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所有感觉瞬间回笼。
我凝视着手里的项圈,以极缓慢的速度重新坐了回去,我倚着土坡,盒子放在我的怀里,我的左手握着项圈,左手拿起信,借着月光,我细细地看信的内容,今晚的月光真的很好,如果没有它,我不会有机会杀死追兵,也在没有机会再看这封信了。
我摩挲着坚硬的项圈,轻声读信,没人能听到我的声音,在这个曾属于南朝的地界也没人听得懂我的北国话,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密林里低低地回响,读到后面我甚至感觉自己的嘴角勾了起来,与嘴角一同有做反应的,是眼睛。
从我六岁入府后,我就再也没哭过,此刻我读着信,却觉得温热的液体无法控制地流,我停不下来,好像这样不停地念就能够抵消我对他的思念,这是他的笔迹,他在我的身边。
直到浑身颤抖,直到哽咽,我再也无法继续念下去,深夜的密林里空无一人,就连鸟鸣都稀少,我有些无措地放下信纸,这样的自己让我觉得陌生,我低下头想要擦脸,一低头,他的脸就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再次感觉眼眶难以控制的湿润。
“初七,不要我了。”
“没有人喜欢我。”
乖乖,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我想带你出去,离开那个地狱,带你去金陵,带你去广陵,带你去昆弥,带你去所有温暖的地方,没有人再让你感到害怕,不会有人再打你,我去卖命挣钱,我去找医师治你的病,给你铺最舒服的床,再也不会让你夜半惊醒,我多想告诉你,在漠西的日日夜夜,离开王府的日子里,我多少次想起你。
我一想到我不在你的身边,我就恐慌至极,我知道你是很好的孩子,我知道你乖,你答应过我会坚强,不会哭。
…乖乖,我怎么会不要你。
我怎么会不要你啊...
我脱力地坐在地上,弦月逐渐被月色遮蔽,我伸手去摸索,在不远处摸到了我的刀,用刀支撑着,我一步一步向西走去,我想起那个除夕夜,我也是这么狼狈,我说过要保护他却又没有做到,说要带他出去却又将他一个人丢在王府。
我将项圈收进怀里,那天菁关山上的朝阳太过强烈,让我甚至短暂忘却了我和他的处境,让我产生了暗卫也能够拥有未来的错觉,我错估了自己的处境,错判的王爷的残忍,一切的一切,都是来源于我的自负。
这一路上走得很艰难,这里距离平城并不太远,我还是走了很久,一路上我边走边想,我时不时就会想起从前他没来时的岁月,有时是父母还在时,有时是与队长初二与初三在北苑的岁月,大漠的夜风实在凛冽,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没到我支撑不住要倒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
我就一直想,沈春台还在等我,我的乖乖还在等我呢。
他那么坚强,他还给我写信了,他写那些一定是在埋怨我,他怪我一声不吭地离开,他怪我没能将他带出去,他怪我那么久也不见他。
他一定还在,他怎么会什么都不说就离开我呢,他每次缩进我怀里的触感我都还记得,我还记得他软绵绵的拥抱,摸起来又细又软的头发,还有丝绸般轻软的侧脸。
顶着狂风,我一点一点地走,伤口仿佛都被吹裂,有些疼,但我想到沈春台就不觉得疼,我甚至开始了弱者才会有的自我安慰,我摩挲着怀里的盒子,我想,这药是不是沈梅枝用来给沈春台补身体的呢,如果是这样,哪怕豁出我的命再抢一次也值得的。
大漠里的风太大了,我抬手抹了把脸,继续向前。
距离城门还有三四里时,眼见的守将看见了我,有人高呼着放下吊桥,随着一声轰鸣,三匹马狂奔而出,我扶着刀看见孙铭骑在最前方,在我即将倒下时赶到了我的身边。
孙铭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伸过来的手臂甚至不知道该碰哪里,我力竭地松开手,任凭他们将我扶上马带回了平城。
我其实并不太睡得着,整个医治过程我仿佛都模模糊糊地醒着,我看见无数人影在我的眼前走来走去,有人拿出了我怀里的信,有人拿来了我的佩刀细细地擦,还有人辨认出我身上的伤口是漠西守兵所习惯的剑法,忿忿地要去报仇。
就这么恍惚地躺了半天,我终于恢复了意识,我坐起来时孙铭就守在一边,见我起床时大惊,连声叫着让我再休息一会儿,又很快地沉默下去。
我的上半身裹满了布巾,从手腕到肩膀,从胸口到下腹,层层叠叠的伤口,我倚在床头,孙铭端来药,我看向他,信和盒子被他从怀里拿出来,我看着那完好的信,合上眼。
“都知道了是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没什么力气,但也并不太虚弱。
“兄弟们誓死跟随将军。”
孙铭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为了拿来名册,那是他们从逃亡那一天便用于记录的名册,孙铭翻开最新一页,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字迹不同,看起来都是自己手写。
“将军无需有什么顾忌,带我们去便是。”
我难以控制地笑起来,侧脸看向孙铭:“王爷不是手软的人。”
孙铭沉稳地颔首:“我等也不是。”
“哈…”我仰头看向天花板,胸腔似乎有一口气憋着,只能这样才能顺利呼出,一炷香后,我瞥向依旧跪在床边的孙铭,“留下三名斥候队长和两名突击百夫长守城,年轻的孩子不要去。”
“剩下的弟兄,有愿意的,就收拾东西吧。”
孙铭大喜,得令后快步出门,我看向床边被擦得崭新光洁的弯刀,探身拿了过来。
我并不拘泥于刀剑的样式,也从不给兵器起什么名字,没名字时它便是我的配刀,有了名字,便成了定北王府库房中的一把寒铁,主子的东西我不敢肖想,我的同僚们也不容我横生念头。
指腹试刀是我的习惯,此刻我用大拇指指腹轻轻抵着刀锋,感觉思绪很乱,我想起多年前我刚到王府时,教导我的暗卫前辈,那时我只跟在他身后打杂,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听说与他同期的前辈里还有一个女子,也是有排名、正经得了名字的,不过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早早被老王爷赐死,北苑没人敢提起他,除了那个暗卫前辈。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的冬日午后,前辈背对着太阳,冬阳从他的背后打过来,照亮空气中沉浮的粉尘,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他在笑,前辈摸着我的头,声音依旧和煦,甚至带着愉悦。
前辈说,遇到喜欢的人,就要去争取,即使以后做了暗卫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要留住爱人的能力。
说完这话后前辈就去了主院,他说去守屋子,却带了一盒子的暗器。
那一天,老王爷暴毙,当天夜晚,所有暗卫主动殉葬,王陵里淌满了暗色的血。
第37章 见面
沈春台,你怎么样了。
在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
我曾让你不要哭,让你要坚强,但那是建立在我在的前提下。
你生病了吗,王爷对你不好吗。
我让你等我,让你不要怕。我没有如约把你带出去,你恨我吗。
我找到了那两株药,我在漠西有了一只自己的私军,一定要坚持住。
…乖乖,一定要等我。
为了赶在双生莲之前抵达王府,我与孙铭一行人在汴京下船,一个多月的风餐露宿,我们终于在五月二十日的傍晚望见了京城巍峨的城墙,孙铭策马至我的身边,顺着我的视线看向旧京。
“将军,”孙铭松开我勒马的缰绳,我的手背已然被缰绳勒出一道道青紫,他安抚的看过来,“沈先生的传信里交代了采体的日期,双生莲最快也要明日凌晨才到,我们有时间。”
我看像孙铭,只觉得喉头一阵干涩绷紧,他得以窥见我眼底的崩溃,这段时间以来我难以抑制地去看沈梅枝的那封信,我明知道不该看,但每当夜深人静,部下休整的时候,沈春台的那两行字一遍又一遍映入我的眼帘,那两行歪歪扭扭的字就像一块烙铁,看一遍,就伴随着噼啪声摁上我的心口,我的脸上。
我为保护不好心上人而羞耻,我为自己所有做不到的承诺而羞耻。
“他还活着,将军,”孙铭压低声音,他再次摁住我的手,“——沈公子还活着。”
“我知道,”我拿过缰绳,仰头深深吸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胸腔,我仿佛闻见了那年地牢里的腥气,“孙铭,那次我没能成功带他出去。”
“将军…”
我转头看向孙铭,这些年来孙铭变了许多,从一个毛头小子变得沉稳,但眼神依旧如当年那般澄澈,叛逃后他们改名换姓,孙铭随母姓,铭字取铭记之意。
“将军,沈公子不会怪您。”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怪我,他曾将难得的冰糖藏在手心给我,曾捏着我的手与我一起看着城外的未来,他喜欢听我说话,他全身心地相信着我。
他在等我,他不会怪我。
我再次来到了那个堂口,老板看见我像是看见死人般惊愕中带着恐惧,我告诉他我要见沈梅枝,老板诡异地沉默,随后请我至后院稍等,转身出了门。
孙铭给了我一个眼神,示意他带人等在门外,我坐在那个青瓦小院的中间,圆桌旁,初春雨后冰冷潮湿的气息充盈着这个院子的每个角落,我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终于在最后一朵瑞香落下的时候听见了沈梅枝的脚步声。
风尘仆仆的江湖医师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袍子迈进了后院,被事先通知过的他相较于堂主要平静许多,沈梅枝在圆桌对面坐下,他的手虚虚握拳,掩在袖子里。
“什么时候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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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梅枝疏离的声线响起,信里我只告诉他择日返回,最快与双生莲同时抵达,双生莲由王府驿使护送,日日夜夜千里不休,想来我怎么也不会比双生莲快。
“刚到。”
我看向沈梅枝,几个月来他似乎也瘦了些,长袍穿在他身上多了些江湖人的诡谲和阴沉,沈梅枝从屋里端出一套茶盏,他的手湿漉漉,似乎是趁这个功夫洗了洗手,见我的视线望过去,他不在意地笑笑:“来之前在配药。”
沈梅枝递来一碗热茶,初春的傍晚里,茶盏中升腾起多日来我鲜少见到的暖意。
“我想见他,”我放下茶盏,这些日子习惯了风餐露宿,热水一碰到嘴唇便发紧,“双生莲明日就能到,我明天能带他走吗?”
沈梅枝在信里说采体一次只采一样,即使两株双生莲都就位,明天最多也只能做一次,这名神医弟子依旧愿意帮助我们,他会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面对这仿佛神迹一般的恩赐,我不敢相信却又诚惶诚恐,多年来我行走于黑暗间,凭借一身兽性和手里的刀过活,从前只觉得江湖人诡谲狡猾,却不知他们也会如此重情重义,我坐在石桌前,看着似乎在思考什么的沈梅枝,只觉得喉头一阵一阵发紧。
我想许诺他些什么,用我的命,用我的骨血,我能做到的一切。
我感谢这名与我交往不多却愿意再次施以援手的好心人,感谢他依旧愿意在这时候再给我一次机会。
但当我磕磕盼盼说出来这些时,沈梅枝却只静静地注视着我,半晌后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春雨一点点淋在了枝头,伴随着若有若无的迎春气息洒在我的面前。
他的眼底有着思虑,但最终化作一片墨点般的黑,沈梅枝站起身,他似乎很忙,只在跨出远门前侧脸。
“今夜戌时三刻,我会支开定北王,届时你可前往主院东偏房见他。”
说罢他转过头去,走出几步却又回头看我:“千万隐蔽,最好孤身前来。”
我几乎难以压抑心中的激动,沈梅枝同意我去见他,我知道明天才是我去抢人的日子,但我几乎难以再等一刻,我想立刻就见到他,哪怕就远远一眼,漠西的这些日子就像做梦,浑浑噩噩地脑子里无时无刻地不在担心,我痛恨自己时时刻刻的恍惚,像一具行尸走肉。
这一切在沈梅枝点头答应的那一刻都消失,我像是梦醒了,前往城外与孙铭集合时我感觉空气中的雨丝都令人清爽,孙铭与众人坐在京畿的一处林间,生着一团暗暗的火,见我便立刻迎上来。
“将军,沈公子如何了?”孙铭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率先开口,在得知我今夜前去时眼底生出不安,但更多的还是感同身受的欣喜,他们互相看看,拥着我在树底坐下。
这一路走来他们断断续续听我说了很多有关沈春台的事,我并不想开口,但每个难以入眠的深夜却又不得不睡的深夜,我的部下们都会小心地靠过来,他们小声地请我讲一讲我的心上人,一开始我不知道怎么说,他们中孙铭见过沈春台,在我的允许下,孙铭代替我说了些,我的部下们都很喜欢沈春台,他们说自己也是被流放之人,因此格外能理解沈公子的感受。
在篝火的噼啪作响声中,一个人的声音打破沉默。
“那位神医真是好人啊。”
“是啊,要不是他瞒着王府送来采体的具体时间,我们哪能赶回来。”
“时间是紧,还好赶上了,”孙铭接过话茬,笑了笑,“据神医的信,明日便是沈公子的第二次采体,他愿意帮忙,我们明天就能带人回漠西了。”
有人立刻叫起来:“船已然准备好了!就在东码头,今夜后我就去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