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霆淡淡地瞥皇帝,小皇帝自知失言,顿了顿,起身走向书桌,提起笔问道:“去哪座城池也想好了么?”
“盛城,”沈月霆站在小皇帝身后,微微附身,掌心覆盖上皇帝握笔的手,操纵着皇帝的手将那诏令略作修改,“臣为知州便已足够,城主之位…您留着封给别人罢。”
拒绝了皇帝的挽留,沈月霆在午夜时分乘轿离宫,路过勤政殿大门时,沈月霆看见了门口跪着的言官们,他们在为周世荣鸣不平,明早便会有一道罢免左相,贬黜盛城的诏令来堵他们的嘴,皇帝不再为难,言官们继续占领朝廷的舆论场,皆大欢喜的事。
沈月霆看着月光下泛着光的宫道,光滑的石面被月光照得如流水般,他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曾在这里跪了一整夜,为了求老皇帝收回成命,他的父亲因为体力不支被抬了回去,他继续跪求,一直到第二天的凌晨,老皇帝的随侍太监捧着一道黄卷出来,皮笑肉不笑地扶他。
“这是喜事,大公子请回吧。”
喜事。
沈月霆至今想起那太监暗含讥讽的语调依旧觉得难堪,那一年他刚刚中了探花,入了翰林院,所有人都夸他是不世之才,前途无量,但他没能留住弟弟,他被龙贲卫半扶半拽起身,带着和亲的诏令被赶出了宫。
沈月霆回府的时候天还没亮,府里一片死寂,自从弟弟出门后,父亲大病一场后辞官修养至今,姨娘思儿成疾,于半年前病逝,现在家里只剩主母管家,从前家里总是热热闹闹,什么节日都乐得庆祝,但如今,即使是过年,父亲也并不出面,团圆桌上只有沈母与沈月霆沉默地吃饭。
民间的秀才们总喜欢杜撰大家族的后院争斗,写女人们为了孩子你争我斗,但这些沈府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的父亲终其一生只有一妻一妾,姨娘身体不好时,小公子就睡在主院,无论是主母的院子还是大公子的主屋,都有小公子的一间房。
他们的父亲以保不住幼子为耻,多年来深居简出,沈月霆每年初一去请安,父亲只简单地露面,说几句父亲教子的客套话便回屋,紧闭房门,早已失去王爵地位的沈家却被套上宗室的帽子,被皇室强行带走一个孩子,司礼监甚至在毫无预告的情况下来到沈府,当着全府人的面重新撰写族谱,将沈靖的名字生生抹掉。
那天沈月霆看着父亲跪在最前面的身影,萧瑟中带着凄凉。父亲教子甚严,即使爱极了幼子,平日里也总是板起面孔,沈月霆想起沈靖出门前的最后一个生日,父亲临时有事外出,与同门去京畿狩猎,父亲此刻看着被大火吞噬的旧族谱,会不会也在后悔为什么没能陪弟弟过那一个生日。
南朝的人会给弟弟过生日吗,会不会给沈靖煮一碗长寿面,祝这个漂亮纯善的孩子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不会的。
沈月霆扶着轿沿下轿,他走过自己的院子,走向一个连灯都没有点的院落,挥退左右,缓步走了进去。
沈月霆在门口站定,看着院子里那棵树上已经变脆发黑的秋千,树下的圆桌和躺椅,顿了顿,抬脚走进屋子里,屋里的灯台上就连蜡烛都没有点,自从弟弟出门,姨娘病逝后,这里就再没有了人气。
宫里的旨意来得很急,第一天降下圣旨,第三天就来接人,那三天沈月霆一刻都没有合眼,他就站在这个位置,看宫人们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大红色的装饰,那时候沈靖就站在他的身边,牵着他的手,仰头看他,嘿嘿地笑。
“哥哥,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沈月霆那时候感受后心像被重重击了一拳,他低头看着弟弟的笑脸,什么都说不出来,一下又一下咽着口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蹲下来,握住沈靖的双臂,抬手揉了揉沈靖柔软的额发,抬头与懵懂的幼弟对视。
“到了那边后…要听话。”
沈靖没听懂,但还是乖乖地点头,他是很讨喜的,看着忙里忙外的宫人们,即使还是没人告诉他这些人到底是来做什么,他还是去厨房端了薄荷果子,四处散,最后自己捻了好几个往主院跑。
沈靖溜溜达达跑进来的时候,沈月霆正坐在主屋里,他的母亲把姨娘搂在怀里,面对姨娘声泪俱下的请求,大夫人也跟着落泪,握着姨娘的肩头,让她今后就当没生过这个孩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大夫人自己都难以抑制地哽咽,院外守着宫里的人,他们嘱咐说这是喜事,夫人们再舍不得也不要有哭声。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司礼监的人告诉沈月霆,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是长兄训话,沈月霆迈进满目大红的屋子时,看见五六个宫人围着沈靖,他的弟弟大清早被拖起来梳妆,此刻困得不行,却还是扁着嘴坐在床边随便摆弄,拿了一块糕欲吃又被教养嬷嬷抢下,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失落。
像是听见了长兄的脚步,沈靖抬头看向门口,短暂的愣怔后,这个漂亮的孩子扬起笑脸,冲着哥哥张开了双臂。
在最后共处的时间里,宫人们都退出屋外,沈月霆把弟弟抱在怀里,在床边整整坐了一个时辰。
沈靖感受到了兄长的压抑,他缩在沈月霆的怀里,即使他看不见长兄的表情,但还是学着母亲哄自己的样子拍拍沈月霆的肩膀,在摸上沈月霆的脸时,沈靖轻轻地出声,把自己温热的脸贴上沈月霆的胸口。
“哥哥不哭,靖儿以后听话。”
沈月霆对幼弟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个锣鼓喧天的中午,他抱着沈靖走向马车,亲手把弟弟送上车,车里跪坐着宫人,立刻将人接过去,沈靖不解地掀开盖头的一角看过去,却只看见兄长的背影。
沈月霆那时候还不是一个擅长告别的人,他不敢看弟弟的视线,仓促又慌乱地匆匆走回父亲身边,他回望马车的最后一眼里混着很多东西,宫人们撒着钱,很多人蹲着捡拾,漫天的礼花散开,白日烟火震耳欲聋,前后十八辆的陪嫁紧跟着启程,作为家人,沈府的人甚至没有资格送嫁,只能站在门口目睹马车远走。
他还记得沈靖攥住他衣角的手,他的弟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登车的前一刻他还将这当作游戏,沈靖掀开马车的帘子看向家门口的最后一眼里写满了不安和惊愕,他似乎想说什么,身后却伸出好几只手抓住他的肩膀,街道上的风吹起他的额发,露出沈靖稚嫩漂亮的眉眼,下一秒,帘子被放了下去。
从那时起,沈月霆再没见过自己的弟弟,就连消息都没有。
听闻朝廷在边境伏兵,重击那之前才亲亲热热结了亲的南朝王爷时,姨娘重病不起,父亲整日在外打听消息,母亲守在姨娘床前落泪,沈月霆之前还想,自己的弟弟那么讨喜,生的又好看,听说南朝的穆淮也是初次挂帅的少年将军,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也许第二年就会看到省亲的弟弟。
朝廷的卑劣行经彻底击碎了沈月霆的幻想,宫里来人告诉他的父亲,和亲的公子已经没了,整只送亲队伍都被寡义廉耻的南朝军队屠杀殆尽了。
可是边境传来消息是根本没有找到沈靖的身体,明明是北国先行偷袭焚城,怪不得不愿派出真正的皇室子女,怪不得即使南朝定北王多次恳切地请求先行迎亲,北国却都死死不肯松口,坚持送亲。
原来…原来。
在宫里送来沈靖的牌位那天起,父亲就开始闭门不出,谁都敲不开,沈月霆在父亲的院外跪了两天三夜,终于第三天的凌晨,父亲打开了门,沈月霆的印象中父亲从来都是淡然文雅的模样,在那个阳光稀薄的凌晨,沈月霆抬着头,他看见父亲通红的眼底和下巴的青色胡渣。
“月霆,带弟弟回来。”
一阵冰冷的风从背后吹过来,吹干沈月霆后背的汗水和满肩的霜露,冷风混着暖阳,刺眼的晨曦让沈月霆睁不开眼,他只能深深地拜下去,听着门板吱呀一声合上,袖袍被风吹起,灌了沈月霆满身的冷风,偏偏日头又暖得惊人,沈月霆只觉得自己通体生寒,心口却在狂跳,掌心滚烫,贴着青石地面,洇出斑驳的水光。
之后的事就像走马灯一般,沈月霆坐在弟弟从前的房里,回忆着自己多年来的行径。看中那个母妃身死,无势受辱的小皇子,结党言官捧杀太子,逼宫老皇帝,送新皇登基,领兵平定东安王叛乱,收复北方十六岛,诛杀异己,将朝廷一步一步变成自己的领地。
这些事情看起来很难,但沈月霆做起来却似有如神助,他仿佛生来就该进入权力场,但因为过于幸福安定的家庭让他直到十九岁才觉醒,打死周世荣的时候沈月霆袖手站在一边,他看着金龙殿前砖缝里擦不掉的血迹,闭眼又睁开,金龙殿前的阳光太过刺眼,沈月霆感觉太阳穴在一下一下鼓动,满心都是难以按捺的暴戾。
沈月霆至今还在后悔那天送沈靖上车时太过匆忙,那天早晨宫人没给他吃早饭,沈靖自己捻了块糕还被拿走,沈月霆无数次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想,那天上车时,怎么就没给沈靖带些吃食上车呢。
收拾好东西后,沈月霆去给父亲母亲磕头,父亲依旧闭门不见,母亲坐在堂前,含泪摸了摸沈月霆的头,多年来沈府剧变,沈母被赏了一等夫人,但她并不多开心,沈月霆最后去了家族墓地,去姨娘的墓前站了一炷香。
他想说点什么,例如我会将靖弟好好的带回来,但沈月霆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盛城比他想象中还要混乱,人民生活难以坚持,军官不识地图,官府搜刮民膏,沈月霆花了一年的时间修建城墙,杀剿马匪,建立军功赏罚制,鼓励盛城民众开垦,即使大漠的土地荒芜盐碱,但慢慢养,盛城的庄稼还是肉眼可见地有了苗头。
沈月霆修缮了原有的城主府,建立了精锐的斥候营,一批又一批地往外派人,这里是北国南朝交界的敏感位置,距离当年和亲队伍被发现的位置不过三百里。
他做好了准备,找到沈靖,或者带回弟弟的身体,他决不可能空手回京。
就在这时,手下告诉他,找到了一名南朝定北王府的暗卫,沈月霆多年来听见定北王三个字便下意识皱眉,看见堂下那个高大的身影只觉得厌恶,就在那影卫被拉下去的前一刻,沈月霆在他的随身物品里看见了沈靖的项圈。
就像是脑子里的一根弦被挑断,沈月霆有一瞬间无法思考,他处死这名影卫是因为他知道穆淮御下极严,想从影卫嘴里撬出东西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当沈月霆看见这名影卫看向他的视线时,他隐隐地意识到,他距离找到弟弟,不远了。
从那名影卫的嘴里,沈月霆得知了沈靖多年来的生活,他设想过幼弟可能不那么好的情境,但曾经恳切求亲的穆淮如此下手虐待,让沈月霆眼前一阵一阵恍惚。
在那名浓眉长眸的暗卫眼中,沈月霆清楚地窥见了一丝悲伤的情意。
穆淮的暗卫每个都不是简单的角色,沈月霆知道这名排名第七的影卫的过往,他曾经率领手下的突击营和斥侯营给过北国边境军最惨痛也最猝不及防的痛击,初七是穆淮最有力的一把刀,此刻这把刀就站在自己的身边,向他求一株双生莲。
对于世人和草药贩子而言,双生莲是不可得的罕物,但于沈月霆而言,这只不过是城主府偌大库房里不值一提的阿物。
初七告诉他,沈靖被采体,现在已经没了嗓舌,如今来漠西找双生莲,就是为了下一步的采体,在沈月霆下意识拒绝前,初七淡淡地往下说,他说他的主人看不见双生莲,沈春台恐怕活不到采体那天。
沈月霆很厌恶[春台]这个字,沈靖出门时还没到取字的年龄,宫里的人逼着父亲给字,父亲咬着牙在婚书上写下这两个字,从没人叫过他的弟弟沈春台这个名字,沈月霆听见这个名字只觉作呕。
“您可以出兵,也可以向我的主子下战书,”在沈月霆饱含怒意的质问下,那名影卫只是平静地抬眼,声线沙哑,“但请您不要拿他的命开玩笑。”
沈月霆只觉得可笑,一个小小的影卫,一名手上堆积着无数人命的刽子手,竟敢也说出攸关人命的话来。
他凭什么,就凭他眼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情愫,和那个称之为念想的项圈吗。
他捧在手心藏在心底的弟弟被虐待多年,如今当作采体取嗓取眼,沈月霆想起初七的描述,满脑子都是沈靖出门前白生生的脸。
初七说他的弟弟现在很瘦,个子长了些,却比出门时更轻,头发眉毛乃至于睫毛都枯黄褪色,嘴唇常年发青,右手少两个指甲,左手掌心的贯穿伤在其出门时都还无人医治。
沈月霆记得那天他把沈靖抱上马车,沈靖不安地捏着他的衣摆,身边围着送亲的宫人,沈靖掀开盖头的一角,轻声问道。
“哥哥,我们这是去哪儿?”
他亲手把他的弟弟送进了地狱。
第28章 信鸽
在得知沈春台的现状后,沈月霆沉默地坐了很久,期间有人来回报政务都被他的随从挥退,沈月霆一直看着项圈发呆,长久以来我都认为沈春台是被父兄主动献出以换取爵禄,但现在看来并不太准确。
就在我看向他的时候,沈月霆抬起了头,我看见他的眼里还残留着褪不去的悲伤,但与我对视的那一刻,沈月霆上位者的气势下意识浮现在他的周身,顿了顿,沈月霆合眼又睁开,我听见他疲惫的声音。
“和我讲一讲,你和我弟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