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没说假话。
一根红围巾衬得他唇红齿白,像初夏饱满的蜜桃。
阿泥很争气,拍拍自己的小口袋说:“叔叔不用!阿泥有钱!”
他现在是个小财主,兜里揣了三个成年人的现金,厚厚一叠。
摊主被这小可爱可爱化了,最后直接给打了八折,顺便送了他们三个毛茸茸的发箍。
她只当他们是一家人,直说兄弟三个颜值都是遗传的,一等一的好。
再往前走,是几个主办方设的小摊,做游戏得来的奖励,能在出口地方换奖品,阿泥无所谓奖品,他只想做游戏。
游戏花样琳琅满目,多数都是模仿古代的比如简单的击鼓传花,七八个人围成圈传香球,到音乐停为止,香球到谁手里,谁就得跳一段舞,演得好,喜欢的人多,这礼物就是谁的。
小孩可想要奖品架上那只巨大的玩偶兔子了,几乎和阿泥一样高,一样毛茸茸的。
他巴巴地盯着,眼里盛满了光。
于是南枫偷偷使了个小伎俩,香球到他手里刚好就停了。
现场的工作人员都有点不知所措。
他们办这活动,除了聚拢人气图个喜庆之外,还要顺应国家宣传普及传统文化的政策。
就像这个击鼓传花,边上的牌子上明明白白写着要跳“健舞”。
所谓“健舞”就是很早之前从西域传过来的一种舞蹈,因为风格健朗、节奏明快,在节日宴席上广受喜爱。
玩家可以在胡旋舞和胡腾舞里选一种,牌子上为了科普,还贴心地附了示意图,甚至如果还不会,有舞蹈老师现场教学。
一般来玩玩的普通人倒没什么,跳得好不好也就是图个热闹,但南枫和傅景峦这两个,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跳舞的样子。
但规则就是规则。
南枫居然没有拒绝。
他把滑雪衫脱下,露出了里面那件漂亮的绛色衣衫——是傅景峦送他的那件。
有淡淡的乌木香混着茶香飘出来。
第32章 32 一人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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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起,鼓点像夏夜的急雨落在荷叶上,越打越快,南枫长发和衣摆一起在风里散开,他在北风里一圈又一圈地转,宽袍大袖翻飞,火红的枫叶在风里飞卷。
围观人群发出惊呼,引了越来越多的人驻足观看。
他看起来都不需要人教,他比边上的老师更像老师。
这兔子他赢得实至名归。
阿泥觉得骄傲,觉得他家大人全身都在发光,他带头鼓掌,把手都要鼓破了。
傅景峦帮南枫把头发重新绑成个发髻束在脑后,有汗从鬓角滑落到锁骨,被傅景峦轻轻抹了。
南枫抬眼看他:“你笑什么?”
傅景峦摇头:“想到些旧事。”
南枫倏忽也想到自己做的那个梦,如果那不是梦,而是他的记忆,那傅景峦十有八九想到的也是这个。
他们真的经历了很多。
傅景峦不知道南枫在想什么,只告诉他千灯镇以前也有庙会,很久之前,净灵寺还是座小庙,不过地方虽然不大香火倒是一直很旺盛,一左一右还有两棵巨大的白果树。
从公园的位置到清风桥全是集市,有各种各样好吃好玩的,南枫最拿手的就是击鼓传花和投壶,每次赢了都要缠着傅景峦从街头吃到巷尾,新罗松子胡榛子一抱一大堆,一天都吃不完,纯粹是讨个开心。
在他断断续续的描述里,南枫好像真的看到了往日那些流光溢彩的日子,想起了他梦里小镇上的万家灯火,他竟然有些羡慕那时候的自己。
但那些记忆,他竟然丢失了那么久,好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强行把那一切,把关于某个人的一切都抹去了,抹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缕幽幽的乌木香。
净灵寺五米开外有个推销员要塞平安符给他们,让他们扫码可得。
南枫绕着走,回头一看,傅景峦自说自话接了。
南枫挑眉:“怎么你还信这个?”
平安符做得很粗糙,属于十块钱工本费能管一堆的那种,里面薄薄的不知道塞了什么,主要是沾了净灵寺的福气看上去才真有那么回事儿。
平安符的袋子上粗糙地印着山峦,傅景峦摩挲着平安符良久:“因为怕了。”
怕什么呢?无非是怕得到又失去。
天理喜怒无常,就算窥尽天机都没办法阻挡天理的反复。
失而复得的,他要紧紧握在手里,不愿再冒任何风险。
净灵寺门口果然是人满为患,两颗白果树还在,树干参天,现在被有关单位养护得很好,他们用干草包裹了主干为了让它安全过冬。
傅景峦问南枫去不去庙里。
南枫摇头。
去庙里的凡人都有所求,对他这种不知来处也没有去处的人就没什么意义。
傅景峦看着门口的长龙:“也不一定非要有愿望才能去,祭拜本身就是件美好的事。”
就像每年来净灵寺祭拜的人,理由千奇百怪,很多是类似“我要瘦下来”这种微小的事情,也不知道佛祖理不理。
傅景峦觉得那大概是不理的,毕竟佛祖忙得很,小事不如找人帮忙实现。
“所以。”他一手扛着兔子一手拉着南枫,“你可以有愿望,我帮你实现。”
南枫没回答。
如果现在一定要他说个愿望出来,那大概就只有那件傅景峦唯一做不到的事。
至少现在不行。
他也不想强人所难。
于是南枫假咳了一声,指着之前小摊上送狗耳发箍说:“我想看你戴这个。”
他原本是开玩笑的,没想傅景峦就真的认认真真把狗耳朵戴了一路。
他太高了,狗耳朵就格外显眼,引得路上很多人,特别是姑娘们对他指指点点。不过他倒是坦然自若,好像只要南枫喜欢,他就可以一直这么戴下去。
南枫故意走慢两步在他背后偷看,被傅景峦发现了,凑到他面前问:“要摸么?”
小老板假装听不懂,变变扭扭地一路疾走,惹得傅大师在背后笑,南枫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人肯定满脸洋洋得意。
他真是越来越有反败为胜的本事了。
心里胡乱想着事儿,南枫就这么闷头走了一路,越往前走他觉得越安静。
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换上了春装,还是那种复古的春装,粗布短褂绫罗绸缎,满大街都是戏里走出来的样子。
河道的薄冰融了,化成一池春水杨柳依依,还有漂亮繁闹的酒楼依水而建,酒旗在暖风里招展,空气里飘来酒香还有淡淡食物的香味。
一切都很美好,好得他都不想回去了,除了身边空落落这件事。
南枫站在陌生的街上思考他独自入阵的意义,差点被往来奔走的小孩冲撞在地。
上回他们就猜,那个布阵的人是要从南枫身上得到什么,所以每次让他看到的幻象都是有目的的,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入阵,都各有不同。
避开傅景峦避开姜活,甚至连夏无名都没必要知道,也许涉及一段秘密——他们中间某个人的。
这么想着,南枫在春风里一眼就看到了傅景峦。
那个男人穿着别墅地下室那套藏青色官服,面色冷峻地凭栏而坐,对面还坐了一人,从南枫的角度看过去瞧不见脸。
但声音却是耳熟的。
南枫听到傅景峦叫他:“魏大人。”
南枫想到在白云间里,姜活说的那个“魏达”,那个眼底通红笑容癫狂的小道士。
但南枫回忆了一下,不管是档案馆还是傅景峦家里的藏书,都没出现过这个名字,他好像是被南陈历史遗忘的人。
南枫猜这幻阵里的人应该还是和往常一样,看不见自己。
所以他大着胆子坐到两人隔壁,听魏达问傅景峦要“那批山货”。
被傅景峦一口拒绝。
魏达慢悠悠给两人斟了酒:“这不合适吧?皇上的口谕,说要禁军彻查这批山货,我现在是奉旨行事,看在傅大人的面子上先给你提个醒,你不交也可以,到时候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傅景峦笑:“旧情?哪来的旧情?谁和你有旧情?”
南枫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傅景峦,又硬又冷,不讲情面,和他熟悉的那个简直判若两人。即便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即便当时这人说的话统共不超过三句,给他的感觉也从来不是这样难接近的。
他熟悉的那个人,喜欢孩子、喜欢做饭、喜欢逗他,虽然是灵甲,却更像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
魏达把酒杯往桌上一搁,倒也并不在意傅景峦的态度。
“傅大人,你这又何必呢,说到底这货交不交,怎么交,交了以后怎么办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他往上一指,“得是,这位爷说了才算。”
南枫以为魏达指的“这位爷”是南陈当朝皇帝光宗,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魏达所说的,另有其人。
魏达最后还是没能从傅景峦这里讨到他想要的东西,恨恨地走了。
傅景峦喝完面前那杯酒,原地坐了一会儿。
也许在晒太阳,也许在想心事,总之看起来和南枫认识的傅景峦有那么点微妙的差别。
正想着,傅景峦忽然往南枫的方向看过来,吓得南枫一激灵,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但傅景峦的眼神没有焦距,看过来又很快从他身上掠过,倏而笑起来。
他一笑,严肃劲就没了,就还是南枫熟悉的那个春风化雨的样子,
傅景峦买了单,从原路施施然回去。
走的时候,南枫在桌上看到这人用酒渍留下的一片枫叶。
南枫跟着傅景峦在人群里穿梭,这人大概是腿长,步子格外大,三两步就差点把南枫甩没了影。
亏得他高,在人群里显眼,不然南枫还真要跟丢了。
傅景峦这么赶,不知道都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做,没想这人却一个闪身进了家工匠铺。
工匠铺老板看到他,熟稔地不得了,大声招呼伙计把“傅大人要的”赶紧拿出来。
不知道什么东西装在锦盒里,傅景峦满意地验了货,又拿出一张图纸递过去:“老板,麻烦。”
老板抬着眼镜翻看图纸:“诶诶好,不麻烦,傅大人可赶着要?”
傅景峦又往南枫的方向瞥了一眼:“不敢,我正常时间来拿。”
店里帮工的小二一边琢磨图纸一边感叹:“诶不是我说,傅大人这手艺是真没话说,您在我这儿打的几件东西,要是能批量赶工,让大伙都玩上,保准火遍全城!”
傅景峦笑笑并不说话。
掌柜的马上看出端倪,呵斥道:“傅大人给自家人逗趣儿的玩意儿,轮得到你过问?!一边儿干活去!”
小二才反应过来,掌着嘴陪着笑退下了。
他打的大概是玩具一类的东西,类似南枫在电视里见过的七巧板,总之是给小孩玩的,莫非他有子嗣?
南枫被自己这猜测堵了下心口,难过的一瞬间,居然就把人跟丢了。
他恨得牙痒痒,在千灯镇的人潮里再次迷失了方向。
但他很快又发现了另一个自己感兴趣的人。
那人在市集里走走停停,也没买东西倒是一路左顾右盼是要甩掉什么人,只是这反侦察技术和傅景峦比起来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这对南枫来说就比较轻松了,至少这趟入阵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这人七拐八拐地穿过几条巷子,最后找到一扇石门。
门边有两个身穿黑色官服腰里别着佩刀的人看守,看到这人来,卑微行着大礼。
南枫一抬头,大门上挂着块黑色牌匾,上书:诏狱。
第33章 33 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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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里面刮来一股阴风,和外面和暖的春天简直是两个世界。
南枫跟着那人一直往下,走过长长的台阶,甬道很暗,一点烛火都没有,两边长满了阴暗潮湿的青苔,散发出难闻的霉味。
越往里就越暗,没有窗,厚实的砖墙隔绝了一切声音,踏过青石板的脚步声就格外明显。
两侧都是牢狱,有些空着有些透露出细微摇曳的烛火和绵延不断的惨叫。
牢狱阴冷潮湿。
借着灯光,南枫看到里面靠墙摆着拶指、上夹棍等各种刑具,有犯人横躺在地上,脖子和手脚都锁了镣铐,还有没了气的人躺地上,被三五只老鼠围着啃咬,地上一片血肉模糊,连带着空气里也糊了一层血腥味。
这人在一间牢狱门口停下来和狱卒说话,大半个身体埋没在阴影里。
在不见光的地方,他的脸又好像回到了少年玄为的样子——怨怼、阴郁且充满了悲苦。南枫记得上回在白云间,傅景峦和姜活他们提了个叫“魏达”的人,说他是辅政亲王兼禁卫统领。
若真的是同一个人,那他来诏狱完全可以是正大光明的,要这样一路提防着偷鸡摸狗做什么?
狱卒示意,便有其他人过来开了牢门,里面躺了个奄奄一息的老头,老头被捆在板木上,上半身脓血淋漓,几乎没有一处皮肉是完好的。
狱卒用刑具刮过他胸口,发出骨头碰撞的声音,一刀下去,便又是一个窟窿,但老头似乎已经不挣扎了,只微微侧头吐了口口水。
魏达冷笑,差人端来一个杯壶,盖子打开,一股尿骚味四散开来,惹得周围人都掩鼻躲闪不及。
狱卒掰着老头的嘴,强行把杯壶里的液体往下灌,老头剧烈挣扎,金黄色的液体从脸上流到脖子里,狱卒们畅快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