架,对方自认理亏转学,这次则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她说:“我给你请了心理医生和家庭教师,先在家休养一阵。”
魏时言说:“嗯。”
他没有排斥这个决定,一方面是对控制不住情绪的自己有些心悸,害怕殴打江羽的悲剧重现;另一方面是觉得确实需要时间,来好好梳理一下脑子里的记忆和对待一些人、一些事的态度。
心理医生是很眼熟的一位,不仅有帮幼时的他诊断,另一段记忆里也出现了他的影子。
是在江羽实习之后,魏时言的情绪时常受到影响,变得暴躁难控,甚至想做出伤人的举动。他自己也有感受到,于是找到医生,开始一瓶接一瓶地服用药物。
医生不赞同道:“如果你不能完全敞开心扉,吃这些药也毫无作用。”
魏时言无法对医生坦白出内心的情感,或者说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只是觉得事情不在掌控之中。
明明让江羽搬近,两人的距离却像越来越远。最开始说的会放对方离开,现在看到他想走,就止不住的不舒服。
但是他又没有理由。
他习惯将一些事情算得很清。譬如之前会对自己说,江羽活该,虐杀动物,这么恶心的人就该受些折磨,于是一切举动都变得理所当然。其实已经隐约有了预感,会不顾一切救自己的人,又怎么会那么残忍呢?只是他不愿去相信,仿佛相信了,就失去了与对方的连结,这么多年飘渺的恨变得毫无意义。
他只是想把人放在身边而已。就像他所说,江羽欠他的。
后来事情被揭露,确实不是江羽所为。他将全部的怒火发泄在唐迟身上,一方面心怀愧疚,一方面又不愿道歉,将这件事彻底掩埋过去。
他才是罪孽至深的人。
此后的日日夜夜,都被这种情绪折磨,于是更难自控。
江羽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医生擦了擦眼镜,再戴回去,极有耐心地对待病人。
此时,魏时言在他的注视下,由心头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他没有像前世一样冷酷自傲地将事情深埋于心底,抱有一切尽在手中的自信。而是缓缓问道:“我所说的一切,你都会保密吗?”
“当然,这是我的职业道德。”
他顿了一下,目光有些放空。随后虚妄的记忆与现实,娓娓道来。
“我有时会梦到一些很真实的片段,开始没有当回事。渐渐发现,很多事情与现实一一对应,很多人也是现实中存在的。”
“梦里频繁地出现一个人。我瞧不起他的软弱,反感他的阴暗,对他犯下了暴行。”
“……后来才发现,他不软弱也不阴暗。”
“是我认错了人。”
……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的过着。魏时言打架住院的消息,如蝗虫过境迅速横扫了整个学校,最后又沉入海底,泛不起一丝波浪。
倒是他的久未归校,变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说,他被父母严惩,不会再回学校上课了。听闻这个消息,不少女生为自己还未萌芽开花的少女心事惋惜。
让江羽感到宽慰的,是李伯涛听从了他的劝阻,将厂子卖掉了。现在每天来往于医院和家,预备好好给钟英治病,好像还琢磨着做些小生意。
天气逐渐转热。正在上课,班上的同学忽然一阵躁动。
门口站着一人,着一身简简单单的校服,挺拔如松的身形却带来一阵压迫感。他顶着各异的目光扫视了一周,在看见江羽时,不着痕迹地停顿了片刻。
消失了快两个月的魏时言回校了。
他安静地融入班级。下课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停顿在江羽桌子前。
江羽没有抬头,从余光瞥见的衣角就知道是他。他的笔未停,稍稍一顿就开始接着写字,好像并未受到影响。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有风浪翻涌。
很多思绪草草略过,他想起了魏时言殴打同学时暴戾的模样。当时他只觉得手脚冰凉,不愿再看,于是转身就走。
后来听闻那位同学和他当年一样,也许比他还要惨烈。
在魏时言无声的压迫下,他的同桌很自觉地合上书本离开了。空间被留给了二人。
魏时言垂下眸子,静静地看着他,说:“我是帮你打他的。”
江羽觉得有些好笑。
魏时言接着道:“你说没了父母,我什么也不是。这句话我不认同。”
江羽于是放下笔,想探究他是以什么模样说出的这番话。最终发现那张脸上表情平平淡淡的,看不出端倪,似乎只是陈述事实。
他也只能平平淡淡地回复道:“是吗。”
第48章 四十八 志愿
============================
学校发下了填志愿的参考书和表格,让学生回去与家长商量,慎重填写。江羽经历过一次,上次是迷迷糊糊就被改了志愿,甚至都没参考的余地。
他在填表的时候,奶奶也戴上老花镜,凑过来翻书,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江羽看了一会,忍不住放下笔笑了,“奶奶,你看的明白吗?”
奶奶说:“这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就是一些学校。”
江羽把页面从专业介绍翻回到分数线,指着给奶奶介绍,“这是学校名称,和历年招收学生的分数。”
B大、H大……排在前面的是分数线最高的学校,后面依次顺延。
奶奶问:“你想去哪个学校?”
“不是我想就能去的,还得看人家学校要不要我。”江羽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有一些底,斟酌了一下道:“奶奶,我不想离开太远。”
奶奶这阵子跟一群老太太聊天,倒是大概了解了一些学校的事。桐城周边有数所百年老校,在全国处中上游,却没有顶尖院校。如果追求更高的话,得往首都或者东南那一块去。
她大概明白孙子的顾虑。
“你是去学知识的,不用担心我。想报哪里就报,奶奶还等着你带我去别的城市玩呢。”
江羽目光柔和,应到:“好。”
他去看望母亲,跟他们也谈了谈填报志愿的事。钟英说:“小羽,你放心吧。奶奶有我们照顾,再说你寒暑假也可以回来看她。”
茶几上放了一打纸,类似于财务报表。江羽本没想细看,扫了两眼发现不同寻常。等客厅没人,翻动了几页,原来是某证券公司的介绍和一些股票分析。
他的视线停顿在“华都证券”四个字上,竭力搜索着相关记忆。他没听说过这家公司,也可能因为对这些不关注。
门开了,李伯涛买菜回来。他忙把手上的东西归于原位。
等过了会儿,他调着电视,状若无意道:“叔叔,你不是说之前想做点生意吗,现在怎么样了?”
李伯涛道:“还在考虑。”他是猜到江羽看见了桌上的资料,上前来把东西收拾好,然后说:“听别人说最近股市很赚钱,所以想了解一下。”
千禧年的前一年,深沪股市“5.19”事件,展开了一轮波澜壮阔的大行情,股市达到历史性新高。而这一事件,正发生于大半个月前,几乎所有股民都赚得盆满钵溢。错过的人纷纷扼腕叹息遂即加入,期待能赶上牛市,不错过这一机会。
这个事件江羽是大抵知道的。之后的一年多时间,股市都呈乐观状态,直至01、02年阴跌低迷。
正因如此,他没起太大疑心,说道:“股市有风险,需要谨慎一些。”
“我知道的,还没决定呢。”李伯涛不欲多言,“放心吧。”
填报志愿的表交了上去,是江羽帮老师收的。他收到张雨遥的时候,女生抬起头看他,“我来帮你吧。”
江羽没拒绝她的好意,二人分别从教室两边收起。
正中间的座位,一张表被放在桌角。江羽想去拿,另一只手按住,那人抬头问道:“你填的哪所学校?”
江羽沉默了一瞬。他本不该回答,却又鬼使神差地牵动心思,听见平稳的话语从自己嘴里说出。
“H大。”
魏时言的眼睫抖动了一下,垂下眸子,然后移开压在纸上的手。
江羽瞥见这张纸的首行,写着H大的校名。他抱着收齐的文件,与张雨遥一齐向办公室走去。
张雨遥问:“不觉得可惜吗?”
江羽摇头,“不,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他有些紧张被修改志愿的命运会不会重演,表格还没放到办公桌上,张劼就说:“收齐了吗?”
“齐了。”
“直接交到资料室吧。”
送过去资料室的老师就密封好了,预备交到教育局。江羽总算松口气,填志愿的事告一段落。
-
魏时言接到一通电话,就下楼等待着。过了会儿,一辆车停在了他家飘荡着花香的院子里。窗户摇下来,里面坐着位穿着军装的年轻军官,是他父亲的副官。
他递出来个牛皮纸袋,魏时言入手一摸,诧异道:“这么薄?”
“也没有什么能查的了。他奶奶去年做了体检,除了有点高血压,别的还不错。主要在他父母那边,母亲白血病早期,换骨髓能治的。”
男人说着,魏时言已经拆起了纸袋。他没有纠正对方语句的错误,这里的父亲应该是继父。
“不过有一点要注意啊,他父亲好像被盯上了。”
“什么?”
“有个叫‘华都证券’的公司,套了个空壳出来行骗。他父亲被忽悠着,想往里投钱。”
“我会跟他说的。”
“不是说不说的问题。那家公司的背后,是许皓,九华帮帮主的大儿子。九华帮你可能没听过,就是地头蛇一样的……”
魏时言的动作一顿,打断道:“万哥。”
他看着对方,态度没有变化,说出来的话却是求人,有种微妙的违和感,“你可以帮我解决掉吗?江羽是我很好的朋友。”
万哥微怔,最后摇了摇头,说:“我做不到,你得跟首长说。”
魏时言拿着东西上楼。纸袋里的几张纸,除去精确到江羽身高和门牌号的资料,还有他奶奶和母亲的体检单。这些东西医院里本来是不备份的,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来的。
魏时言不觉意外,再往后翻到了几张新闻的照片和部分工厂转让协议书,持有人李伯涛,正是江羽的继父。万哥给的资料不太连贯,他大概猜出了经过,工厂出事、政府严查,于是李伯涛将工厂转让,手中持一部分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