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户那边站起来一位年迈的工程师,目测有七八十岁了。整个起立过程,花了半分钟。
“是这样,我以前做过这种结构啊,根本不需要这么保守的设计。我那时候用的M30的锚栓,也没坏啊。你这个M48太浪费了。”
一般人面对这个年纪的资深工程师,难免生怯,毕竟人家设计过的结构比自己吃的盐还多。
按辈分估计得叫声爷爷。
但于航不会。
他在美国工作的时候,公司常有年纪很大的人。大家不讲究什么辈分,就是平级的同事关系,互称姓名。
他也见过仗着自己有经验,不愿学习或遵守新规范的人。
他温和有礼地笑笑,耐心说:
“胡工您好。不知道您之前的设计用的是哪一版的规范?根据最新的混凝土设计规范,和动力设备基础设计规范,我们是需要M48的锚栓的,埋入长度也是规范的要求。”
“根本不需要。”爷爷超固执,反复说自己设计的结构还在用,一点事情没有。又质疑于航设计的基础太厚,没见过这么厚的筏基础。
“胡工,如果您细看我的设计书,”于航保持着礼貌微笑,“这个基础尺寸,是为了满足结构重量不小于设备重量的3-5倍这个要求,而且……”
“哎呦,你别一直搬出来这样要求那样要求,你弄小了算看看,肯定能过的。”爷爷音量有些提起来了。
“于工,是这样,现在施工材料价格飙升,我们也是斟酌预算,希望BKD考虑精简材料。”客户负责人插话道。
“嗯,可以理解。”于航下意识向着束君屹的方向偏了一下脸,余光扫过束君屹又点到为止地绕回来,说:“规范说用商用设计软件计算,需要满足我提到的那些要求;但如果用更精密的有限元分析,证明强度和可靠性没问题的话,也是可以的。”
“那太好了!”客户露出笑容,“那麻烦于工……”
“吴经理,”束君屹打断客户负责人,不紧不慢地起身,说:
“于工按照规范完成了这个结构的设计,这是我们BKD该做的。但您现在提出新的要求,让他重新设计,进行更复杂的分析。”
束君屹眼眸微转,滑向于航。
“这是额外的工作,麻烦您针对这项任务批一份合同变更表,于工愿意接手的话,BKD会提交新的设计方案。”
“唉束经理这就见外了,”负责人笑着说,“这个结构设计本来就算在合同里,于工的设计方案跟我们的预计有些冲突,做一下修改很正常嘛。”
“抱歉,吴经理,我不同意您的说法。”
束君屹并不退让,“于工的设计没有疏漏和错误,BKD没义务重做。我会和于工商议,给您一个预算,烦请您考虑过后,再通知BKD需不需要重做。”
吴经理沉了脸。他一个甲方,从来提出要求,对方就埋头去做,今儿居然在束君屹这碰了钉子。
又不是让束君屹自己加班干活,打发个工程师,让人默默加班做了,有什么好上纲上线的?!
但束君屹条理清晰句句在理,于航的辩驳也没有破绽,他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耍横,只说“那你尽快发给我预算”,拧着眉出去了。
***
“请坐。”散会后,束君屹将于航叫到办公室。
“谢啦,束经理。”于航客客气气坐下。
束君屹望着他,先前让他不要闹事,估计还憋着气呢。
“我知道你很忙,压缩机的结构设计,你愿意再做吗?”束君屹双手交叉,那是他惯用的让自己冷静的姿势。
“可以做啊,但有限元分析比较费时间,”于航估摸了一下,“束经理给那边报100-120小时吧。”
“说起来还是要感谢束经理,一般这种情况,领导就让我们这些底层小喽啰自己加班干了。”
“我给你报150小时,算加班,1.5倍工资。”束君屹记下数字,“这结构只有你能算,辛苦了。”
于航不接话,带着脾气“嗯”了一声。
他才不在乎多少小时加班费。
“早上……”束君屹话没说完,手机响了。
于航识相地起身出门,听见束君屹从未有过的慌乱声音——
“我马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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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抱歉,”束君屹合上电脑,快速起身抓起背包,“有点急事。”
他匆忙经过于航,出门时手肘撞到了门框。
他甚至没有发邮件或信息请假。一点不像束君屹的严谨的行事作风。
于航没回工位,他绕去茶水间那边的玻璃窗,那里可以看到BKD大楼正门所对的大街。
束君屹没有车,平常出去办公事都是租借公司的车。于航接了杯冰水,靠着窗框,果然瞧见了低头看手机的束君屹。
在预约出租吗?快到下班时间了,这个点很难打到车。
于航扔了纸杯,给秦洵发了条消息请假,奔向车库。
束君屹在路边一遍一遍刷新网约车APP。最近的离他有半小时车程。
地铁转公交吧,束君屹收起手机,反手摁住身后的皮质背包,向地铁站跑起来。
嘀嘀——
身旁急停一辆灰色轿跑,放下的车窗后露出于航的脸,冲他喊:“去哪,我送你。”
束君屹迟疑着,于航打开双闪催促道:“快,这不能停车。”
束君屹手机再次响起。
“束先生,您什么时候到?您母亲情绪很不稳定,如果您同意,我们可以为她注射强效镇定……”
“先别,对不起,我马上到!”
束君屹拉开车门坐进副驾。
“谢谢。六院,第六人民医院……”
于航打开导航,点开最快路线。
六院?周文所在的精神病医院……
束君屹有朋友在那里?
什么人让束君屹这么紧张?
于航没有表现出任何不礼貌的惊讶,余光是束君屹的侧脸,他轻声说:
“别急,我尽快。”
冬季的雾霾比其他时节重些,两旁绿化带只剩枯黄斑驳的杂草,整个城市都灰突突的。
束君屹手肘撑着窗框内测,扶额望着窗外。
“麻烦你了。”
于航在红灯前停下,转头看向束君屹。
他欲言又止,目光落在束君屹捏紧手机的左手。
“是我妈妈,”束君屹努力维持音色的平稳。
于航应该很好奇吧,尽管他很好心地没有问。
束君屹始终看着窗外,他不想知道于航此时的表情,惊讶或同情,他都不想看。
RS7在绿灯亮起的一刻,绝尘而驰。
于航专注地开车,没有说什么。
***
“你先进去,我去停车。”于航开到六院挂号大厅门口,把束君屹放下。
束君屹在前台做完登记,跑去501病房。
林欣被束缚带绑在特殊的病床上,头发散乱,目眦欲裂地嘶喊:
“放我出去!小屹被他们绑了,去救他!我要去救他!”
束君屹扔下背包冲到床边,他握起林欣地手,手腕已经被肋得破了皮。
“妈,妈……我没事,我已经回来了……”
“都过去了,妈,我回来了……”
林欣循声侧过头,定定凝视束君屹。
短暂的宁歇之后,她皱起眉头。
“你不是!你们骗我!你不是小屹!”
束君屹来得匆忙,没有换衣裳。
林欣就着束君屹握着的手,指甲狠狠掐进束君屹的手背。
“滚!你滚……”林欣哑声说,“把小屹还给我……”
一直照顾林欣的小护士反应过来,想起束君屹之前留过一件薄毛衣在医院。她拿过来,叫束君屹出来换上。
束君屹小心翼翼挣开林欣的手,到病房外接过那件横条纹的线衫。
于航已经站在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束君屹换好衣服回到病房。林欣终于认他了。
她哭起来,来来回回念着束君屹的小名。
“可以……可以解开吗?”
束君屹轻轻拂过林欣蹭破的手腕,垂眸向满屋的医护请求道。
林欣刚来这里时,常常发病,尤其是冬天。每次束君屹赶来,就能哄好她。
束君屹不想妈妈被注射太多镇定剂。林欣的体质对镇定药物敏感,每次打完,要昏睡很久。醒来人还是糊涂的,一两天才完全清醒。
这里的医生护士很熟悉这对母子了,知道束君屹能哄好林欣,便过来解开了束缚带。
束君屹跟护士要了一小瓶碘伏,半蹲在床边,给林欣涂。
于航注意到束君屹手背深深的指甲痕,血迹已经凝结了。他想提醒束君屹,也给自己涂一下。
但束君屹专注地照顾林欣,轻声哄她逗她。
他那么乖巧温柔地贴在林欣腿边,像只蹭着主人讨摸摸的乖顺小猫。
他看起来很平静。
他看起来很哀伤。
于航没有开口,默默站在门边。
束君屹的横条纹线衣已经旧了,衣袖上起了球。宽松的款式,让他看起来很小。
于航想起那天在大厅见到的人,他没看错,应当就是束君屹。
穿着连帽卫衣的束君屹。
***
“小屹,”林欣被扶到摇椅上,“今天怎么回来晚了?放学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吧?”
“没有,妈,”束君屹给她披上厚实的大衣,“放学找老师问问题,耽误了一会。我以后会注意点时间。妈,你手疼不疼?”
“不疼,”林欣放了心,“今天总觉得心神不宁的,想去学校接你,又怕跟你走岔了。”
“放心吧妈,我这么乖,”束君屹冲林欣笑,“能有什么事。”
他给林欣倒了杯温水润喉,然后去门边的垃圾桶旁给林欣削苹果。
走到门边才发觉,于航还没走。
束君屹回头看看林欣,搁下手里的东西走出去。
“你还没走?”束君屹低声问。
于航都看到了吧。
束君屹意外地觉得释然。
他原以为自己很害怕于航知道。
他此刻竟是坦然而释怀的。
他对于航说:
“今天谢谢你,多亏你送我过来。找时间请你吃饭。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我等等你吧?一会送你回家。”
于航实在惊叹于束君屹的情绪调节能力。
他之前明明那么惶乱,那么悲伤,垂着眼眸含着水光,仿佛一眨眼就会落泪。此刻竟然又恢复了从容淡漠,仿佛凉薄是件外衣,只要他想,他就能套上,做回那个冰冷坚硬的束君屹。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
“听他们说你住公司附近,我顺路。”于航凝视着他与西裤皮鞋不相称的宽大线衣。
很冷吧。这么薄。
“真的不用,公交很方便。”束君屹藏着他的手背,“我会陪到很晚。”
快点走吧,于航,求你了。
两秒钟的沉默,于航身后响起一个咋呼的声音——
“于航?!你怎么在这?”
是周文。
束君屹闻声看过去。
周文穿着六院的白大褂,半长的头发散在脑后,打着卷,若不是男相明显,这头乌发倒是能让众多女生羡慕不已。
“我陪朋友……”
于航刚开口,只听病房内林欣骤然尖声哀嚎起来。
“于航……于航!错了弄错了!他们绑错了!”
束君屹迅速转身,林欣抓着水果刀正往外冲——
“绑错了!小屹不是于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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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妈,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
束君屹伸手去夺林欣手里的水果刀。他后悔极了,他怎么能把这么危险的东西留在房间,自己出去了。
林欣拼命挣扎,几乎破音——
“他们绑错人了,我儿子不是于航……你放开我,我得去救小屹……”
束君屹抓着林欣的手,利刃卡进虎口。
“妈,听话,松开手。”
鲜血涌出,束君屹不能躲,他扣着林欣的手,用另一只胳膊去抱林欣,轻声哄:
“妈我已经回来了,都过去了……”
“你看看我……我是小屹,我在这里,好好的……”
“小屹说想吃鸡茸粥,”林欣的手稍稍放松,“我熬好了,他怎么不回来?”
束君屹迅速抽出小刀,被身后闻讯而来的护士接过去。
“我知道,我们回家,妈,我们回家喝粥……还有黄瓜丝……”
“他们绑走小屹做什么?啊?”
林欣又认不出人了,用力抓着束君屹的手臂,自顾自地念叨,
“小屹好乖的,为什么要绑走他……”
“已经放了,”束君屹压抑着哽咽,“他好好的,很快就回来了。”
“真的吗?你带我去找他,我去接他。”
主任带着两名护士过来,示意束君屹把林欣带到床边,这回必须打镇定剂了。
“好,我带你去,”束君屹红着眼哄道,“先过来穿鞋好吗?”
林欣坐到床边,被三名护士熟练快速地摁住,绑上束缚带,注射了镇定剂。
在挣扎中陷入昏睡。
束君屹被挡到一边,他紧咬下唇,愣是没让泪水淌下来。
***
“束先生,您过来包扎一下手上的伤口吧。”小护士宽慰道,“林阿姨一时不会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