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总是不由人的。
就在昨天,穆淮深夜进宫,早朝后所有翰林院臣子大殿伺候,晌午的时候,穆淮还没出来,消息传了出来,满王府地传。
北国盛城于昨日突然出兵,向南朝边境重镇发难,大批北国铁骑挥兵南下,烧杀抢掠,焚城略地,此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多年来两国争端不休,但如此大规模的出兵还是第一次。
面对南朝使者的质问,北国选择了不予理会,默许了盛城的行为。
就在消息快马加鞭传过来一天里,已经有三座城池接连沦陷,北国此番行为仿佛蕴含着滔天的怒火和怨怼,此刻全部宣泄于战火中,听边境逃出来的兵士陈言,盛城集结了周边九座城池的兵马,久疏操练的南朝军队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旌旗漫天,血流成河”。
那个逃兵这么形容北国的十五万铁骑。
我出府买药的途中遇到了交谈的民众,人们窃窃私语着,闻说南朝皇帝发了很大的火,并且任命定北王爷为元帅,北上阻敌,一旬点兵准备粮草,以最快的速度遏制盛城南下的势头。
走进药铺的时候,老板和伙计也坐在一起聊天,话里话外都说得是这次北国发难,我无意与他们攀谈,但我要的药在后院仓库,在伙计去拿药的间隙里,老板叼着鼻烟壶在我身边坐下,感叹了一声。
“小哥,你知道这次的事情和谁有关吗?”
和谁?
南北首都的公侯贵族,远离庙堂的江湖人士都知道北国沈月霆这个人物,他的弟弟早年和亲南朝,他找了弟弟很多年,南朝从不正面给出答案,就在我到访沈府后的一个月里,南朝皇帝和定北王府都收到了信。
多年来这样的信络绎不绝,但却是最后一封。信里的沈月霆匆匆赶回家却已经不见了我的踪影,他措辞恳切地表达了沈府招待不周的歉意,并且在信件再一次放下身段。
“…弟若有错,为兄当之。贵国仁德,穆王英勇,不与小儿争端。”
这封信与之前的无数封一样石沉大海,沈月霆最后的希望破灭,他向北国圣上自请边关,来到了边境盛城。
在一个安静的初春晌午,饱含着恨意和怒火的沈月霆不知被什么触怒,抑或是长久等待无果的忍无可忍,他召集兵马,挥兵南下,剑指首都。
“听说是早年送来和亲的那个公子,”老板挤了挤眼睛,压低声音,“犯边的那个将军——就是他的哥哥。”
消息准确,确实是这样。
我转头接过伙计递过来的草药,略翻一翻后收了起来,出门前我听见老板还在聊,说陛下生了很大的气,专程在宫中设宴,把那个小公子从王府请了过去。
我停下了脚步。
“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啊,昨日晚间的事,”老板见我有兴趣,凑上来继续说,向着皇宫的方向拱手,“听说陛下怒气未消,中午又设一午宴。”
现在已经是未时,还有两个时辰不到就要日落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避免听见他的消息,沈月霆犯边以来我深居简出,穆淮身处京畿点兵,府里安静,无人扰我,我从来没想过去找他。
“听说盛城城主是为了弟弟大动干戈后,陛下怒极而笑,”老板说书般啧啧慨叹,“听人说是安排了那公子上殿,与兽斗。”
我几乎遏制不住心底的颤抖,只能无意义地重复:“与兽斗?”
老板点头:“陛下亲言,北国贵子又如何,不过——与兽斗尔。”
中年男人特有的醇厚嗓音中夹着尖细的讥笑,是故意捏紧的嘲讽语调。这一刻仿佛所有南朝人都团结起来,他们不觉得欺辱一个孩子有什么错,从南北两国百年前的争斗开始,被送来的人最好的下场就是死亡。
我于避世的医仙谷长大,又于江湖中飘摇多年,根本无法理解这种群体性的恶意,仿佛只要陛下这么做,王爷这么做,大家都这么做,那么对一个孩子的残忍就不是残忍,沈春台不再是他自己,而是百年来南北国血海深仇的化身,世代残杀下两国难以抹除的相互敌视的化身。
抵达宫门时已经过去了快半个时辰,守卫在看见定北王府的令牌后退下,我顺利地进了宫,凭着宫人的描述向着琼花宫掠去。
我没找到他,殿里昏暗空荡,中午的残羹冷炙已经被打扫干净,此刻偌大的殿里空无一人,高耸的宫殿垂下无数榴花形状的宫灯,上面已经更换了崭新的蜡烛,大殿中央,一个几乎占据了半个大殿的铁笼子静静站在那里。
我寻遍了琼花宫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他,琼花宫是宴会宫,午后根本没人,我找不到他,只能来到宫道持王府令打听。
宫人们不认识他,但有一个宫女想了想,告诉我一半宴会所用都在内宫西北角,距离琼花宫不远的西储所里,我要是愿意可以去那里找一找。
他是人,怎么会和灯台碗碟身处一地呢。
但我还是按照宫女指的方向摸了过去,南朝人对北国的恨意已经到了足以蒙蔽双眼,丧失德行的地步,我不得不去一趟。
果然,我在那里找到了他,和桌椅杯碟,狮兽猫狸在一起,被单独的笼子关着。
他是什么危险人物吗,是学了恒山派的剑法还是移花宫的幻术,要用这么粗的笼子将他单独关起来。
抑或是为了让 他保持和狮兽待遇一致,故意羞辱。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坐在笼子中央,他的后方于左右都是关着宫廷御兽的铁笼,他抱着膝盖坐在笼子中央,呆呆地目视前方。
我站在宫殿门口,按理说,他第一眼就应该看见我了。
我尽量放轻脚步走了过去,他还穿着被送去前我给他买的厚里衣,不过此刻那件白色的里衣变得残破脏污,袖口腿弯处像是被什么拽开,破了很大的洞,露出里面青紫破皮的皮肤来。
沈春台的头发很乱,松垮地蓬在耳边,贴在脸上,他看着我走到笼子前方,除了瞳仁微微晃动,我甚至觉得他安静到停止了呼吸。
我在笼子前弯下腰,他一点点地仰起脸看我,他的侧脸被什么划伤,不大,但没人清洗,沾着污泥,血一直淌到嘴边。
一边笼子的凶兽发出怒吼,我看见他抖了一下,嘴唇一点点颤起来。
我伸出手,想要查看他侧脸的伤,我的手刚到他的下巴,就感觉有什么烫到了我的手。
就一滴,从他睁大的眼睑里滴下,正正落上我的指尖。
很烫,烫到我的心也剧烈地颤起来。
他依旧抱着膝盖,只是头高高地仰着看我,似乎看我能让他感受到莫大的安全感,我看见他起初只是无声地哭,后来开始抽泣,他的脸不再惨白,而是白一阵红一阵,嘴唇却又开始发青。
他见我沉默,愈发用力地抱紧自己的肩头,伸出手想要碰我的衣角却又胆怯地缩了回去,他的眼底第一次浮现出了名为“懦弱”的情绪。
或者说是,他的初七第一次如此冰冷地站着,让他不敢靠近。
沈春台呆呆地与我对视,他平时总是过于坚强,此刻哭起来就有了这个岁数的孩子该有的样子,他踉跄着膝行上前,就隔着笼子的铁栏杆,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腕,却不敢碰我。
他或许是怕了,怕他的初七再想上一次那样,一声不吭地把他送回去。
“我,”他并不敢哭得太久,自己抓着袖子擦脸,他的手臂上也多了很多划痕和没好的血疤,他一遍一遍抹脸,直到把眼睑都擦红,才敢抬起头看我,“…我听话,没有哭。”
是那个暗卫嘱咐了他什么事吗,让他拿这个来邀功。
我在笼子前蹲下,他终于得以贴近,他的视线始终紧紧盯着我,中间又夹着迷茫,他怯生生地伸出手臂,在确认我没有拒绝后,隔着笼子抱住我的肩膀。
他仰着脸,让我看他的嘴型。
“初七,是你吗?”
面对他痛苦到空洞的眸子,在短暂的沉默后,我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肩膀处的手臂变重,他一动不动地抱着我,似乎在按捺着什么情绪,但是他说不出来,没有嗓舌的他已经没了从前随意说话的能力。
我看见他抿唇,脏兮兮的脸上扯出一个讨好的笑,那是我在他与那个暗卫相处中从未见到过的,小小的孩子学着大人笑得谄媚,看起来不伦不类,他拙劣地勾着嘴角,用力地手指却暴露了他恐慌的心底。
“不要…不要再丢下我了。”
“…我很害怕。”
我从前总是想,如果现在是那个暗卫站在这里,一定为了心上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但此刻,我看着他颤抖的嘴唇,想的却是。
如果他,如果沈春台喜欢的真的是我,就好了。
第34章 沈梅枝(下)
我去找了穆淮,在京畿兵营,穆淮列阵点兵的地方,我在他的主帅大营里砸了他的印,我告诉他,如果他这么将沈春台的命不当作命,那么医仙谷也不会再继续委托,沈春台活不下去,采体没有进行的意义。
穆淮彼时正下了操,站在桌边擦手,听了这话并没什么反应,冷淡地笑了两声,将腰间的令牌解下扔给我。
“不过一个北国人,沈先生何至于此,提他出来吧。”
我没有多做停留,也许在穆淮的眼里我这样的失态确实莫名其妙,我下山历练多年,江湖或庙堂上的蹊跷古怪事并不少见,我一直自诩医者,行走世间并不带多余的感情,但是面对沈春台的双眼时,我根本难以自抑。
我去了皇宫,用穆淮的令牌将他带了出来,人是定北王府送来,王府提人也合理,我将他抱出笼子的时候他已经昏了过去,双臂软绵绵地搭在我肩膀上,走出宫里时阳光很好,春日的晨光薄薄地盖在他干裂没有血色的唇瓣上,显出初雪般的质感。
他醒过来时我正坐在桌边列单子,那是一个长期疗养的药方,在他昏睡期间我废了无数稿,直到他醒来,我只才定了三味药,孤零零地写在最上方。
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醒了,在又一次否定一个方子,探身去拿纸时,我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静静地坐在我的床上,侧着脸,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我突然很紧张,在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觉得他醒了过来,他认出了我。
我快步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我急切地想说点什么来掩饰内心的慌张,声音里有着自己都感受得到的心虚。
“有哪里不舒服?”
回来后我拒绝了王府的哑奴,给他清洗了伤口,宫里的御兽人斗并不是罕事,这样的刑罚大都用来羞辱敌国的败将,御兽们大都知道分寸,并不会迅速将人咬死,他在宫里一天,身上多了许多长且深的划痕,卷边泛红,但这些比起他身上其他的旧年伤来说不值一提。
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撑着手臂坐起来,行动间他艰难地呼吸,但当我伸出手去扶他时却被拒绝,他用力地抓着床架,平稳自己的呼吸。
沈春台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疤,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无法再说话,他没有再坚持开口,而是在长久的愣怔后,牵过我的手。
我没想到他还会写字,也是,他的父亲官职少卿,兄长权倾朝野,他三岁开蒙,每天跟在父兄身后耳濡目染,即使出门再早,也不至于不会写字。
他每个指节都贴着布巾,他安静地低头看自己的手,然后拉过我的手,手心向上。
沈春台一笔一划地在我的手心写字,我看着他的脸,他似乎在思考,写得很慢,我看着他削瘦的肩膀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他不再像那天那般委屈与绝望,安静缄默地坐着,我猜也许是那天的宴会上,有人对他说了什么。
他的指腹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肉,此刻轻轻摩擦着我的掌心,像是小猫在用脸蹭我的手。
“我不会是拖累。”
他写得很慢,中间还夹杂着生疏导致的错字,但沈春台执拗地写完,他再次摸了摸脖颈一侧的疤痕,抬起头看我。
沈春台下意识开口想说点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发声的能力,他坐了一会儿,手指蜷缩着握成虚虚的拳头,放在我的手上。
“…不要再丢下我了。”
这样的话,我想他是不会与初七说的,被送走极大程度地刺激到了他,他这一生似乎都是被送来送去,因为世仇,因为犹豫,因为千里外的战斗。
他变得敏感,压抑,沉默又小心翼翼,从前面对初七时他总是很开心,但此刻我看着他敛着眼睑坐在我的面前,碎发垂在脸侧,明明是倔强地挺着腰背,看起来却更加脆弱。
他好像被从里打断了脊梁,开始为自己筑起一个自我保护的壳。
我想,他已经承受不起被再送走一次了。
我在床边蹲下,他微微抬眼与我对视,从前初七在时,不出一会儿他就会笑起来,伸开手臂索要拥抱,但此刻我自下而上地看他,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慢慢抿起唇。
几个呼吸后,沈春台别开了脸。
我并不介意沈春台的疏离,无论是谁,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下都会害怕,话说回来,让他对他的“初七”产生恐惧疏离的情绪,并不是坏事。
我不可能顶着暗卫的幻觉生活一辈子。
“还想留在这里吗?”
我控制着自己的音量,轻易地在沈春台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波动。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方才眼里的渴望只是转瞬即逝的幻觉,沈春台一动也不动,被我拉过手时也只看向自己的手腕,睫毛轻微地动着,在脸上打下一片扇形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