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立于池中。
池叫太液池,亭叫太液亭。
亭中坐着两人,各执一色棋子,潜心对弈,许久未言,直至一方认输,丢开棋子,拱手道:“陛下棋力远胜于臣,臣叹服。”
“蒲相今日只让了一炷香,便输了,心不静啊。”王昱放下黑子。
蒲久霖被揭穿让棋也不紧张,微笑着道:“陛下龙威浩荡,臣近在咫尺,难免心潮起伏。”
王昱说:“这话放在二三十年前说,朕还信你。如今,朕与你,就如这两张石凳,天天对着,日日看着,哪还有什么波澜。”
蒲久霖笑道:“陛下慧眼如炬,臣对陛下,确实心如磐石。”
王昱手指虚点了他两下:“听闻博远终于要成亲了?”
蒲久霖说:“定了马祭酒的孙女。”
“马祭酒已经归隐田园好些年了。”
“臣与他相交多年,他回乡这些年,也未曾断了音讯。他那孙女我早些年见过,早慧伶俐,模样也好。”
王昱说:“博远比老大小三岁。若老大还活着,怕是孩子都有了。”
蒲久霖沉默了下,才道:“太子颖悟绝伦,不会像博远那么拧,拖到现在才肯成亲。”
王昱脸色微微一黯,叹息道:“是啊。他打小就孝顺听话,朕让他一日写五张大字,他发烧病得人都糊涂了,还惦记着。老三就顽皮得多。五张大字,亲手写的有两张就不错了,余下的叫人代笔,被揭穿了,还要嘴犟,说什么不可多得,以其珍也。呵,好行小慧,他在洛阳搞小朝廷,叫你费心了吧?”
他知道蒲久霖这次进宫,主要是请示如何处理三皇子在洛阳闹出的乱子。但皇子闹出的事,再大也是皇帝家事,只能皇帝自己开口。
即便皇帝开口了,下面的人也不能顺着说,而要反着说。蒲久霖慌忙起身行礼:“殿下是陛下派去洛阳的先锋官,为陛下鸠工庀材,责无旁贷。”
王昱摆摆手,让他坐下:“北地为平,南虞未定,朕即便坐在警卫森严的高墙之内,依旧如履薄冰。老三若真成器,要折腾便折腾,有他在洛阳,何尝不是北周的一条后路?可他折腾的这一年多,傅家胖儿子都成北周第一美人了,他自己又折腾出什么花头?串联世家,贿赂官员,一天天想着逼朕迁都,却不敢来信问一句。王家的江山交给他,朕那两个兄弟都要从地下爬起来戳朕脊梁骨。”
蒲久霖听他评价三皇子已有些不安,听他提及云中王、陇南王,更是忐忑。
王昱见他不说话,忽而笑道:“朕发发牢骚,又不是骂你,你紧张什么?”
蒲久霖道:“殿下年轻,或许与臣一样,慑于龙威。他在洛阳种种,也是想为陛下分忧所致。”
“不必为他开脱。老三手伸太长,折腾得过了,闹得天怒人怨,怪得了谁。你也不必试探朕,君无戏言,该如何便如何。下面的人不敢插手,你扛着点。镐京城里龙子凤孙多了去了,北周宰相却只有一个。”
蒲久霖忙躬身道:“臣领旨。其他人都好说,但洛阳知府的人选,是否由陛下钦点?”
他问的是知府,又不只是知府。
被牵扯三皇子办小朝廷的官员中,洛阳知府官阶并不是最高,可他是洛阳父母官,若建宏帝迁都之心不改,知府的人选自然十分紧要。如若不然,便意味着迁都搁置不是一年两年,甚至连迁都本身都可能是个幌子。
王昱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道:“若一时没有合意的人选,就先不动了。”
蒲久霖微微一怔,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连忙应了。
王昱缓缓起身,踱步至亭边,看着湖面粼粼波光,突然问道:“你也曾在宫中讲课,八、九、十这三子中,你最看好谁?”
蒲久霖大惊,忙道:“三位皇子天资聪慧,一时瑜亮,难分高下。”
王昱仿佛自言自语:“老八似老三,爱耍小聪明。老九憨厚乖巧,但太乖巧了,耳根子软。老十,年纪小了些。”
蒲久霖垂下头,不敢细听。
王昱说:“待他们长成,你与朕都该老了。”
蒲久霖忙道:“陛下千秋,臣待博远生了孩子,就该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了。”
王昱道:“你倒是想得美,你走了,北周这摊子事,谁来与朕商量?一南一北的,谁都不安生。北地和蒙兀的联军还在边境虎视眈眈。南虞越王与皇帝进入和谈,攘外必先安内,安内便要攘外,也不知何时就会起硝烟。好在有酬英在南境,但海西公年事已高,日后西境谁来执掌?”
蒲久霖不了解刘彦盛死亡真相,也就不明白建宏帝为何冒着南橘北枳的险,坚持将刘坦渡调离南境,召回镐京,但他为官多年,自有一套生存法则,那就是皇帝决定的事,不多问,皇帝想做的事,要多想。
“我北周人才济济,陛下如此问,臣一时竟也分不出胜负优劣,只能略作提议,请陛下圣裁。”
他等王昱点头,才道:“贺兰公虽然久居镐京,但先祖亦是开国名将,可挡一面。广信侯是老将,身经百战。乐安伯虽然弃武从文,其子楼无灾却是难得的将才,堪当大任。”
王昱道:“贺兰公甘心当安乐驸马,不必折腾他了。广信侯倒是老将,当初在北境与老郡王闹得不可开交,说要去北地建功,迷路了半个月。西境的地况可不比北境简单。楼无灾在武学方面虽有建树,但领兵打仗是另一回事,非靠匹夫之勇。”
蒲久霖见他说得毫不犹豫,显然早有思量,顿时心中一动,道:“永丰伯之弟,傅轩如何?”
王昱道:“待其回京述职后,再行定夺。”
*
还在路上的傅轩并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为皇帝与宰相心目中驻守西境的主将候选人。
此时,他正在赴京的路上,与刘坦渡谈星星谈月亮,从舞刀弄枪谈到人生哲学,谈得刘坦渡见他就头大,头大就睡觉,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夜夜辗转反侧。
傅轩越发担心他想不开,开导得更为用力。
与他一道用力的还有傅希言。
自从发现傅贵贵有飞天的潜力之后,傅希言就化身为严父,一有时间就督促它学习飞翔,有时候还亲自带它上青天。
第一次上去时,傅贵贵吓得尾巴乱甩,傅希言吓得差点松手,下来时,都很是狼狈。
傅希言心里愁,跟另一个家长吐槽:“鸟也会恐高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恐鸟?”
裴元瑾说:“你带它上去的时候,死抓着翅膀,就好比你下水的时候,被人抱住了腿,不惊恐才奇怪。”
傅希言:“……”
第二次上去时,他强忍着内心对尾巴的抵触,托着它的爪子上去。
傅贵贵倒是成功飞了出去,但走之前,蹬了他一脚,尾巴还甩了他一脸。
当那冰冷的触感滑过傅希言的脸,他就如丢了三魂七魄,完全不记得自己如何下来,又如何躺在了车厢里。
见他浑浑噩噩,傅轩也懒得管睡得天昏地暗的刘坦渡了,上来关心侄子。
他拍拍傅希言的脸,问裴元瑾:“入道期也会中邪吗?”
裴元瑾:“……”
一样的句式,一样的疑惑,谁说不是一家人呢?
裴元瑾说:“他怕蛇,被傅贵贵甩了一尾巴。”
傅轩道:“鹏乃是传说中的神鸟,它的尾巴怎么会是蛇尾呢?”
“那是什么?”傅希言颤声问。
傅轩肯定地说:“龙尾。”
傅希言捂住脸:“听起来太假了,并没有好受一点。”
傅轩说:“你见过龙么?”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问:“南北两个陛下算不算?”
“……”傅轩说,“外面算,车里面不算。世间没人见过真龙,却留下了不少与龙有关的传言。是真的没有龙,还是没有传言中的龙呢?”
傅希言慢慢坐起来,靠在裴元瑾的怀里:“叔叔你是认真的?”
傅轩说:“当然。既然叫傅贵贵,自然是贵不可言。怎可将其当作蛇尾呢?”
傅轩走后,傅希言揣摩他的话,突然激动地抓住裴元瑾的手:“这么说来……”
“嗯?”
“我以后还要怕龙啊!”
“……”
不得不说,傅希言的付出还是得到了回报。差点变成高空坠物的傅贵贵在性命攸关之际,终于激发潜能,学会了天空翱翔。从此之后,马车便关不住了,往往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一天两顿饭,倒是顿顿不落下。
傅希言问:“作为一只学会飞翔的成熟鸟,你就不能学会自己捕猎吗?”
傅贵贵扭头。和尚念经,不听不听。
傅希言:“……”
这气人玩意儿,到底谁生的!
时间一久,傅希言都习惯它早出晚归了,突然有一天,他们正停车吃午饭,傅贵贵突然从天上俯冲下来,啪叽落到地上,还用翅膀撑了一下地面,然后摇摇晃晃地朝着树的方向走。
傅希言以为它受了伤,忙追上去,就见它屁股一摆,大长尾巴啪得甩树上,晃得树上直掉叶子。
傅希言掉头就走。
其他人见赤鹏发飙,都有些惊慌,傅贵贵甩了几下之后,又去蹭。
傅希言站在裴元瑾身后,推着他往前:“你看看它怎么了?是不是被欺负了?这么大的个,还有人能欺负的了它?总不会是翼龙吧?”
裴元瑾眼睛往尾巴上看了两下,停住脚步:“它在蜕皮。”
“鸟也要去死皮?这么讲究。”傅希言咕哝着说完,突然拽住裴元瑾的衣服,激动地说,“它是尾巴蜕皮,又是春天,那蜕下来的是不是就是龙春蜕?”
裴元瑾:“……”
他看着慢慢从傅贵贵尾巴上蜕下来的蛇皮,表情突然变得不太好。
傅贵贵蜕皮蜕了四个多时辰,结束的时候,天都黑了,车队原地驻扎。傅希言这下也不嫌弃了,的捡起蛇蜕就好好地收了起来,回头见裴元瑾还僵着个脸,笑着撞撞他的胳膊:“女儿给的礼物,好歹笑一个。”
裴元瑾说:“不用它炼制金元丹,我就笑。”
余下三味药,好不容易有一味可能有了眉目,焉能错过。傅希言说:“要不你说说混阳丹的配方吧。为何不能再炼制?”
裴元瑾眼神闪烁了一下。
傅希言凑过去,盯着他的眼睛:“我吃了七颗。”
裴元瑾看他,一脸无辜。
“不说算了。”傅希言也不想知道,免得膈应自己。“自古以来,与龙有关的东西,哪样不是宝贝?这若真是传说中的龙蜕,你就偷着乐吧。要不是宝贝女儿,一般人哪能找得到。”
裴元瑾搂住他:“没有夫人,哪有女儿。”
傅希言点点头,温柔地望着他:“看你嘴巴这么甜,炼制的时候,我帮你把皮磨得细点。”
裴元瑾:“……”
*
春末夏初,行人衣衫渐薄,从南境归来的车队也穿过城门,进入镐京。
刘坦渡坐在车上,看着车外的街景,神色有些许恍惚。上次回京述职,刘彦盛还是北周太尉,官居一品,权势滔天,他身为南境主将,也是大权在握,加上在宫中风头无两的贵妃妹妹,刘家的风光,连世代驻守西境的海西公府,以及尚公主的贺兰公府都要略逊一筹。
可如今,海西公府和贺兰公府还是海西公府和贺兰公府,刘家却离家破人亡不远了。
刘坦渡虽然算是被押送回京,可名义上,他骠骑将军的身份还在,依旧是二品五官,也没人限制他的自由,回来后,依旧可以住在将军府。
临下车前,他突然抓住傅轩:“答应我的事,不要忘了。”
傅轩说:“若是力所能及,自然义不容辞。”
刘坦渡说:“尽快。”
傅轩见他说得郑重,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可刘坦渡并不给他深思的机会,直接从马车下去。刘府的管家收到消息,早已经守在门口等着。
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如今的风向不利于刘家,他这次回来,也没什么人上门拜访,傅轩等人马车一走,这门前便只剩下了清冷寂寞。
与黎慕鹤一行辞别,傅轩等人便回了永丰伯府。
许久未归,傅希言进门那一刻,鼻头还有泛酸。他顺着花园跑了一圈,然后对站在一旁等他的裴元瑾说:“我小时候就是沿着这条路跑步减肥的。”
裴元瑾看这加起来两百尺左右的路,扬眉道:“便是没有饕餮蛊,也未必奏效吧。”
“……”傅希言说,“给你个机会重说。”
裴元瑾说:“你胖的时候也很可爱。”手感还好。他看着傅希言的脸,有些遗憾。
傅希言翻了个白眼:“我还是用第一条吧。”
两人手牵手,回了小院。
当时裴元瑾就是霸占了傅希言的小院,没想到兜兜转转,到最后,终究是一起住了进来。傅希言重新给他介绍了一遍。
曾在床上偷吃零食,曾在床下藏前世的知识,曾在桌上磕了个大包……房间里每一物,都是慢慢回忆。跟着傅希言重温时光,仿佛参与到了他曾经的人生里。
裴元瑾眼神越来越温柔,然后说:“笨。”
傅希言无语:“看我们的职业也不需要磨炼演技,要不我们日常生活还是走甜宠偶像剧的路线吧。”
说完,心有未甘:“你刚刚说我什么笨?”
裴元瑾伸手揉了揉他的额头:“磕了个大包。”
在遥远的童年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