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怕买不到新煤,舍不得烧,所以炉子里生着小火,顶多能保证不被冻死,维持生命体征没有问题,却没办法让人感到舒适。
桂阿姨在室内,穿着厚衣服,又裹着一层被子,依旧瑟瑟发抖,手脚冰凉,尤其是手痒痒的,好像冻疮要犯似的难受。
因为不怎么回来住,也租不出去,房子常年闲置,里边的家电早就被桂阿姨变卖,家里没有电视,也就看不了春晚。
对于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来说,没有春晚,哪里算得上过年呢?
桂阿姨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缩在炕上,听到外头热闹的鞭炮声,愈发感觉孤单,她竟然想念起陆余。
那孩子很小的时候,其实是跟她亲的,两三岁的奶娃娃,追着她奶声奶气叫妈妈,满眼都是依恋,仿佛她是他全世界最值得信任的人。四岁时,就能上灶台,歪歪斜斜地帮她烧水,是全村最能干活的小孩。
以往的每个春节,也都是陆余陪着她,桂阿姨通常都觉得烦,但偶尔也会庆幸有这么个小东西在身边,不让她感到那么孤单。
桂阿姨总是担忧,那孩子不是亲生的,日后是否真能给她养老送终?但每次问,小幼童都会懵懂地回答:“以后赚钱给妈妈花!”
乖巧粘人的小陆余,好像只在回忆里能找出影子。陆余越长大,越冷硬,会在别的孩子嘲笑他时,抄起棍子就跟人干架;会在桂阿姨回城打工时,面无表情地跟她道别。
是什么时候渐渐跟她疏远的呢?也许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恶果。
记得刚抱回村时,邻居们都夸小婴儿陆余长得结实,比别的同龄孩子长一截儿,以后肯定能长大高个儿,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长大了会保护妈妈。
“他桂嫂,你节哀吧,虽然老陆走了,可你有儿子傍身,熬上几年,等他大了,就能孝顺你,老了也有依靠!”
“这孩子出生得是时候,没有他,老陆头怎么会把房子给你?这孩子有福气。”
——当年村里人都这样跟她讲。
但也许,从她把陆余抱回家的那一刻,一切就都错了。
六年多以前,桂阿姨的丈夫陆老二打工时,不幸被建筑工地一根掉落的钢筋砸断了脊骨,抢救无效死亡。
据说陆老二上工时喝了酒,包工头抓住这点,说他违规操作,不能算工伤,来回来去跟家属扯皮,最后将赔偿款、抚恤金打了个大折扣。
要钱的时候,陆家人做缩头乌龟,不敢跟包工头叫嚣,还劝桂阿姨见好就收。等钱到了,他们却抢走了一半。
桂阿姨拿着不多不少的抚恤金,挺着五个月的肚子,跑回她亲大哥家。——桂阿姨父母死得早,世上只有大哥这一门亲戚。
大哥嫂子都劝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趁着年轻,再找个好人嫁了。
可肚子里的娃儿早就有了胎动,有时候肚皮上甚至能显出小手小脚的形状,桂阿姨舍不得,后来在大嫂的陪同下,也去过一次医院,医生告诉她,她肚子里是个儿子,月份太大只能引产,跟生孩子差不多,要受些罪。
桂阿姨在门口等着,看着医院宣传单上的胎儿科普画,看到这个月份的小胎儿四肢都发育齐全,几乎跟婴儿没什么区别,又感到肚子里的小生命一直不安地动弹,愈发受不了,她丢了挂号单,攥着科普画,回了家。
然而大哥家也不富裕。
大哥大嫂肯救济她一时,却不愿意白养她一世,见她没把孩子打掉,又听说是个儿子,万一生下来,以后肯定不好再嫁出去,又是一顿劝说。
但桂阿姨这回铁了心,恨恨地表示:“陆家人都不是好东西,他们抢我的抚恤金,我就得给我儿子要套房子!”
老陆家没分家,所以宅基地全在老陆头名下,以至于陆老二死了,桂阿姨一毛钱遗产也拿不到。
大哥大嫂听到她有这份志气,才放下心来——至少桂阿姨以后有地方住,不用担心她的生计,更不会永远赖在他们家。
桂阿姨知道自己白吃白喝,会碍嫂子的眼,何况抚恤金不多,总不能坐吃山空,就四处找活儿干,经常去的那家县医院,护士长看她可怜,便给了她一份临时工作,薪水微薄,但不忙,也不累,就是推着孕妇们的尿液、血液,往检验科送,再把空试管送回来。
因为打着这份工,桂阿姨渐渐跟护士们混熟,经常能听到一些院内外的八卦。
临近生产的那几天,桂阿姨听说了一件奇事:有个特别有钱的阔太太,要在他们医院生产。
桂阿姨不信:“有钱人能在这种小地方的县医院生孩子?至少也得去市医院吧!”
护士们七嘴八舌:“真的是阔太太,她手上的鸽子蛋,据说能买咱们县城一栋楼!包里一沓沓的都是现金!”
“身边带的那个男的,不是她老公,是保镖!”
“保镖?真的假的?又不是拍电影,谁出门带保镖。”
“那位太太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跑到没人认识的地方才敢生孩子?”
护士们越猜越离谱,桂阿姨却把这事记在心里,有意无意地跑过去晃一圈。富家太太不用外物证明,单从气质看,就瞧得出,那位陆太太跟他们穷酸老百姓完全不一样,即便疑似落难,可举手投足都带着居高临下的贵气。
不管人家遇上什么难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的孩子肯定一出生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像她的儿子……
没出生就死了爸爸,妈妈没文化、没工作,没房子——谁知道那套宅基地能不能要回来呢?
桂阿姨为自己没出生的儿子哭了几场,忽然生出个大胆的想法:
听说陆太太的预产期和她差不了几天!而且就一个男保镖,根本顾不过来,县医院规定,男的不让进产房!
桂阿姨纠结得几天几夜没睡好,最后咬咬牙,把剩余的抚恤金全给了一位接生护士。
事情比预想得还要顺利,陆太太生产那天,本来也到预产期的桂阿姨便挂了催产素,预备和那位阔太太一起把孩子生出来。
桂阿姨干惯了粗活,身强体健,五个多小时就顺利生出儿子,生完就能下地。
而陆太太比较娇弱些,折磨了十几个小时,也诞下一个男婴,因为体力不支,生完就晕了过去。
小地方的县医院管理混乱,更别说那么多年前,收了“巨款”的产房护士,成功狸猫换太子,桂阿姨看到保镖接了她儿子,放下心,就没敢多留,抱着还是婴儿的陆余飞快跑了。
她给亲儿子找到了衣食无忧的金饭碗,还要抱着假儿子去跟陆家人讨要宅基地。
不是亲生的,就是比较容易豁得出去,桂阿姨把襁褓中的陆余往冰凉的地上一放,便开始嚎啕大哭:“你们老陆家,抢了我丈夫的抚恤金不说,还不给我地方住!这是你们陆家的种,你们要是不把宅基地过户给我们娘儿俩,我和孩子都不活了!让你孙子、你侄子,冻死在你们老陆家门口!”
这样大闹一通,惊动了整个村子,大伙七嘴八舌地劝陆家,得给她们母子一条活路。
而陆老头看到孙子,想起这是二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一时心软,便答应了桂阿姨:房子可以给她住,宅基地也可以加她的名字,但有附加条件——要等陆余十八岁,才能正式过户。这倒没什么,如果遇上拆迁,只要“集体土地使用证”上,有她的名字,就能分到拆迁款。
陆老头鳏居多年,老来得孙,对小陆余颇为疼爱,也多亏了他这位爷爷,陆余才平安健康地活到三岁。
可惜陆余三岁那年,陆老头罹患胰腺癌,从发现到去世,才短短一个月。
陆余一下子没了疼他带他的爷爷,从爷爷的“乖乖孙儿”变成桂阿姨的“拖油瓶”,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百家饭生活。
桂阿姨不是没想过干脆把陆余丢掉,或者卖给人贩子,说不定还能赚上几千块。
可她不甘心,那套宅基地嚷嚷了好几年,到现在还没拆!
全村人都坚信,下一个拆迁暴富的肯定是他们,桂阿姨便也忍耐着,一开始是想,一拿到拆迁款就把陆余丢掉。再后来,拆迁还是遥遥无期,而陆余渐渐大了,已经过了最难带的时候,桂阿姨年岁渐长,也不再抱有再婚的幻想,更不可能再有机会生孩子,便想索性留下陆余,以后让他给她养老送终。
本来一切都在计划中,直到陆余上了那档《宝贝来啦》,一下子火了,引来了记者,戳破了她埋藏这么多年的秘密!
桂阿姨好恨啊。
外边的鞭炮声渐渐疏落,应该是到了回家吃守岁饺子的时候。
饺子的香气透过门缝飘进来,桂阿姨耸耸鼻子,仿佛能脑补出白白胖胖肉馅饺子刚出锅的腾腾热气,她一天没吃饭了,饥肠辘辘地咽了口口水,肚子里应景地发出咕噜的空响。
她饿得难受,也冻得难受,房子里空无一物,连电视的声响都没有。
这大年夜太长太冷太难熬了。
桂阿姨摸出手机,回忆着上网的步骤,想着安谨就会用手机看视频,那么,手机上能不能看春晚呢?
她想研究一下,结果发现了99+未读短信,还有一些未接来电。
什么情况?
因为做保姆的职业习惯,她手机常年都调静音,以免突然有电话惊醒熟睡的小主人,给她平白增加工作量。
可就算手机静音,没来得及看,也不至于一晚上就有这么多新年祝福啊!
桂阿姨心中生出些期待来:该不会是大哥回心转意,催她回去吧?又或者哪家的堂、表兄弟姐妹,堂叔表姨的,想着她一个人孤苦过年不容易,叫她过去呢?
有了希望,人就有精神了,桂阿姨兴冲冲地解锁手机,然后就发现,全是陌生号码!
——人贩子,你死了没有?
——陆余多好一孩子,你拐了他当儿子也就算了,竟然还那样虐待他,你的心肠是黑的吗?祝你年三十吃饺子的时候被噎死。
——过年好啊!听说陆余在郭琳老师家,谢天谢地!你现在是一个人吗?寂寞吗?先别急着寂寞,等进了监狱更寂寞。
——你什么时候死?
——呵呵相由心生我算是信了,看到你的采访视频就觉得你不是什么好鸟,老丑八怪!你那副尖酸刻薄的模样,怎么可能生得出陆余那么帅的儿子?没人怀疑过你吗?丑东西,看你一眼就想吐,呕!
——桂阿姨,我想肯定有很多人在骂你,但我不一样,送你一样礼物,里面有我美好的祝福,希望你在今后每个深夜里都能想起来,不再寂寞。[图片] [图片]
点开图片,其中一张是桂阿姨采访时的截图,被p成了黑白遗照,而另一张则是特别惊悚的鬼图。
桂阿姨“啊!”一声丢掉手机,吓得手足无措,慌乱地想找被子蒙住头。
她一个人过年,本来就怕,为了省电,也没开灯,现在后悔不迭。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桂阿姨心中有鬼,又被这么一吓,几乎丢了三魂,丧了七魄。
瑟瑟发抖地煎熬了好一会儿,才敢乍着胆子起来去开灯。
白炽灯灯光铺满屋子,桂阿姨终于缓过些神来,强行抚平情绪,去捡地上的手机。好在山寨手机质量不错,竟然没有摔坏。
非但没坏,还打来了一通电话,电话还是陌生号码。
桂阿姨有了前车之鉴,不敢轻易接听,可那电话坚持不懈地打过来。
不会是某个认识的人吧?
她对电子产品都不了解,手机功能也用得一知半解,从来不存电话簿,还依着很多年前用固定电话的习惯,凭脑子记号码,常联系的熟人号码——比如她大哥,两个堂哥,一个表妹的手机号,桂阿姨都能背下来。普通亲戚的却不能。
桂阿姨不知道什么叫做“人肉搜索”,所以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之间有这么多陌生号轰炸她的手机,追着她谩骂。
但她怕漏接电话,万一错过想帮她一把的人怎么好,最终还是试着赌一次,接听了手机。
手机那头愣了一下,然后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你真敢接啊人贩子?”
再然后就是一串不堪入耳的谩骂,比村里最没文化的老太婆骂得还要难听,还要恶毒。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那个陌生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桂阿姨又委屈又愤怒,忍不住回了几句嘴,结果对方骂得更凶,直接问候她祖宗十八代。
她气得心口砰砰直跳,骂不过,只好挂断电话。桂阿姨迷茫又害怕,但又控制不住自己去看看那些陌生的海量短信,想弄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结果越看越心口疼。
从前听老人说,人若是气得狠了,可能会被活活气死,桂阿姨还不相信,如今她捂着心口,深信不疑。
房间里越来越冷,不知看了多久短信,桂阿姨发现她呼吸都带了白气,手也渐渐冻僵,一模火炕冰凉,原来是炉火熄灭了。
如果放任不管,会被冻死的,她只好下炕去外边添火,但外间的灯接触不良,一按开就高频闪烁,把黑漆漆的厨房照得阴森晦暗,气氛像极了鬼片现场,桂阿姨想起网友给她p的遗照和鬼图,吓得肾上腺素狂飙,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就摔倒在柴火堆里。
下巴先刺痛,再一片温热,应该是被某根柴扎破了脸。
又冷又怕又饿又疼,别人阖家团圆,她却狼狈至此,桂阿姨没起来,终于忍不住,趴在冰凉肮脏的地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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