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不容易有一个家,好不容易才有了立身之地,而现在,被夺走的危机感悬在她的头顶。
她无法接受主人和主母重归于好,她怎能甘心一切化为乌有?
‘您不是骄傲吗’
‘您不是该永不回头吗’
‘您丢弃的,我如获至宝,您不屑的,我体惜珍爱。您已经拥有了许多,为什么要转头来同我争这一样我仅有的’恐惧和自卑的从那双黯淡的眼里溢出,随即转化成更深刻的敌视。
‘您说过的,是您说过不要的啊!’
因爱生妒的女人将如矛的目光对准撒莱,她不知道撒莱没有与她相争的念头,所以像一只自我感觉被逼到墙角的公鸡,凶狠的,不可理喻的跳脚。
仗着自己的肚子,她开始处处打压撒莱而彰显自己。
她从未想过,这会让她的命运迎来悲惨的终结。
而赠予她这种悲惨的不是别人,不是她警惕仇视的主母,恰恰是她爱着的,深深信任着的。
亚伯兰。
第138章 夏甲
喧腾过后的希伯仑照例迎来了新的一天,不过平静的表象下似乎有暗流开始涌动,或则它从未平息过。
罗得又一次与亚伯兰在族会上起了争执,然后裹挟着一身怒气回了家。
“叔叔真是太过分!”他一进门就大声的嚷嚷着不满,但纠纷源于什么他却记不得了,只是说了许多不满。
阿芙拉从纺车上起来,顺手从陶壶里倒了一碗在井水里镇过的葡萄汁走到罗得的身边。
人就是这么奇怪,他们可以不计生死共御外敌,仿佛再没有什么可以比对方的生命更重要,但是转眼又会因为芝麻大小的分歧闹得不愉快。
“今日有客,我本来应该陪着他一起接待,现在想想真是.....”罗得自被亚伯兰救回来后就发誓洗心革面,要对他叔叔恭敬,可事情总是不尽人如意,他躺在妻子的大腿上,接过她倒得果汁一饮而尽,阿芙拉柔软的身躯让他的心情好了起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抱着她的腰身同她嘀咕亚伯兰的顽固。
“我很纳闷我从前是怎样忍受下来的。”
阿芙拉心细如尘,比她丈夫看事通透许多,她知世上少有分家的人再合心一路的例子,裂痕已经产生,无论如何也无法修复如初,况且罗得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同于过去。
“我已经和你说过,我们总是要离开这里的”她抚摸着罗得卷曲的短发,“你长大了,罗得”
“我知道你因为从前而心有愧疚,可是叔叔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儿,我们再留下来也没有意义。”
“我并不是因为叔叔的财产才留在这儿的。”罗得听完却是挣扎着从她的腿上爬起来,“阿芙拉,你也是,不要老想着这些”
一场婚礼拉进了这对新婚夫妻之间的感情,也让他们对彼此更加了解,罗得对阿芙拉爱若珍宝,可是他也没有忘记阿芙拉那晚同他说的话。
他或许没那么机敏,可也不是真正的笨蛋,事实上他在某些事上的直觉敏锐得堪称尖锐。
‘比拉王姬妾无数,但一直没有子嗣’
甚至更久远一些的。
‘我必定是要找个有钱的男人嫁的’他早知阿芙拉是个怎样性格的女子,却像是而今才真正意识到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他并不因此而少爱她一分,但是仍旧希望她能因为自己有所改变。
“我们要有良心!”他恼怒的说着。
“我知道”女人连忙抱着丈夫的肩膀,安抚他激动的情绪,“我并非是要鼓动你离开亚伯兰叔叔,我知道你爱他”
“我也是,我从没有享受过父亲的关爱,他对我如同他对你一样”阿芙拉秀美的脸庞贴着丈夫硬实的胸膛,聪明的女人擅长揣摩人心,更何况罗得的心思在她眼里根本不用猜,“可是我们应该自己的未来打算,你现在觉得无所谓,可是以后呢?”
“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会有孩子的孩子”罗得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听阿芙拉在他怀里同他分析,“这片地会变得越来越小,它不需要两个做主的人。”
“迟早会变成第二个叫你们分离的荒地”
罗得沉默了,他知道阿芙拉说的是对的,事实上分歧已经在发生了,他和叔叔之间回不到从前,这是他不想承认但是既定的事实。
让他难过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再忍多久。
而用忍受一词来形容生活的那一刻,就注定他不可能再与叔叔一条心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因为同你尊敬你的叔叔一样,我也仰慕撒莱婶婶,”阿芙拉轻轻的吻着他,用肢体安抚他的情绪,“但是我想成为一个家里独一无二的女主人”
“不,我必须成为独一无二的女主人,不管这是个小家,还是一个大家”她的话如闷雷,钝钝的敲在罗得的心头,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大受震撼。
“这是身为女人应得的尊严,也是你当给予我的”阿芙拉深深的凝视着罗得,‘我的身,我的心,乃至灵魂既已经属于你,而你拥有了我的全部,也当予我所求,我所欲’
“罗得,这个世上只有我才是和你永远一条路的”阿芙拉的妩媚强势深深的吸引了罗得,他渐渐得失神了,就在他们即将贴靠到一起时,一阵尖啸惊醒了两人。
“是婶婶那边!我去看看”罗得一下子跳起来,虽然对亚伯兰有不满,但是罗得仍旧关心撒莱,尤其是得知那个埃及女人有孕之后,他婶婶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他就更上心了。
近来他也眼见夏甲仗着有孕胡作非为,可碍于那是他叔叔唯一的子嗣,他不能做太出格的事,只能看着女人气焰嚣张的爬到人头顶跳舞,想必婶婶也同他一样,他尚且气不过,她的日子该多难过!
现在见那边有了异响,他什么绮思也没了,穿起衣服就往外走。
他要快点过去,防着人欺负她。
罗得着急忙慌,生怕撒莱受气,但是与他相反,阿芙拉却是等他出去之后才慢吞吞的从软床上爬起来,长长的发披在雪白的身躯上,显出惊心动魄的美,而比这美更深刻的是她脸上的神情。
“一个家只有一个女主人”这是撒莱教给她的。
她奉为人生的真理,既如此,教授她的人又怎会一直忍气吞声呢?
——
客厅里,昂贵的杯盏器皿碎了一地。
夏甲抱着肚子缩在边上,脸上的神情既委屈又隐忍,今日有远客到访,她有心在众人面前扬名,于是出来走动,她有心与各部夫人交好,哪怕为了主人的长子,她也不想日后让别人议论孩子有一个默默无闻的母亲。
不曾想平日不说话主母这次却发怒了,如此更说明她终于触碰到了撒莱的底线,说明她现在所行的对撒莱而言是重要的事。
撒莱重视的,就是一个主母应当重视的。是以她脸上带着惶恐的神色,心底却不惧反喜,她巴不得引来众人的瞩目,巴不得事情越闹越大才好。
“撒莱,算了”幔利的妻子见起了争执,就要引来边上旁观的视线,便劝撒莱息事。
她知道撒莱是个好名声的女人,为了一个侍妾博来善妒的声名真的没有必要。
“算了?”撒莱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她看着退了一步的夏甲,就好像自己仗着身份在欺负她一般,看她脸上的神情和忍不住躲闪的目光,看到因为此处骚乱而云集的宾客,她明白夏甲在打什么主意,几乎要气笑了。
“夏甲”撒莱的眼中显出苍凉,“你寡恩无德,我念你无知几次退让,不与你理论,你却越发没了克制,现在连我手里拿着都不放过了,你的眼里还有谁?”
“出了什么事?”她的质问惹来众人的窥探欲,正陪客的亚伯兰闻声赶来,他先是看了夏甲一眼,又暗暗冲撒莱使眼色,无论发生什么事,撒莱都不该在宾客们面前发脾气,这对他们的名声不好。
撒莱也实在是忍到了极限,她有自己的骄傲,原不愿再与夏甲计较,却不意味着她是个面团捏做的好欺负,如今事发了,她不想忍,也不再顾忌,但是冤有头债有主,她知道侍女的妄为源自谁,她不和一个无知的妾室争长短,于是她不理会惺惺作态的夏甲,直接将矛头对准匆匆赶来劝阻,让她不要在大庭广众下闹脾气的亚伯兰。
“亚伯兰”她忍无可忍的看着男人,直把他看得脊背发凉,“你我几十年夫妻,我随你离吾珥,远哈兰,入迦南,下埃及......”
“半生漂泊我无怨,经受风霜我不忿”罗得来的时候就听到他的婶婶在说话,他越过众人,将安慰的手放在她的肩上,无声的给予支持。
撒莱的身躯颤抖了一下,她转过脸,像是重回了那段颠沛的日子,罗得年轻的脸庞触动了她的心,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流落迦南我不离不弃,你率军出征我与你同生死共患难,我有何处对不起你?”
“不要哭,婶婶,你有我”罗得说道,阿芙拉姗姗来到,拿帕子替她拭泪,只听罗得为他的婶婶做主。
“叔叔,您是神属意的万国之父,可是婶婶也是神钦点的万国之母”男人愤怒的说着,又指着眼露瑟缩的夏甲,他厌恶的看了她一眼,这样小性的女人,何以与他婶婶比肩。
“她算什么东西?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什么,叫您一次又一次的为了她伤害婶婶,按照麦基洗德,那位祭司王的说法,他的出生真的是神的旨意吗!”
听到罗得的话,撒莱停止了泪,她想起亚伯兰曾对她说的。
‘神说过,我们将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那孩子不是神的旨意。
回忆驱走了她的卑微,抹去了近些日子以来的委屈和隐忍,她缓缓看向亚伯兰。
她原本会有一个孩子。她恨毒的目光里迸射出激烈的情感,是这个男人夺走了她的孩子。
想到这一点,什么理智,什么体谅都从她的心里离开了。
‘你违背了神意’
“亚伯兰。”她当着众人的面唤他的名,在男人动摇和不自觉流露祈求的目光中毫不留情的粉碎了那高高在上的万国之名,“我的侍女因你而有孕小看我,我因你受屈”
“愿耶和华在你我之间判断【1】”
亚伯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之名一出,他就知道自己的名声要坏了。
人们听了撒莱的话诉他无情无义,将与发妻共患难的情谊置于不顾,他们指指点点,他用生命和勇气换来的正在变得一文不名。
他没有责怪撒莱,而是将目光看向将他置于这一境地的夏甲,他的眼中生出彻骨的冷意。
“主人......”夏甲因他的目光而战栗,她意识到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掌控,脱离了她原本的设想。
“你走吧,夏甲”夏甲肚子里的孩子违背了神的旨意这一猜测让男人的理智趋于崩溃,他想到他的所求无应,想到他的众叛亲离,他便认为这一切都是夏甲待给他的。
“可是我.....”夏甲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的声音破碎得就像暴雨降落时的水滴,“肚子里还有您的孩子”
“那孩子违背了神意”亚伯兰冷酷的看着她,“他的到来让这个家支离破碎”
“可是我会死的”夏甲疯了似的大喊,她这才意识到亚伯兰真的不爱她,他从未爱过她,甚至从未对她有过怜悯,她在他的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她却将他视为所有。
“我会死的”她流着泪爬到亚伯兰的脚边,所有人都曾劝过她,可是她不信,她不信有人的心会那样冷酷,她那样爱着他,“主人”
“求您”她亲吻他的长袍,哀求他,“离了这里我能去哪”
她无处可去,她会死的。
但是她的哀求没有用,亚伯兰只让人给她准备了一袋水和一些干粮。
夏甲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走到了绝路,她不禁看向撒莱,这就是主母想要的吧,驱逐自己这个可恨的外来者。
她以为她会看到一副胜利者洋洋得意的姿态,但是撒莱并没有看她,连一个余光都欠奉的,她就站在人群的中央,就像夏甲第一次看到她那样。
高贵的,美丽的,傲然的挺立在众人当中。
夏甲这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多么的可笑,她将主母视为对手,不惜一切的与她相争。
可是对方从未将她放在眼里,奚落和嘲笑包围了她,在所有人眼中都显得不堪的她浑浑噩噩的从这个家里走出去。
她想要一个家,可是世上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想要一个疼爱她的人,却只遇到一个狠心冷酷的人。
她在混沌中尽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
前方是细沙遍地的沙漠,头上是干渴无云的天,她衣衫褴褛,石像似的站在荒野中央。
饥饿、痛苦,欢欣、羞辱,过往的一切从她的脑海里闪过,她曾一无所有,又得到了一切,转瞬又失去了一切,她忽然响起很久以前她唯一的好友曾警告她。
‘夏甲,我们这样薄命的女人,更应当谨慎惜福’
原来她从那么久以前就预想到了她的结局,可是自己却以为对方在妒忌她的遭遇。
“提亚!”她羞耻,痛哭流涕,但是没人回应她,他们说提亚已经死了,她的妹妹更不愿亲近她。
她有什么地方值得妒忌的呢?她有什么可值得亲近的呢?
她举手向着太阳,她的神,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舌头像是被晒化了,这炽热的大沙漠里,太阳就像一把燃烧的镰刀,不断收割着她象征生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