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绪言却是不苟言笑。
“今日药已下发至城外荒村,入冬前时疫得以缓和,高仲景便能被送回皇都了,东厂就将易主,我会快些。”
“不比当初瞧着喜悦。”柳芳倾说。
段绪言闻言抬眸,寥寥几字带过:“近乡情怯。”
两人沉默。
“柳侍郎很久没来消息了,知道这边近况吗?”段绪言问。
柳芳倾没抬眼:“知道吧。来日若能从东厂密库拿到东西,我会亲自交接给北朔,不用忧心。”
又是一阵沉默,柳芳倾始终声色不动。
这半年段绪言能感受到他的变化,就像看着一轮暖阳沉入谷地那般,日益没了光采。他问:“你,到底怎么了?”
柳芳倾只是笑:“我想到……你初来南望的时候,我就是你现在这个年纪。可日子过得太慢,也太快了。”
如今他已经二十八了。柳芳倾自嘲。
北朔是故乡,南望却在他二十八年的岁月里足足占了十七年。
柳芳倾没再说下去,他拉起被角躺下,背身对着段绪言。
“昨日来的打手,收的酬金是金子,孙三富私藏了一些,像是从你那儿取来的。身侧出了叛逆之人,你当心些。”
段绪言略显迟疑,看他背影半晌。
“好,你也保重。”
门扉轻合,人已行远,柳芳倾静声阖眸,直至白霓进门送来吃食,才缓缓睁起眼。
“昨日似见你的步摇摔坏了,能修好吗?”
白霓浅浅摇头:“到底是玉珠,碰着便摔碎了,邱娘也没法子修好。但无关紧要,很快也不需要这些念想了。”
柳芳倾沉默许久。
“你是将门之女,本该磊落一生,如此……会后悔吗?”
白霓停顿。
“有悔有憾,却已坦然,不再执着了。”
——
自柳芳倾房中退出后,白霓停坐在院中,赵成业正当带着白薇行过,两人打了个照面。
白薇说:“同知大人说要带我习武去呢,东家累了,我不能在这里吵他。”
赵成业接道:“哦,白姑娘放心,赵某带白薇是到北镇抚司练武,已是得了你们东家的允准,待日暮时分,指挥使会亲自将小姑娘送回来。”
赵成业轻咳一声,放低声量:“指挥使特请人备了药膳,今夜该是要和柳东家一块儿用饭,还请白姑娘同后厨报一声,今晚不必备菜了,我家大人掏私包做东,各位绝对不会受到亏待。”
“我会把话带到的。”
言罢,白霓蹲身,同白薇嘱咐:“要听同知大人的话,回来白姐姐给你做糖藕吃。”
白薇点点头:“嗯,我听话的,同知大人说留君也在,我就不怕了。”
小姑娘侧头拦起嘴,靠白霓耳边小声道:“我还带了姐姐的步摇,同知大人说他可能有法子修,白姐姐不要难过啦。”
白霓稍稍愣神,浅浅一笑。
“好。”
——
梁奉白日在宫中当差,郑习却要随段绪言一并出宫,待梁奉回了府,他又恰好回宫,如此一来,总与梁奉相错着碰不上面。
可近日梁奉偶尔也会告假出宫,因而一听段绪言不在崎山,郑习寻机脱了身,眼下正在梁府外踱步,好不容易等来了管事,却又被婉拒在外。
远处,段绪言站在巷角冷视着,神色淡漠,刘客从转着手中核桃自后方走来,停在他身侧。
“这人两面三刀,有点心思,在司礼监没少阴我,听闻他最近跟着你办事,但光是这几日就已偷摸着来了好几回,都被我拦下了,你是怎么看上这小子的?”
段绪言不甚在意,道:“烂俗之物,就当放任自流,故,不教而诛。”
“确是一介俗辈,到孙三富耳边吹风的也是他吧,听说昨日闹事那帮人嘴里吐着脏字,还带了东厂的大名,既想污蔑我,还要将风颜楼一并拉下水,其心可诛啊。”
“那督主在我耳旁吹的风,算什么?”
刘客从笑起来:“两得其所,他几次三番来寻梁奉,手里会没有一点你的把柄?”
“借刀杀人就是借刀杀人,不用说得这么好听,”段绪言退后,淡声道,“这个人情你欠我的,来日记得一并还。”
——
在梁府外受了冷眼,郑习回到崎山,心中愤懑,几次绕过用作直房的棚屋外时,恰好听见鸟雀鸣声。
忆起段绪言把这鸟雀当宝贝似的珍重,他挑高眉头,踢着鞋底的土屑,露出了冷笑。
将近半日,运药的商队迟迟不归,段绪言亲自策马出城查探,才知商队半途已将药材卷走,私下倒卖给了游商。
城郊荒村收的都是病人,疫病泛滥,官差出入皇都,又在官府办差,如此来往总有风险,所以商队本是花钱自民间雇来的,食宿均在城外,只在运送物资时与东厂属官碰面,可早几日听闻制出了治疗时疫的良药,商队的领队便动了心思。
如今药材仅仅追回了三成,商队的人便都移交给了刑部处置,段绪言回城后碰上了等候他多时的赵成业,随他去了趟北镇抚司,再出来时,天已彻底暗了。
听几声雷鸣,风吹来时都带了些湿雨的味道。
回到雨仁观时,他手中提了只精巧鸟笼,唯剩不多的耐心却在跨进直房后荡然无存。竹篓已空,桌旁仅留几片绒羽,再见那只鸟雀时,却是在那位名为铁风的少年身旁。
雨已落下,少年卷着烂席睡在残漏的屋檐下,身旁一只鸟雀被人砸折了双翅,脑袋抵着地面抽搐。铁风捂着额头醒来,段绪言已沉默地在一旁站了片刻。
望着地面鸟雀,铁风一脸懵然,疼得摸向脑后,才知被砸出的血迹还黏在发上。段绪言什么也没说,朝他手边拋了个药瓶便走远了。
铁风摸着药瓶,伶仃的双手自破衫间伸出,便将地面鸟雀捧来,往它伤口上笨拙地撒了半瓶药粉,还是见它咽了气。少年便这么捧着只死鸟,淋雨摸黑寻了段绪言半晌,才在后山的林间瞧见了人。
一反素日里的平和,段绪言抬手徐徐抹过面上冷雨,似在嗜血发狂的边缘,他缓慢蹲身,自地面悠悠地提起一人,将他脖颈掐高,让雨水浇透他口鼻呛出的血。
郑习双目赤红,挣扎间捏着他的手腕,狠道:“严九伶!你和太子那些下三滥的事,别以为除我之外就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今日你敢对我动手,明早我就能让你身败名裂,烂在牢狱中,烂透了!”
段绪言不以为意。
“偷香窃玉讲究的就是个情调,但在你这种人面前秀风月,还真是无趣啊。如今看来,凭着这点意趣让你多活了几时,是我最大的过错……还有这双看过他身子的眼睛,可惜不能挖下来。”
手中一用力,将他掐得闭了气,段绪言垂眸冷漠地看着那双充血的眼睛,臂上青筋徐徐然地暴起,盘踞至手背。
终于觉出他的杀心并非恐吓,郑习双腿惊恐地蹬着,手自腰后摸出匕首,胡乱地划了一道。
想起玉牌别在腰间,段绪言伸手去护,左掌见了血,却只低头一笑,便松手让他逃了去。
郑习猛咳着喘气,手中挥刀,朝后退去。
“你要杀我!无缘无故,你怎么敢杀我?!”
“缘故?”段绪言缓缓抬眸,抬步上前,“倒卖药材,偷盗金银,街头滋事,想给你安什么罪名,我说了算。东厂里不缺刘客从的人,你也入不了梁奉的眼,又有谁在乎你是畏罪自尽,还是拒捕被杀。”
郑习已近崩溃,握刀斩雨,将落下的雨滴甩出几道。
“别过来!滚!滚啊——”
段绪言冷眼旁观,打量着他:“见不到梁奉,没法暗地揭穿我,觉得可惜对吧,所以东怒西怨,动了那只鸟,那么见它扑腾流血时,是不是很痛快?”
段绪言微眯双眼,冷冷地笑起来。
“但它,是你配碰的吗?”
手臂忽地被人一扯,手肘再经翻折,彻底扭断,郑习仰脖嚎叫,被一举提过衣领拖至湖边。段绪言丝毫不觉残忍,一脚踩上他的手臂,把那人闷头按进了水中。
水花四溅,手下那人扑腾得愈渐无力,他无趣地看着,乏味地抹过面上湿水。
“杀人不见血,也还是脏啊。”
——
林间一道闷雷,落雨不停,尸身沉进湖水,渐渐浮起。段绪言伸手接雨,任掌中血水被雨冲刷。
刀口渗进雨水,几阵抽疼,他垂手扯过腰间布帕,胡乱地捆了几道,转头道:“杀人的场面,看够了?”
铁风自草木间缓缓露身,至他身前才小心翼翼地张开合拢的手掌。
“救不活了。”少年嗓音哑着,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段绪言往他手间浅看了一眼,鸟雀的尸身就躺在掌心,药粉被雨浇溶了,在指缝间还余了不少。
“药是给你的。”
段绪言淡淡丢下一句,抬步走了。少年却是这么捧着只鸟,一路跟着他走到了直房外。段绪言拖着身湿袍进屋,少年停在门边,没敢再往里进。
“我没有杀人灭口的癖好,不用跟着。”段绪言不露声色,全然一副杀人如麻的冷漠模样,铁风却不像在怕他。
少年垂首看着掌心,道:“它对你,好像很重要。”
段绪言冷语道:“死了,就不重要了。”
指腹摸过玉牌牌面,段绪言反复查看,拾帕轻擦,方才抬眸细瞧了少年几眼。看他面上淤青虽褪了不少,但总还多了些小伤,想是暗地里寻他出气的人不少。
“你叫什么?”段绪言问。
少年抿唇,有些难以启齿:“……铁风。”
“铁马秋风大散关,”段绪言说,“收复故土之愿寄予你的名中,缘何不活得英勇些?”
铁风愣了一愣,段绪言只往他手中又看了几眼,转身走向一旁。
“习过武吧,没摸过刀剑的人手中磨不出这样的茧,不露拳脚是怕身世特殊,被人当成细作?可若是在这里待不下去,还不如走了。”段绪言自柜中摸出钱袋掂了掂,抛向他怀里。
“够你用了。”
段绪言提起鸟笼出了直房,身影没进雨中。
铁风独独站在原地,俯首打开钱袋,见里头堆满了碎金,不免收紧双手,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
第72章 意乱
夜雨斜上台阶,将廊下灯影打湿。
阮青洲敞门坐在桌前,正手捧捣臼磨着玉米粒。想着鸟雀尚小,总该喂些细碎的吃食,他特让小李子寻了些玉米粒,待鸟雀送来了也不至于饿一夜。
可今日比往常晚了好些也不见段绪言的身影,再想小李子送晚膳时便提了一嘴商队倒卖药材之事,阮青洲猜想他定为此事奔忙,便只在灯前等着,渐也搭靠着额头,闭了眼眸。
不知如何入睡的,有些醒动时,阮青洲似是嗅见了淡淡的血气,又觉面上触感冰凉,稍一睁眼,便见段绪言正坐他身旁,指间慢腾腾地搓着玉牌上的挂绳,整个人却已被雨淋透了。
阮青洲垂眸看向他手间,一块布帕缠在掌心,其上渗出的血迹胡乱得不堪看。眉头微微蹙起,阮青洲起身提来药箱,又将干帕挂在了他脖上。
段绪言情绪不高,始终一言不发,双目似是沉郁,辨不出半点喜怒。
阮青洲不问,将他手掌牵来。
“脏了。”段绪言说。
指间挂绳沾了雨和血,阮青洲看了眼,自他手中接来玉牌,放在桌面。
“我换条新的,改日再给你。”
段绪言说:“不要刻名。”
“好。”
阮青洲默默地替他包好伤处,将玉牌收放进盒中,见他带着身湿意岿然不动,才又跪坐在他身前,双手将布帕揭起,罩在他发上轻轻地揉了揉。
一注目光正越过湿发落在脸上,阮青洲似有觉察,手间渐轻渐慢,挪动视线与他对望。
不仅是欲望,段绪言定定地看着他时,压迫感极重,阮青洲看不真切,正想开口,却被扣住后脑,强势地吻住了唇。
追吻过于热烈,阮青洲呼吸急促了些,不禁朝后仰倒。手中帕子掉落,他一手托着段绪言的后脑,指节在迷乱中紧蜷再张开,尽是发间渗出的湿意。
段绪言就在失控的边界,俯首嗅见阮青洲染上的淡淡血腥,便如发狂那般,拦腰将人托起狠压在了桌沿。他发狠地索取着,手间已将布料扯烂,又粗蛮地抱起阮青洲,按在了床榻上。
嘴下肌肤磨出血印,段绪言似在触探阮青洲容忍的底线,在粗暴的动作中扣死他的双手,一双眼眸沉沉地盯着他。
“你也会离开我吧。”
似见他生出迟疑,段绪言不想听他的回答,将那话声撞得稀碎。阮青洲含着颤,一身柔软已被热汗浸透。
膝头已跪得发红,阮青洲紧攥被褥,垂首便见身上各处红痕,重处已显淤红,可他感受到的却不是欢爱,而是一场蓄意的发泄。
段绪言却是一语不发,动作愈加粗野强硬,直至听他忍在喉中的呜咽不经意地逸出,才发觉他已疼得双眼湿红。
头一次见到垫褥上挂了道血丝,段绪言愣了神,癫狂终被几分错愕占据,怯怯地退到了脑后。
躺着缓了片刻,阮青洲未再多言,蜷腿吃力地撑起身。
“让我看……”段绪言欲伸手拦他,阮青洲不予理会,错开那指尖,径自下床披衣,走到了屏风后。
没有合适的伤药,阮青洲浅浅清理了一番,便放下衣摆,拢起了衣襟,转身时一双淡红的眼还发涩,微微抬起时却见段绪言正站在屏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