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钢斟酌再三,还是不打算做3D模型,他们算了算3D软件的年费,和设计院建模的人工费,将省下的成本折了一半,说是给BKD的补偿。
束君屹不依不饶,说这个数字连BKD工程师审图费用的一半都不够。一番推拉之后,北钢又加了百分之五十。
这样一来,BKD实际需要支付北钢的,只剩下八万。
王般般对此十分满意,在S市分部CEO面前连连夸赞束君屹和于航。
***
于航和束君屹从北钢出来,才下午三点。北川这个时节已经很冷了,但有太阳的地方还好。
酒店离北钢不算远,二人十分默契地没有叫车,沿着香樟路往回走。
“回去是不是得升职加薪啦。”于航漫不经心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束经理这回立大功了。”
“你也一样。多亏你知道那个软件,咱们谈判也有更多余地。”
束君屹在阳光和煦中舒展了双肩,谈完北钢这件事,轻松了不少。
“回去着手安排一下你说的那个软件,费用还有培训。”
“嗯嗯,”于航走起来觉得热,脱下大衣挂在小臂上。
“那我得讨个赏。”
“什么?”束君屹转头看他。
这条路他们以前走过,樟树长高了,于航也长高了。
阳光穿过枝叶落在于航的侧脸,晕出好看的光斑。
温暖又柔和。
“咱们晚上去吃个什么特色菜吧?你在北川的时候,有什么爱吃的饭馆或小吃吗?”
“没有,”束君屹收回视线,淡漠地说,“我一般在家里吃饭。”
“无趣。”于航撇撇嘴,嘟囔着摸出手机,“我搜一下。”
“诶!”没走两步,于航忽然兴奋一喊,“一中就在旁边啊!咱们去逛逛吧!”
“不……”束君屹的拒绝还没出口,被于航一把勾住肩膀。
“走吧,回母校看看。哪有回家不回母校的!”于航不由分说压着束君屹向左边的小路一拐,“你又没有别的事情,就当是陪我了!”
束君屹被笼在于航厚实的胸膛中,被微热的体温和清淡的松香环着,无法推拒。
还没到放学时间,校园里行人很少。
他们从侧门进入,这边是教工宿舍。走过一片松树林,便是教学区。
左手边的教学楼是新建的,偶尔传来少年们拖着嗓音的读书声。
于航斜着身子,越过新楼看后面的矮旧的教学楼,自言自语道:
“没什么印象了,我以前的教室好像是后面那个小破楼。”
“不是那座。”束君屹接得太快太笃定,他在于航犹疑的目光中接着说,
“我们那届是这栋,再往前的年级,在东门的教学区。”
“记性挺好啊,”于航站着不动,问道:“要不要去看看你以前的教室?”
“不去,”束君屹继续往前走,背影写满无情二字。
“你这人……”于航紧跟两步,“我想去看看我以前的教室,走走走。”
一中的校园变化挺大的,新盖了好些教学楼,旧楼也翻新了,花草树木也不是从前的种类和位置。
但束君屹眼里,如老电影般闪过的,尽是年少时的影像。
——老师在例行拖堂后离开教室,少年们按耐的焦躁瞬时散去。他们欢喜地收拾书包,比赛似的,飞速往操场或校外的网吧冲。试图抓紧这宝贵的半小时,在父母回家之前,斗场球,杀两局。
——束君屹,还不走吗?
教室里只剩四名值日生和临窗的束君屹了。
——快了,做完这题就走。
值日生挥着扫帚糊差事,扫得教室里灰尘乱飞。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中,如同欢脱的小精灵。
教室里终于只剩下束君屹。他不时地瞥向后门。
看看表,再瞥一眼后门。
走廊的窗面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束君屹连忙收回目光,低头做沉思状。
五,四,三……他在心中默数,眼角溢出收不住的笑意。
——这么用功啊,小君君~
束君屹的左肩被轻拍了一下,于航在他向左看的一瞬,坐到他右边。
幼稚死了。
***
“真是没什么印象了。”于航失落地说。
“太久了,学校一直在翻新建楼,”束君屹看到了前面的小食堂,“我也不太认得了。”
还没到饭点,食堂大门紧闭着。
“嘿,那边是球场吧?”于航眼前一亮,“我这么爱运动的人,年轻的时候一定经常泡在球场。”
他从后面推着束君屹的肩,催着人快走。
于航胸膛火热,抵着束君屹的背,隔着冬衣都能感觉到温度。
“别推我了,自己走。”
“没人呢,大下午的没有一个班上体育课吗?”于航把大衣塞给束君屹,自顾自跑进球场。
他一个助跑,冲向篮下,曲膝一跃,轻轻松松摸到篮框。
于航扬起下巴看向束君屹,背着光笑得意气风发。
一如当年。
“要是有球就好了,咱俩可以比一把。”于航环视一圈,球场空荡荡的,他走回来,“我可以让你一只手。”
——看你这小身板,得锻炼啊小君君。
——于哥教你打球吧,来,他把左手背到身后,对束君屹说,让你一只手。
束君屹脑中迸出千千万万的碎片,遥远却清晰。
每个字、每个语气,都清清楚楚,萦绕耳畔。
他明明把这些片段封死在铁盒中,尘封在不起眼的记忆深处,此刻却不受控地全数涌出。
涨潮一般,淹没了他。
他被潮水卷进水底,又冷又黑,呼吸不能。
束君屹骤然脱力,蹲下身。他埋首于臂弯,大口喘气。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于航慌忙跟着蹲下来,掰他的手,想看他的脸色。
束君屹抱着臂弯不肯抬头,闷在外套的羊绒布料中,压抑着哽咽,说没事,有点低血糖。
于航想了想,这人早上没有下来吃饭,中午和于航一起也吃得很少。
确实会低血糖。
他从大衣兜里摸出一颗奶糖,撕开包装,塞进束君屹手心。
“给,含着。”
束君屹依旧埋着头,他握紧了那颗糖,过了一会,缴械一般,闷声说:
“于航,可以背我吗?”
可以在这里,再背我一次吗?
于航一怔,束君屹这个连握手都比别人先松开的人,居然主动提出让他背。
转念一想,低血糖肯定是走不动了。
“好。”于航转过身,背对着束君屹,让他上来。
束君屹趴到他背上,被于航轻松背起来。
“你知道附近有小吃店吗?去给你买点吃的吧?”于航沿着巷道往前走。
束君屹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
牛奶喝多了吧。
肉嘟嘟的小孩才有奶香。束君屹跟肉嘟嘟的小孩不沾边。
束君屹好轻。
……
“学校西侧门有个包子铺。”束君屹松松环着于航的脖子,感受他宽厚的肩背在行走间起伏。
他声音很轻,薄雾一般,“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束君屹的侧脸冰凉,不时碰到于航的侧颈。
呼吸却是温热的,说话间缕缕热息扫过于航的耳廓。
“咳,”于航干咳一声,说:“你先把糖吃了。缓缓。”
“嗯。”束君屹嘴上应着,糖还攥在手心。“你爱吃糖?”
“嗯?”于航红了耳根,解释道:“我没有爱吃,习惯带几颗在身上而已。”
“这不正好用上了吗……”
我堂堂一米九大汉,爱吃奶糖算什么英雄。
三两个行人与他们交错而过,好奇地看着他们。
“放我下来吧,我好多了。”
束君屹不喜欢被人看着,也不喜欢于航因为他被人看着。
“别,万一晕倒我上哪说理去。”于航不让他下来,把他往上颠了颠,双手把乱动的束君屹箍紧。
他们出了西侧门,那家包子铺还在。
于航把束君屹放到里间的长椅上,到店铺门口要了三个肉包一个芝麻糖包。
他点得自然流畅,连自己都怔住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点,好像点过很多次,刻在习惯里。
束君屹吃完芝麻糖包,于航给他递过去一个肉包,又起身买了袋甜牛奶。
束君屹掰开肉包,把肉馅挑出来,搁在手边的小瓷碟上。
于航拿着牛奶回来,推给束君屹,从筷篓里抽出一双筷子,问:“你不吃馅儿啊?”
“嗯,不爱吃。”束君屹看着他,等什么似的。
于航夹起肉馅一口吃了,数落说:“浪费。”
下一秒,他看见束君屹笑了。
没记错的话,这是二人认识以来,束君屹第一次冲他笑。
他之前甚至怀疑束君屹是个机器人,没有设定“笑”这个功能。
那个笑容纯澈明亮,像林间跳跃的小鹿,像欢快淌过的溪水。
于航心神一颤,整个人都酥酥麻麻的。
“你笑什么……咳,好点了吗?”于航放下筷子,抬手挠挠头,又挠挠额角,那一小块皮肤都搓红了。
“嗯。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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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束君屹回到酒店看到八个未接来电,全是苏木南。
“你还知道给我回电话!”
苏木南气急败坏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束君屹靠窗而坐,手里捏着白天那颗糖。
“你在哪?家里没人。”束君屹不紧不慢的语气让苏木南十分恼火。
“我出差,没在S市。怎么了?”
“去哪出差?”
“北川。”
苏木南沉默了一会,火气散了,转而忧心地问:“你还好吧?”
他们是初中同学,都是北川人。束君屹这些年从不回北川,苏木南知道原因。
“嗯,挺好。”
“那,那就好。”
“你着急找我,有事吗?”
“有点小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束君屹了解苏木南,这人心里憋不住事。现在挂了电话,他过五分钟还会打过来,把心里的事一股脑说出来。
“到底什么事?我妈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苏木南握着手机的手一抖,这人怎么这么会猜!
“六院打电话来,说阿姨下午有些激动,但你别担心!我去看过了,不严重,已经打了镇定,平静下来了。”
“现在呢?”束君屹快速拿出电脑查机票。
他和于航的机票是明天下午的。各个网站搜了一遍,北川到S市就这么一趟航班。
“我在六院守着呢。阿姨现在挺好的,晚上醒了吃了些粥,又睡了。”
“谢谢你啊木南。”束君屹摁着太阳穴,“麻烦你替我照看一下,我明天下午就回去。”
“嗐,跟我客气个鬼啊!”苏木南很烦他客套,他站在走廊尽头,看见那边束君屹妈妈病房的小护士在找他,急忙说:“先这样吧,你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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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北川飘起了小雨。
秋风吹着细雨打在落地窗上,嗒嗒响。
于航又梦见了那个少年。
他从梦中惊醒,猛然觉得梦中的场景和北川一中一模一样。
是因为下午去逛了一圈,所以梦到吧。
于航掌心摁着额头,下床找水喝。
心中萌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他太想证实这个念头了,于是套了件外衣,走到束君屹的房门口。
凌晨两点。
束君屹应该睡了。
于航抬起的手顿在半空,迟疑着没有敲下去。
酒店走廊的温度低,让于航从混沌中清醒了些。
他摇摇头,自嘲地叹笑一声,垂手回房了。
***
束君屹并没有睡。
他睁眼听着雨声。
于航的背依旧很宽阔,背着他依然走得很稳当,还是会随身带糖,还是会帮他吃掉肉馅儿。
可他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
为什么把他忘了。
十年而已,束君屹甚至记得班里几乎没有交集的同学的姓名,于航怎么能把他忘了?忘得这么彻底,一点痕迹都不剩?
自己对于航来说,这么微不足道,这么可有可无吗?
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束君屹欠身拿起来。
于航的短信——
我们从前认识吗?
忘了也好,束君屹放下手机,忘了也好。
即便记得,现在的束君屹,也不是于航喜欢的样子了。
爸爸离开了,妈妈病了,自己也……
现在的束君屹一无所有,性情冷漠,没有人会喜欢他,没有人愿意接近他。
于航要是知道自己小时候喜欢过这么个人,大概会捶胸顿足懊悔不已吧。
手机又亮起来,还是于航的短信——
我是说咱们以前一个学校,是不是见过啊?
“不认识,”束君屹回复道,“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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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于航给束君屹打电话,没人接。去他房间敲门,没人应。他独自坐在大堂搜着附近的早点店,给束君屹发了条短信。
过了一会,束君屹回他说有事出去,中午回酒店跟他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