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拿到的确诊单,却狠狠给了他一击,也给了李伯涛一击。
厂子出事后的这段时间,李伯涛和蔼的脸上添了几抹愁色,但他尽量遮掩了,没想在孩子面前表露出来。
这个年整体还是欢乐的,此时快乐全部埋葬在了一纸报告下。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最后江羽问:“要告诉她吗?”
李伯涛的拇指和食指下意识的摩擦了一下,这是他以前抽烟的习惯性动作。妻子嗓子不好,他的烟就戒了,这个动作却保留了下来。
“告诉她吧。”李伯涛说,“早治疗也好。”
江羽应了一声,要离开书房。
身后的继父又叫住了他,“小羽。”
“还得麻烦你照顾一下这边,我明天要去东台省一趟。”
“去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厂里的事。别人牵了个线,说有人能帮。我去碰碰运气看看。”
李伯涛没有注意到江羽微变的脸色,接着说:“希望可以解决吧。这几天就先辛苦你了。”
江羽沉默了一会儿,叮嘱道:“叔,一切小心。”
这几天他需要经常带母亲去医院,最终医生定下的治疗方案以化疗为主,辅佐中药达到减毒增效。
本来约好的与阿丛和vic见面,也因此耽搁。江羽歉意的回了电话,告知他们情况。
“当然要以家里为主啊!见面而已,以后也会有机会的。”vic说,“等下次见面,我java肯定学好了,不然都不好意思出门。”
“嗯,我相信你。”
阿丛虽觉得可惜,也表示了关心和理解。说他在家里闲得慌,连问要不要来看看阿姨。
江羽拒绝道:“不用了,谢谢你。”
初十就要开始补课了。短暂假期的最后一天,时隔一个月,江羽再度收到了W的消息。
【W31012】:一点都不好用。
他回忆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原是在说自己推荐的那款钢笔。
平日冷清的魏家,到了年关,总会热闹起来。往年,魏时言会去部队里待一阵子,今年临近高考,母亲不让他去。
进出魏家的除了一些往年眼熟的军官,还多了几个新面孔,据说是新升上来。
他们来拜年,魏时言便会被喊下去打招呼。开始他还坐得住,直到有人聊起他的成绩,问:“打算读哪所大学?”
“还没想好。”
“来读军校吧。”
另一位开玩笑似的,“这么优秀进来部队,首长后继有人咯!”
他的脸色突然变了。无法再坐下去,起身便要离开。
身后,魏父本是端着杯茶听后生们谈天,说不上高兴,但很从容的模样。此时,面色猛的沉了下来。
“站住!”
他的语气很严厉,跟在部队命令下属时一样。坐在沙发上的军官都条件反射的绷直脊背。
魏时言的脚步顿住了。
他背对着说出的话,却犹如重磅炸弹。
“我不会读军校的。”
这几乎成了魏家不成文的规矩。他父亲、叔叔、爷爷乃至于祖辈,全都是军人出身。战乱的年代战死沙场,积得一身功勋。
客人不懂,却能看见首长面色沉沉,尤其手中没来及放下的茶杯气得晃动,特供毛尖泡的茶水撒了不少在地上。
“不读军校,那你打算去哪里。”
“魏、时、言!”
哐一声门响,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
他走了。
魏时言冲出家门,瑟瑟的寒风刮过,吹得他头脑陡然冷静下来。
天上洋洋洒洒地飘落了什么东西,落在他的眼睫上。他眨了下眼,化成一阵湿意。
下雪了。
摸了摸口袋,发现没带钱。好在雪下得不大,干脆就这么沿路走着。
两侧别墅区传来一阵阵欢笑声,莫名的想起了鲁迅的文字。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
魏时言双手插在兜里,有些漫不经心地笑了,心道:他爹在家跟下属会面,他妈想必在找小姐妹谈天。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谁也不需要他,他也融不进去。
“呼——”一阵风刮过。
一辆半旧不旧的小夏利停在面前,司机把窗降下来,“搭车吗?待会雪要下大咯。”
魏时言坐上去,报了朱子健家的住址。到了后在楼下喊人,结果好像不在家。
司机等得有些不耐了。终于,朱子健千呼万唤始出来,从二楼阳台探出脑袋,:“你怎么来了。”
魏时言说:“帮我付个车费,我没带钱。”
朱子健下来时头发还乱糟糟的,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边带着魏时言进屋。
“还在睡觉?”
“嗯。”朱子健说,“跟家里吵架了?”
魏时言从嗓子里溢出一个“哼”,算作答案。
朱子健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护士,在部队的医院里就职。早在前两天就回去赴任了,留他一个人在家。
他给魏时言倒了水,桌上摆着瓜子果盘,把电视打开。
然后坐在沙发上,开口道:“你知道唐迟跟人打架,被打断了腿吗?”
魏时言看着电视,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话。
“不知道。”
“他现在就在我爸妈的医院里,我想要不要去看看他。”
“去呗。”
朱子健盯着他,缓缓道,“你去吗?”
魏时言掀起眼皮看他,眼神带着似水的凉意,又夹杂了几分认真,“朱子健。”他说,“你不会想说,‘好歹是一起长大的’这种蠢话吧。”
他唇角微扬,露出了个刻薄的冷笑,“你不是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我知道。”朱子健轻叹了一声,“但是……”
“……你不觉得,对江羽过于重视了吗?”
“你什么意思?”魏时言的目光锐利起来,盯住昔日的好友。
在他眼里,朱子健与不着调的唐迟相比,是比较沉稳可靠的,没想到有这么一双犀利的眼。
他承认被问住的时候有一丝慌乱,只要回想起江羽的态度,他就一阵火大。
于是这阵不耐里,还有恼羞成怒和遮掩的意味。
“我会重视他?”魏时言轻蔑一笑,道,“也不看看他是什么东西。”
“再者,为什么要用重视?还没有人配得上这个词。”
他说的话与朱子健所了解到的截然不同。自从魏时言向他问起江羽之后,他是观察过一阵的。
二人一起去参加了联赛,不久后成了同桌。他从办公室老师嘴里听到是魏时言主动要求的,但这事对方没跟他提过。
再到后面的一次,魏时言跟他一起,自外面的小饭桌多带了一份饭回班。
隔着窗户,看到他意图给江羽送饭的场景,天知道朱子健有多不可思议。
朱子健心如明镜,见他言语间都是对这个问题的抗拒,巧妙地带了过去。
“是我说错了。我饿了,想热点饭,你要在这吃吗?”
第42章 四十二 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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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时言先在客厅看电视,后听见外面狂风大作,雪下大了起来。
朱子健在厨房腾不出手,喊道:“帮我关下窗户吧。”
家属区这边有暖气,室内很闷,他把房间的窗户打开了一道缝。现在这道缝隙被刮开,冷风嗖嗖往里灌。
魏时言追溯着来源,走到北面的房间,意图将大敞的窗户合上。
这时候窗帘被卷起,像一根飞舞的巨鞭来回抽打着,“哗啦”一声——
桌上的不少东西被扇到了地上,好像还有玻璃破碎了。
魏时言蹲下身,想将东西捡起。破碎的玻璃原来是一个相框,他拿起来,便见其中滑落两张纸片。
一张是朱子健幼时,还有张小照片。
小照片上赫然是张年轻的少年面孔,望着镜头笑得灿烂。
少年的手向右搭着,很明显身边应该还有其他人,但照片被裁剪过,成了他单人的独照,就显得很有其他意味了。
魏时言的手一顿,不禁看向相框下的一摊玻璃碎片。
这张小照片本被夹在大照片与相框交界处,是刻意被“藏”起来的,现在却袒露得明明白白。
他的动作迟疑了,眼神也流露出猜测和怀疑。
仿佛受到感应,他突然回头,便见门口站着的人,正静静看着他的动作。
连带他眼里的怀疑,也一览无遗的收入眼底。
朱子健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觉意外,淡淡道:“吃饭了。”
“哦。”
魏时言站起身,将手中东西放在桌上,正要跟他离开。
好像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就要被一笔带过。
迈出半步,他却忽然停住,迅速地转身抄起那张小相片,发出质问——
“你怎么会留着他的相片?”
照片上的脸他认识,应该说他跟朱子健都认识,却都不熟。幼时的玩伴在家长关系的疏远后分道扬镳,现在也只是见面打个招呼的交情。
他不认为朱子健跟这人有足以珍藏相片的私交。
朱子健在他紧迫的逼问下,仍显得不疾不徐,眼神却微微一动,泛起一道波纹。
魏时言心中亦一动。这个发小,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朱子健沉吟了一下,最终说:“我喜欢男人。”
“你……”魏时言也因过于惊讶而顿住了,“你喜欢男人,你喜欢他?”他指了指照片。
朱子健没说话,眼神等同于默认。
魏时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刚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但他却无从开口了。一些话在脑海里转了个弯,想问你不是喜欢女生吗,怎么忽然又变了?转念一想,好像从始至终朱子健都没有对他说过感情上的事。
其实是震惊的,但因为对方过于平静,倒显得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最终,魏时言道:“你好自为之。”
在当时那个年代,同性恋这个词还带着骇人听闻的意味,只有在网络上最隐秘的角落或是一些外国网站上,才能偶尔探寻到踪迹。
魏时言自认不是一个会被性别所拘束的人。但对于朱子健的坦白,抱有了不赞同的意味。
此刻,他不得不去想一件事——那他呢?他算同性恋吗?
这个问题并未得出答案,朱子健就带来了一个消息。
他去看望医院的唐迟。他们三人自幼一同长大,应该是对魏时言的雷点了如指掌的。但唐迟没反思自己的问题,反而在埋怨对方不留情面。
朱子健无意间透露魏时言跟江羽成为同桌,唐迟终于找到了答案。江羽!是的,当时也正是因为他挑拨离间。他绞尽脑汁地去想,觉得能陷害自己的除了江羽,没有别人。
“我感觉他现在有点偏激,你注意一点吧。”朱子健提醒道。
魏时言能明白他的意思,但他现在还没理清楚对江羽的态度。
梦境里时常能闪现出一些片段,大部分两人都不能好好相处。印象里最深刻的,居然是江羽抗拒又带着恨意的眼神。
现实里的关系僵硬,网络上居然有所回应。
一登上聊天室,唯一一个联系人给他回了消息。
【江13409】:抱歉,最近因为太忙了,消息没有及时回,但是我都有看。
【江13409】:一句迟来的新年快乐,祝天天开心。
魏时言鬼使神差的打字道:忙什么?
很快有了回复。
【江13409】:家人生病了,很着急。但是跟之前不一样,发现得早,医生说完全可以治疗。希望其他方面不出岔子吧。
魏时言的目光锁定在“跟之前不一样”之上,忽然意识到一点。
之前他便猜测江羽是也是有着之前记忆的。说不定还跟他零碎的记忆不同,是完整的。
那是否可以认为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才令他对自己的示好无动于衷?
家人生病……
魏时言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决定这几天先去学校。
结果一到教室,发现自己旁边坐的换了个人。江羽又调回了角落。
他简直要气笑了。
江羽的继父从外省回来了。事情尘埃落定,政府来调查后说要赔款,但他手上的资金都压在了新设备里,周转不开。
去拜访的是那位是东台省的富商,称想收购工厂,给的价格不高。
李伯涛没下决定,他其实还是想接着做下去的,奈何手上资金不足。现在厂子无法正常营业,钱货都积压着。
他又去联系人,没想到一位不是特别交好的熟人称可以借给他钱,利息甚至比银行还低一点。
两条后路,一条借钱接着干,另一条转手工厂。
妻子刚确诊的病肯定是要用钱的,李伯涛犹豫了。
江羽问:“为什么那个死去小工的家人,本来答应了,又来闹事?”
李伯涛默了下,说:“这事应该不是那么简单。”
对于工厂的事,他是清楚的。这其中必定有人指使,不然本该善了的事情不会闹的这么大。
“那要是借钱解决了,之后效益不好怎么办,钱能还上吗?”江羽缓缓道,“或者说,再发生这样的事呢?有一就能有二。”
这样的道理,李伯涛何尝不清楚。这么咽下去这口气,又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