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斥候营埋伏在山坳,突击营全部守在桥边,双生莲娇弱,一折就断,此行要保证一击必中。
所以当我坐在下首,他们所谓的大王威声拒绝时,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从心底升起,我看着四周虚张声势,下盘虚浮的马匪,愈发觉得这些人都格外可笑,或许是我在京城呆久了,看他们脸上的凶狠与稚童叫嚣没什么区别。
就连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掠至他们的首领身后,他们都还没反应过来,我懒得多言,一刀切下那大王的左臂,用力勒住他的脖颈。
“库房钥匙。”我微微抬了抬下颚,这男人的头发长且卷,不知道是他的胡子还是满身的虎皮,一阵又一阵的恶臭钻进我的鼻腔,混着他肩膀伤口的血味,让我觉得有些恶心。
“别给他!我倒要看看…”那大王痛到满脸横肉都狰狞,大声嘶吼,他被我面朝下摁在地上,我的膝盖抵着他的肩膀,他抬不起头,但声势仍盛,他或许以为我是哪出来的江湖贼人,只谋财不害命。
我确实对杀人没什么兴趣,但他的声音实在难听,叫起来聒噪极了,吵得我太阳穴一阵又一阵鼓动,看起来他的手下也是满脸惧色,我觉得这些流匪实在不像样子,心底烦躁,便顺手割下了这男人的头,手臂伸直提起来给他们看过一圈后扔向人群。
“钥匙。”
我将脚下的身体踢下主座,踩上盘桌,桌上披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毛,就连那大王的宝座上也披着成片的虎皮,此刻我踩着只觉得脚下绵软不真实。刚才进来时,为了防止我逃跑,那大王特意让手下锁死了内殿大门,只留了得力的几十个手下在里面伺候,此刻他们想逃跑都没了出路。
内殿不大,不断有酒桌被躁动的人群撞翻,葡萄酒的气息和牛羊肉的腥气混在一起,被大漠的土味遮盖了些,殿内两边儿臂的烛台闪动着晃我的眼睛,我眯起眼睛注视着冲我虚空比划的流匪,伸出手臂,手心向上。
我重复了一遍。
“钥匙。”
一般来讲,事是不过三的。
所以在我说完,殿下还是没人交出库房钥匙后,我直接走下台阶,用同样的方式将好几个身体踩在了脚下,这些流匪没什么血性,或许也是因为他们的首领太过专横集权,大王的尸骨未寒,他们就俨然没了主心骨,有人后知后觉地想要出去找钥匙,被我抓住肩膀按在桌上,刀柄同时穿过他的心口和酒桌。
其实要钥匙只为少一道开锁的工序,我的兵就在索桥外,给不给钥匙并没什么意义,将这些人全部杀光,库房照样能打开。
三天前,我坐在客栈大堂里,我的残部俱坐在下首摩拳擦掌时,客栈大堂里站不下,有人在楼梯上坐着,甚至有人被挤到了二楼,所有人都看着我,期待我说些什么,带他们走出蛮荒的大漠,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就像我对他的兄长承诺过那样,我比自己想象中更有能力一些。
我淋着满身的温热液体劈开门锁,从里打开大门时,门外站满了我的旧部,他们拎着各自的兵器,眼神灼灼地看着我,有人越过我去看大殿里推挤如山的尸体,有人上前,单膝跪下,奉上一个木盒。
我的副官接过打开,一株银白色的双头莲花静静地躺在里面,我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花瓣柔软冰冷,触感轻软,让我想起他的侧脸,那天明晃晃的的月光照亮他含着水光的眼底,我掰开他攥住我衣摆的手指,他什么也不说,咬着嘴唇看着我。
我让他不要哭,要坚强,他真的很听话。我有时候想,他要是不那么听话就好了,如果他能够自私一点,无论主子怎么威胁都咬死不答应,也不会早早被采体。
那个清晨,他坐在层层的帷帐里,眼神遥远地看向我时,看到我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时,在想什么。
沈春台,你会不会怪我无用,怪我冒进,怪我没能保护好你。
怪我给你希望又让你目睹穆淮的残忍,怪我承诺带你回家却又害你被采体,怪我明明答应你一起,却又不辞而别,西上大漠。
我短暂地合眼,大漠的风卷起身后的火龙冲天而起,焦糊枯木的气息再空气中漾开,身边是纷杂的马蹄和部下的私语,在这种环境中,我闻见了一丝冰冷的血气。
我好像回到了那个清晨,稀薄的阳光铺在红木床架上,映入他的眸底,他远远地看着我,大年初一的早晨,那么冷,冷到我蜷曲手指都做不到。
胸口被掏空般一阵一阵下坠,我合眼又睁开,看向前方。
“就是他们?”
我回头看向洞穴上方狰狞的木牌匾和吊桥两侧的瞭望塔,副官将双生莲收进怀里,大仇得报般点头。
“自我们来到这里,这洞的流匪仗着自己是本地人氏,没少欺负我们!”
我接过手下递过来的火把,站在队伍最后目睹着所有人都过桥后,将火把扔进大殿,桐油淋满了这座还算巍峨骇人的流匪窝点,这里虽大,却不和我的胃口。
背后燃起熊熊的烈火,我感受着冲天的火气和灼热,翻身上马,随行皆纵马跟上,此行我们缴获众多,光马匹便有二百四十三匹,足够一半人配马上鞍。
“东西都送回去了?”
我接过副官递来的刀,用指腹试着,山上的大火还未熄灭,所有人都等在山下,远处传来响亮的马蹄,他们脸上布满了津津的汗水,眼底却明亮异常,身后等待的人陆续上马,队长们逐渐策马在我身边围成一圈。
“我本想着,不可轻敌,”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安静的风中回响,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拔刀,刀尖向上,看向远处的枯黄的地平线,“但匪寇如此,弟兄们今日便辛苦些。”
“那地方住着不舒服,今日便实实在在换个城住吧。”
我听见鼎沸的人声和他们激烈的欢呼,喝马声和抽刀出鞘声夹杂在一起,不断有小队掠过我奔向西北方,接连有人唤来自己的鹰,黑鹰双翅展开在空中盘旋,大有遮天蔽日之态。
西北向有一座城,名平,本是南朝疆域,后来被北国先抢后焚,南朝北国几经抢夺,平城早已荒废,变成了一些匪帮的窝点。
那些流匪住得,我的手下怎么就住不得。
找药的过程比我想得要顺利多,此刻两株药都已经到手,按照道理,我应该回府复命了。
想到这里,一声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嗤笑从心底发出,厉风吹过耳畔如刀刮,我目睹着手下有秩序地开始火烧平城,砍断吊桥绳索,将意图逃出的流匪一个个砍杀,我勒马立于队伍最后,搭弓抬手,将城墙之上的将领一箭射下。
伴随着吊桥被放下的轰鸣和部下兴奋的欢呼声,我闭上眼,感受着地面的暗震,看向京城的方向。
沈春台,喜欢是没有错的。
有人觉得错,我会用我的刀,我的箭,我的双手告诉他。
没有错。
第32章 沈梅枝(上)
关于嗓舌的采体完成后,我回了一趟医仙谷,与师父商量后续的计划,采体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按照师父原本的安排,他根本不可能活到半年。
我回到定北王府时是一个初春的清晨,初三将我带到主院,在院门前,这名暗卫隐入暗中,我提着箱子站在院门口。
我再一次看见了他,那个我曾经动了怜悯之心想要送走的采体,我甚至瞒着师父动用了自己的联络网,那天我站在屋外,看着他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那名暗卫单膝跪在他身边时,我觉得穆淮实在残忍,给了那个暗卫一条路,他们没能逃出去,新年夜里,我将他摁在床上时,他咬着牙不停哭,眼泪从眼角一滴滴洇进被子里,但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想他是在顾忌外面的暗卫,我抽出绳子捆他的手时他反手虚虚抓住我的指头,他的掌心冰凉,我看见了他手背上清晰的脉络和嶙峋的腕骨,我没有再抬头,只是更加用力地将他的双臂捆在一起。
他们没能逃出去,那或许就是上天注定吧。
我站在主院门口,他抱着膝盖坐在门口,半抬着头,眼睛虚虚闭着,睫毛上挂满雨水,满脸都湿漉漉的,我叫了他一声,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向我看过来。我走过去,将箱子放在身边,在他面前蹲下,我看见他嘴里呼出一团淡淡的白气,像是一团郊外的炊烟,一眨眼就随风散了。
沈春台的脸白得透出血色,鼻尖和下巴都垂着雨滴,他看见我停在面前,向里瑟缩,用力抱紧自己的膝盖,他瘦得出奇,明明是长身体的年纪,去年年前给他还算合身的衣服,几个月过去却硬生生大出了一大截,他原本低着头,见我不动,于是眼睛一点点向上看,窥见是我,像是呆住了,我看见他原本玻璃珠一样灵巧清澈的眸子蒙了一层雾,没有亮光,仿佛一块碳。
他一张嘴,又吐出一团白气,他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了雨里,即使我将伞向他倾斜,暂时帮他挡住了冰冷的春雨,他的眸底还是湿淋淋的,我看着他一点点伸出手,被雨水泡出一条条细纹的指腹轻轻搭上我的手腕。
我回医仙谷的这些日子,没有初七的若有若无的庇护,我刻意不去想他这段时间的生活,我离他这样近,却还是听不见他的呼吸,方才替我拿行李的小厮说了几句沈春台的近况,他说王爷还是讨厌他,不开心了就将他扔进水牢,扔进水牢便没有饭吃,于是每次出来都会向着定北王摇尾祈盼,祈求一碗冰冷的藜麦泡水,我还记得那小厮陈述这些时眉梢里的轻蔑和讥讽。
“北国人嘛——活着还不感恩戴德吗。”
我看着他的双眼,他的睫毛上挂着雨水,他一眨眼,就滴上侧脸,他怔怔地看着我,一点点向我靠近,在我的注视下,他靠上我的肩膀,冰冷的触感提醒着我,我低头看过去,只能看见他潮湿凌乱的头发,他跪在地上,以一个费力又讨好的姿势倚在我的怀里,下一刻,
他仰起脸,动了动嘴。
“…初七。”
沈春台的采体由我亲手完成,他没了嗓舌根本无法发出声音,我看着他小幅度地张着嘴,不停重复,才看出他到底想说什么。
将我认成那个暗卫…?
他的疯病在这段日子里愈发长了。
我将他推开,欲起身离开,却感觉衣摆被什么抓住,我低头看去,是他攥住了我的衣服,见我看他,他下意识地一抖,松开了手,我看着他到处都是冻疮和破皮的手背,拎着箱子站定,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我低头看着他,他缓慢又颤抖地比着嘴型,我越看越觉得讽刺,于是拎着箱子再次在他面前蹲下来,伸手掐住他的脸。
“好久…不见你了。”
“哥哥没有不喜欢你,初七,不要再走了。”
“我好冷,你不在…我害怕。”
这就是他想对我,抑或是对那个远在大漠生死不知的暗卫说的话,我捏了捏他的脸,他的脸上没什么肉,但捏起来还是轻软,我挑眉看他。
“我是谁?”
闻言的他明显慌了,不停眨着眼睛,他依旧呆傻,认不清人,还认为定北王是他的嫡兄,甚至将我认成影七,我看着他膝行靠近我,声音轻轻的,带着讨好。
“是初七…初七。”
若是那影七,怕是此刻肝肠都断了,哪有不迎合的道理,但他浑身都是脏污雨水,我看着他湿漉漉的手即将碰到我的鞋面,转身离开。
离开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透过深深的雨幕,他无助地坐在雨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着他削瘦的身体便感觉出浓烈的无助,他的嘴唇在发抖,他靠着屋檐下的柱子,远远地看向我,一动也不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千辛万苦回到故乡,哥哥却并不开心,还虐待他,甚至打自己的心上人。心上人不知为何远走多时,回来却不愿意理他,我感觉他很难过。我站在主院门口,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我看着他怔怔地望了一会儿门口后,重又缩回去,他抱着自己的肩膀,把头埋进臂弯,不停用手揉眼睛,他屈着膝盖塌着双肩,穿着白色的里衣的他像一个影子,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人的色彩。
下一秒,主屋的门被打开,他惶然地侧脸看过去,我得以窥见他凸出的锁骨和脖颈,他被拽着头发拖进屋子,我看见他嶙峋凸出的脚踝磕上台阶时的摇晃,其实这并不比他自己走快多少,但那暗卫统领有意羞辱他。
我想他此刻应该更难过了,常年低烧的他脑子已然糊涂,他现在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当年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天天都有人打他,对他不好,如今回到家了,哥哥也是这样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他呢?
我站在院外,看着他方才坐的那个小角落,我打着伞,但还是感觉冰冷的春雨透过伞面,一点点落在在我的头顶,我的胸口。
那是二月十二,初七被赶去大漠的第二个月,我把他从穆淮那里要了过来,也许是怜悯心再次作祟,也许是出于医者的考虑,我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屋子里。我给他熬药端碗,他垂着眼睛看乌黑的药,突然就掉了眼泪,扁着嘴仰脸看我。
“我想吃糖。”
下一秒,他好像醒了过来,用手臂抱住头,瘦削的肩膀轻轻抖起来,他只掉了一滴眼泪,落在药里,泛起微弱的涟漪。但是我看得真切,看得清楚,我拿冰糖给他,他仰着脸呆呆地看着我,缓慢地接过去,当着我的面毫不避讳地塞进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