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这上好的马尿,你怎么不喝呢?汗血宝马,求都求不来,大人赏赐你的乖乖喝了吧!“
老头咬着牙一言不发。
南枫在背后一直看着,这一幕让他身体不自觉战栗起来,控制不住的愤怒和抗拒涌来。
他把脸埋进滑雪衫外套的帽子里盖住鼻子,深深吸了两口气。
处理完老头,魏达也没有多逗留,径直往甬道尽头走。
那里是间密室,门口有三名狱卒坐在那儿胡吃海喝,看魏达来了,忙不迭滚出来迎见。
魏达不说话,也不看他们,朝圣似的闭眼享受了一会儿。
很快就有人捧了个大箱子来,并备上一桌酒菜,把魏达毕恭毕敬请进里屋。
里屋正中央居然堂而皇之摆了张龙椅,边上的衣架上撑了件黄袍在那儿,虽然看着有些年份,但毕竟是绣了龙纹,在这牢里出现实在是扎眼。
一名狱卒帮他把黄袍披在身上,其余几人迅速心领神会地跪下,高呼三声万岁。
南枫虽然是个妖,虽然不记得人间的诸多规矩,但基本道理还是懂的,眼下这要杀头的场面,着实把他给惊到了。
魏达却很满意,痴痴抚着龙袍,大喇喇地坐在龙椅上命狱卒打开机关。
一阵“隆隆声”响起,砖墙在摇晃中缓缓分开,砖灰纷纷扬扬落下,露出里面的暗牢,一股更潮湿更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连带着,还有撕心裂肺的哀鸣,南枫只来得及看到牢里两个被折磨得不成形的人,就被一阵晕眩感击退了。
他倒吸一口冷气,在文宅时候那种难以自制又无法逃脱的绝望感再次铺天盖地地袭来,脑海里有一大堆影子迅速掠过,来来回回像走马灯一样。
他斜倚着墙喘气,紧紧拽着身上的外套,想靠微弱的乌木味抵抗这种失重感。
那头狱卒刚要说什么,突然被魏达挥手制止了。
他古怪地盯着南枫那个角落看过来,停了两三秒像是要确认什么东西,南枫不自觉握紧腰里的短剑,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
这时一双干燥微凉的手抚上了南枫肩膀。
有个人从他背后结结实实贴上来,连带那股乌木香。
南枫的双肩徒然松懈,发出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轻叹。
他说:“傅重山,你怎么这么慢?”
话出口才惊觉不合适,一句责问的话被他有气无力这么一说,软软糯糯的莫名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背后那人轻笑,又揉了揉他的头道:“我来晚了,求小老板责罚。"
声音很低,在牢狱里有回响,他忍不住想掏耳朵。
南枫觉得自己像被裹在北风里胡乱飘零地落叶,莽撞地毫无头绪地寻找出口,这会儿才被人稳稳地接在手里,稳稳落地有了归处。
等眩晕感退了大半,他才终于缓过劲来。
真的很奇怪,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突然生出”归处“的想法来了。
总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永远不需要依靠其他人,现在居然越来越依赖那根救命稻草,连带着一丝味儿都不放过。
傅景峦把掌心又落到他后颈上揉了揉,问:“好些了么?”
后颈处的皮肤有些温热,南枫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半步:“嗯,谢……谢谢。”
傅景峦假装没发现他的不自在,继续恬不知耻地把手搭在他肩上:“有人不想我找到你,小老板要小心。”
南枫没好气问:“小心什么?”
傅景峦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回:“小心——别再把我弄丢了。”
他说这句的时候看着像是开玩笑,南枫却偏偏闻到了一丝真切的哀伤出来,虽然转瞬即逝,但毕竟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南枫:”我……把你弄丢过?”
听起来像个负心汉。
其实南枫也不是故意要在这种时候旧事重提,提了依照傅景峦的性子不说的他还是不会说,不过是徒增尴尬而已。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问,想要窥得过去的一角,哪怕真的只有一点点,哪怕傅景峦只透露些许信息,也比现在这样蒙在鼓里好。
可惜最后还是没结果。
虽然没回答,但身体却明显僵了。
南枫心一软,便想放过他,故意把话题引开。
他问傅景峦:”你怎么进来的?”
阵主在开始显然并不想让其他人进来,所以只把南枫留在里面,那傅景峦是怎么强行破开空间的?
傅景峦把脸埋在南枫脖颈,半撒娇地说:“因为——我们有灵魂羁绊。”
南枫以为他在贫嘴,嘴上讨自己便宜,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所谓的灵魂羁绊是什么意思。
没等他问,就听前面牢狱里突然发出嘶吼。
这地方相比诏狱外面,更像是一间”私狱”。
里面关押了大概四五个人——姑且先说他们是人,有些匍匐在地上,步立俱废露出兽性的姿态,绝望地刨着地面,发出凄厉的吼叫;有些靠在墙上,胡乱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衣服。
魏达命人掌灯,凑近欣赏了一会儿,牢狱里的人就扑过来对他嘶吼,伸出出肿大的四肢想要够他,被狱卒用一柄长杆刺回去,尖锐的矛头“噗嗤”没入皮肉,里面发出凄厉的吼叫。
其实细细看去,那些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是妖兽。
他们骨节肿大,爪尖锋利,浑身上下都是血痕,有些皮肉外翻鲜血淋漓,有些身上有很多疑似伤口的小洞,黑色的不明液体从里面潺潺流出,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们越是绝望,越是挣扎,魏达就笑得越开心,像是欣赏一件亲手雕琢的艺术品,有种诡异变态的满足感。
他拿灯靠近的时候,南枫借着微弱的光,看到牢狱角落里还堆着一些像是皮囊或者枯骨的东西。枯骨已是焦黑的一团,皮囊和他们之前在文宅看到的如出一辙,像被人抽了灵魂而迅速枯竭。
地上还有个眼熟的阵法。
傅景峦冷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在练活傀。”
先前他们几次看到的骸阵,让他只是怀疑这人要利用阵控制魂灵,或者把魂灵重新转嫁在新的躯壳上,现在看到这间牢狱里的人,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人在诏狱的犯人身上做实验,先抽空他们的生魂,再重新灌到其他容器里。
活傀可以甚至可以练出一支军队,勇猛无敌,任劳任怨。
在这点上,活傀和灵甲似乎还有异曲同工之妙。
眼见傅景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南枫忍不住问他:“当年你……不知道这事?”
傅景峦摇头:“魏达作为禁军统领,再频繁出入诏狱也不会惹人怀疑,况且那时候南陈边疆战乱,又刚好遇上连年天灾,朝廷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别处。”
他记得他父亲那会儿倒是屡次进谏过这件事。
傅家世代掌管司天台,他父亲是司天台傅征天监,他是少监。
傅征尽忠职守,却也古板,知道儿子从小有天赋,且就算到他命里有劫数,还是让他进了通玄院。
傅景峦小时候偷偷看到过好几次娘亲在屋里抹泪,埋怨父亲的场景,但他父亲说,这是他的命数,天命既定,非做不可。
那段时间,因为各地都有人上奏说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怪事,民间有人鼓吹妖邪之术,百姓争相模仿导致妖乱四起,祸乱横生。
光宗有回上朝问了一嘴,魏达就说他打听到,最近坊间多了许多以左道旁门的奇幻邪术迷惑众人的妖士,自称能晓阴阳,那些人用巫蛊之术控制妖灵,四处作乱,原因不明。
南陈的阴阳通灵之事一向都由通玄院管理,民间并不允许私自学习占卜司天之术。
光宗质问傅征,傅征说他略有耳闻,但他觉得此事尚有蹊跷,不可过早下定论。
魏达讥讽说巫蛊之术可大可小,为防乱子贼心,还是应当尽早斩草除根。
“我当时还和他理论,说这乱世的灾祸不全由妖而起,妖和人平等,通玄院收监的妖,犯了错一样会受到处罚,但即便是犯了错,也应当由通玄院自己处分发落,该押该放,轮不到别人惦记。现在想来,他要接手那些妖物,可能就是为了私用。”
南枫沉思:“当年,你们都不知道的事,魏达为什么要挑现在说出来?”
“除非说出来能让他想得到什么?”
两人顺着逻辑,忽然想到一个之前他们都忽略的点:“他还活着?!”
第34章 34 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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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结果让两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傅景峦和姜活能活是因为两人都已经是灵甲之躯,而这灵甲术普天之下也只有傅景峦一人会而已,倘若魏达还活着,他到底是实体还是魂魄?
这么想着,两人再看魏达的时候,更觉得他有说不出的古怪。
南枫脊背发凉,被傅景峦握住手。
就听外头走廊里,有个老头悲愤的怒吼穿透厚厚的砖墙。
狱卒在魏达耳边说了几句,他把脖子折成诡异的角度回看过去。
听声音,这老头就是先前外面那个被灌了马尿的人,他颤抖着叫:”妖人!你弑父杀兄!丧尽天良!你图的什么勾当!你以为自己在这诏狱里作恶便高枕无忧了么!苍天有眼!今日你造的孽!老天来日必让你加倍奉还!”
魏达原本不想理会,被他一刺激突然大笑起来,蹭蹭跑回那间牢房门口:“老头,我念你养了我十多年,才没把你扔进去,你还说我图什么勾当?!我倒要听听你觉得我图什么?”
老头倚在墙壁上喘息,看他过来,慢慢支着身子挪近:”想当年,你母亲知书达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没亏待你半分,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孽障!”
魏达从牙齿缝里蹦出话来:“母亲?你也配提她?!你们这些老东西!我母亲从嫁到王府你们怎么对她的?!啊!你们说啊,你们把她逼死了!死了知道吗!她是个好人!有什么用!好人有好报嘛啊?!你们是怎么对他的,还有里面那个,那个老东西,全天下都只道他仁义,他重情,那些人知道个屁!我告诉你!我母亲就是被你们害死的!旧日里我们受的苦,今天我要你们加倍偿还!“
魏达说到激动处,被老头一口浓痰吐在脸上。
狱卒把老头当胸一脚重重踹倒在地。
老头躺着大笑起来,越笑约疯癫:“啊哈哈哈哈,好啊,一窝卖国贼,养得好养得好啊!南陈要亡!“
魏达倒也没生气,他用旁人递来的绢帕慢慢擦着脸。
听到这儿,南枫总算是听出端倪了。
他忽然意识到,里面那间屋子关押的,没了人形的三四个人,很可能就是魏达的亲身父亲和家眷,也就是宅邸失火的康王。
世人只道他宅邸失火,并不知道康王竟然还如此猪狗不如地活着。
就连傅景峦都被蒙在鼓里。
这时只听魏达慢悠悠地说:“别怨我,你么你要怪就怪傅征这老儿——会点占星术就妖言惑众,还连累你们,否则,也不会落到我手里是不是?再说了,人家全须全尾告老还乡,你看看你们还留在这受苦,何必呢?”
躺在地上的老头半天没起身,在暗中重重啐了一口。
“放你的狗屁!你以为我老眼昏花,被关在这种猪狗不如的地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傅征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犯不着来骗我!”
魏达嗤笑:“没关系,你信不信也出不了这个门,我看你还能嘴硬多久,至于傅征和他那个儿子……”
说到这儿魏达似是有意无意往身后瞥了一眼,没再说话,只带着狱卒和守卫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南枫觉得身后那人浑身都是怒气,身体紧绷,嘴唇也死死抿成一条线。
南枫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怎么会安慰人,但尽量模仿着电视里见过的样子,勾着手踮着脚,面无表情地轻轻拍着傅景峦的头。
傅景峦闭起眼睛,声音在牢里回响:“我父亲……父亲是被迫辞官的,虽不至于有牢狱之灾,但当年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也不小,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郁郁而终。”
傅景峦说他父亲,也就是当年南陈的太常寺卿傅征,在他印象里一直是个既严肃又古板的人,从小就教导他得观星就是观星,观星是科学,是客观存在的东西,而卜凶吉违背观星本身。
他教傅景峦要藏好自己通灵的本事,不能随便在人前显露。
而关于魏达,他只知道此人受封之后平步青云,占尽了银矿盐田,夺了官船运输,所得尽入私囊。他父亲上奏几次都无果,后来魏达变得越来越贪得无厌,并视傅家为眼中钉。
南枫不解:“这些事其他人可以不知道,皇上呢?”
“光宗他……当然知道,皇上、我还有任将军一般年纪,我们以前关系很好,在翰林院是同期,光宗原也不想做皇帝,他有些瞻前顾后又过于心软,可惜被迫坐上皇位。他——有些畏惧傅家窥探天象变化的本事,又依赖我们,所以他需要有个人来牵制傅家。”
九霄之上,何来至情至性?当年二人一别,再见已是君臣相称,隔着庙堂就隔着迷雾,真真切切,是看不清的。
其实傅景峦当年跟随父亲查过这件事,可惜没来得及深挖,水患和妖乱就一起爆发。这中间发生的种种内情,他也是在父亲去世之后,看了日记和手卷才慢慢了解的。
倘若他当年能再仔细一些,倘若他再坚持……倘若一切还来得及……
傅景峦说:“我总是迟到,总也……晚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