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如美貌、减肥这些的就不提了,更多人的疑惑是,堂堂天地鉴主,为何像他们一样来都察院点卯?
“我堂堂天地鉴主为何还要点卯?”
傅希言也很疑惑。
史维良说:“发俸的时候,也是一项考据。”
傅希言:“……”
准时上下班,足数发薪水——听起来好像没毛病。他也说不出我不要薪水这种话,毕竟是自己劳动所得,拿去捐了也好,为何要便宜剥削者。
史维良递给他一份资料,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胡誉这一年来与人交往的记录。最新的一条,是他表舅大老远送来一条百年老参,托他给自己的儿子在衙门里找一份差事。
傅希言说:“来往送礼都有纪录?”
史维良说:“人情世故才有大文章。”
傅希言抬眼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史维良看了他一眼,两眼,三眼,终于问道:“你与四方商盟过从甚密?”
他把话敞开了说,反倒叫人安心。六管事虽然是为越王而来,但顶着陈家名义,若非抓住人严刑拷打,应该不会察觉正主儿。
傅希言说:“生意往来。”
史维良意味深长地说:“越王兴师动众,搜遍江川的河泥月棠可不是普通生意。”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但傅希言底气十足。武王一条命,还换不得一朵花?
“让南虞送奇花来北周……”傅希言说,“就算不是普通生意,也该是不亏本的划算生意。”
史维良看着他,笑了笑道:“说的也是。利在北周,功在千秋。”
傅希言:“……”后面半句,你是为了押韵吧?
“陛下日理万机,不可能事事过目,像这样的消息要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过一遍,但凡大节不亏,就不必管。”
傅希言想:这不是滋长贪污犯罪嘛。
“有别的人管。”
傅希言:“……”
史维良见他捧着记录半天没动,道:“看完了?”
傅希言说:“看不完。我带回去慢慢看?”
史维良干咳一声道:“这倒不必。记录已经整理过了,胡誉交往诸人中,有两人最为可疑。一个是财神赌坊的老板田妥,胡指挥使并不好赌,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实在不该与这样一个人产生往来关系。另一个是容越的堂叔容谅。容越叛逃之后,容家便是镐京的瘟疫,谁也不敢沾惹,胡誉与之交往,实在反常。你查查他们,看他们是否暗中勾结北地。”
傅希言将手头的册子放下:“查这个不难吧?”
史维良道:“都在京都巡检使权责范围内。”
“我现在相信你不是故意为难我了。”
傅希言拍拍册子的封面,转身从房里出去。
外面的议论还在继续,已经说到了储仙宫。隔行如隔山的缘故,并不高耸的山峰,在他们嘴里说出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气势,白天仙雾缭绕,夜间群星闪耀,就差仙女载歌载舞。
傅希言从都察院调了一组人,然后去了财神赌坊。
镐京赌坊不少,财神赌坊名字取得大气,实际上开在小巷子里,左右加起来就占了两家铺子,掀起帘子,就能闻到一股鸭屎般的脚臭味,熏得傅希言差点掉头就走。
他在门口站得有点久,晌午的阳光照入赌坊,将许多人一下子从浑浑噩噩、冲昏头脑的状态中清醒了片刻。
当他们看到门口的人,又回到了浑浑噩噩、冲昏头脑的状态中去。
傅希言抬脚踢飞了一个装摔倒想要揩油的老色胚,随手操起一把凳子丢在赌桌上,庄家大怒:“你是什么人?”
“让你们老板田妥出来。”
傅希言挥挥袖,扫开两个冲上来的打手。
庄家见势不妙,果断去了后面,没多久,就见一个样貌平凡的中年人和和气气地走出来:“我就是田妥,不知公子是……”
“都察院办案,问你一个人。”
田妥有些紧张:“谁?”
“陆小凤。”
*
再是小心伺候,也留不住春意,时候到了,百花会谢。不久前还花团锦簇的园子,一转眼,就飘飘零零稀稀疏疏。
今日是建宏帝恩准刘坦渡进宫见刘贵妃的日子。
后妃见家眷本该在殿里,但刘贵妃偏偏选了花园,女官太监轮番劝说,也不肯改主意。后来女官偷偷向建宏帝汇报,得了个“准”字,这事儿才算定下。
“那宫殿阴气森森的,坐在里头,像在商量后事,我不喜欢。今天这个日子还是我选的呢,黄道吉日,良辰吉时,诸事皆宜。”
在自家兄长面前,刘贵妃放下了的娇媚柔弱、善解人意的面具,仿佛又变回那个言谈无忌的闺中少女,连言语都犀利起来。
刘坦渡定定地看着她。
她脸上的粉厚了,妆浓了,眼角的细纹多了,鬓角的白发也没有拔干净,还留了一根在外面。与入宫前相比,她憔悴了许多,沧桑了许多,但他还是很认真地看着,想要将她现在样子,深深地刻在心底。
“这些小事,何妨顺顺陛下?”
刘贵妃叹气道:“就是小事,我才敢任性。”
刘坦渡说:“我听说后宫里的事还是你在管?”
刘贵妃自嘲地笑道:“只要我事事顺上意,那便是我管着。”
“那就好。”他低下头。那里有个花盆,蚂蚁在花盆边沿爬行,他看得很认真,好似入了迷,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紧握着,好似在酝酿着某种情绪。
刘贵妃突然问:“嫂嫂和侄子都走了?”
刘坦渡似乎松了口气,抬头说:“你都知道了?”
她笑了笑:“都知道了。最近关于你的消息突然多了起来。你知道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宫里都爱踩地捧高,想看我倒霉的人多了去了。”
刘坦渡说:“听说你和十皇子走得很近?”
刘贵妃说:“我又没孩子,他是个孩子,多少有个念想。对了,听说焕儿和傅家二小姐的婚事没成?”
刘坦渡说:“没成。”
他修炼《补天启后功》的后果,只有刘彦盛和傅轩知道,刘贵妃蒙在鼓里,自然认为刘焕是自己的亲侄子。
她由衷叹息:“太可惜了。”
傅家在朝中的地位和势力,只能说略有潜力,不说与那些经营数代的世家相比,便是比起蒲久霖、史维良这样身居高位的重臣相比,也略有不如。
但这些都是其次。
傅家真正让人在意的,还是朝廷之外的势力。拥有正面对撼皇者实力的储仙宫和天地鉴,才是他们目前最大的底牌。
试问,谁能忽略一个随时可能冲到家里来,威胁自己生命的组织?
那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刘贵妃有时候想到傅家,会悄悄地热血沸腾,若是刘家得其相助,又何惧皇帝?
……可惜。可惜了。
刘坦渡看出她脸上的遗憾,有种将南境发生的一切都一股脑儿据实相告的冲动,然而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看着刘贵妃捧着凋谢得只剩下半朵的月季,突然怒道:“我看你是昏了头!”
刘贵妃捧着花的手微微一抖,扭头看他。
刘坦渡手指指着她的鼻子,面色微微发红,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刘贵妃很快平静下来:“你送走嫂嫂和侄子,我就想到有着一天啦。”
刘坦渡一怔,她突然扑过来,他想躲,又不忍心躲。刘贵妃抱着他,哭着打他肩膀:“你把他们送走,谁还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以为你和我吵一架,就能不连累我吗?”
刘坦渡沉默了许久,松开了身侧紧握的拳头,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她生气地说。
刘坦渡不是刘彦盛,刘贵妃发火的时候,他一向没有办法。
她抱着他,凑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你放手去做,不用管我。”
刘坦渡身体一僵。
“我会想办法活下来,即便不能,我们三兄妹在一起,也好。”她靠着他的肩膀,眼泪在流,嘴角却在笑,“要给大哥报仇,别放过仇人。”
刘坦渡说:“不一定有机会。”
“大哥不在了,二哥就是一家之主,二哥想要做的,便是妹妹要做的。”她拍拍的肩膀,然后推开他,娇嗔道,“下次再骂我,我就不原谅你了。”
刘坦渡看着她,视线微微模糊着,可模糊的视线里,刘贵妃眼角的细纹不见了,鬓角的白发不见了,花园里的半朵花依旧是粉嫩嫩的一团,她也依旧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
田妥苦着脸坐在傅希言的面前,赌坊里的账簿都已经摊出来了,依旧没有找到那位“陆小凤”。他忍不住怀疑:“真的有这么个人吗?”
傅希言翘着二郎腿:“他有一个朋友叫西门吹雪,喜欢穿白衣服,话少;还有个朋友叫花满楼,是个瞎子,人很礼貌;还还有个朋友叫司空摘星,是个小偷……”
“大人,大人!”田妥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不是我不配合,实在是您提的这三个名字都不像会来我们赌坊的。来我们赌坊的人,你看这些名字……”
王二麻。
张阿三。
李阿四。
……
田妥说:“就陆小凤还有些可能。”
傅希言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田妥心里恨死“陆小凤”了,上哪儿不好,便要上赌坊:“我说的都是实话,真没有见过这些人。不信您自己看账簿!”
“当我不知道你们赌坊都流行阴阳账簿?”
田妥好奇地问:“什么是阴阳账簿?”
“阳的,是给外面的人看的,阴的,是自己人看的。”傅希言说,“别装糊涂!”
田妥着急站起来,直跺脚:“我这账簿是用来要账的,给自己看做什么,肯定要给别人看,让别人把钱还回来啊!”
傅希言掸掸衣服站起来,高冷地走到赌坊外面,田妥跟在他后面,紧张地问:“大人,您是相信了?”
“相信……你个鬼。”傅希言一挥手,埋伏的都察院衙役便冲出来,“把赌坊给我封了!”
“大人!”
田妥惨叫一声,几乎要昏过去。
傅希言看着他急得火烧眉毛的样子,暗道:遇到这种事,该找关系疏通疏通了吧。
*
就如花朵有花期,刘坦渡和刘贵妃见面的时间也有规定。女官出来,便说明时间到了。
刘贵妃摘下那朵只剩下一半的月季花,送给刘坦渡:“纵然只剩下一半,花儿依旧不减美貌。”
刘坦渡郑重地接过来,然后跟着女官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贵妃忍不住跟了一路,一直送到了宫殿门口,刘坦渡才回头:“别送了。”
刘贵妃说:“好,你走吧。”
刘坦渡便走了。
女官站在刘贵妃身边,低声道:“娘娘今日失仪了。”即便是哥哥,也是外臣,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即便陛下不说,只怕也要有风言风语传出来。
刘贵妃看着刘坦渡的背影走出自己的视线,才转身:“让陛下罚我吧。”
刘坦渡估算着自己应该已经离开了刘贵妃的视线范围,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宫殿已经很远了,只能看到屋顶檐角。
其实宫殿屋顶都大同小异,但想到住在里面的人,他目光不由的温柔起来。
领路的内侍小声道:“刘将军留意脚下。”
说是提醒他“留意”,其实是催促他的快点走。像这种探访,出入宫门都是有时间限定,若是滞留太久,就会惊动羽林卫,到时候刘坦渡或许没事,他这个领路的就免不了要打板子。
刘坦渡低应了一声,跟着他往外走,走到一半,就见另一条路上,几个人匆匆赶来。他认得领头的那个,就是继张辕、俞双喜、张阿谷之后,成为陛下跟前红人的有一位张中官。
也不知道陛下为何对姓“张”的情有独钟。
内侍艳羡地想:自己这胎投的,可真是下下签。
新任张中官叫张财发,极俗的名字,建宏帝也没让改,就如当初的张阿谷。张财发匆匆赶来,气息不敢乱,微笑着说:“刘将军留步,陛下有请!”
刘坦渡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地跟了上去。
张财发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问仍站在原地的内侍:“今日怎么没见到胡指挥使?”
那内侍道:“胡指挥使今日休沐。”
*
傅希言原本以为田妥就算要疏通关系,也肯定回去打听一下,准备一下,谁知道他前脚封了赌坊,田妥后脚就去了胡府。
傅希言听到时,还有些不敢置信:“这么顺利的吗?”
要不是之前没见过,他都要怀疑田妥是不是自己安排的群众演员了。
既然好戏开锣,自己接下来就可以等着看。
看胡誉会不会为了田妥上门。
若是上门,是为了帮赌坊解封,还是为了……打探自己为何要去赌坊。
若是不上门,就看看他会不会托别人说项。
不过在傅希言心里,胡誉若是与田妥交情深厚,又心中没鬼,应该还是会亲自走一趟的。毕竟,当初傅家将旁支托付给了他和蒲相,还欠着一份人情。
他在家里等到傍晚,终于收到胡誉约吃饭的帖子,而地点是珍味阁。
傅希言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还找管家问了问,才知道这地方就是原来的自醉楼。自醉楼原本是京都府尹岳母的产业,如今府尹换了人,这闻名镐京的香饽饽自然也就转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