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洲侧首与他对望,也带起些笑意:“那榜上第一是何人?”
段绪言暗自抚起他的手指,未答。身侧,叶宣鸣已接道:“是东宫。”
阮青洲登时蹙眉:“户部早已停断东宫财源,我至多只能拿出不到千两,怎会是东宫?”
“乃是谢国公以东宫之名捐出的,”叶宣鸣说,“国公近日也寻臣问过关州详情,知晓臣要面见殿下,还请臣将话带到。”
叶宣鸣缓缓拱手:“’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臣愧为人师,望殿下莫要引咎自责,保重贵体,减少忧思‘。”
心绪翻覆,阮青洲一时怔然,久不能平复。他转身抬臂,徐徐与叶宣鸣相拜。
“无功受禄,青洲自惭形秽,还望叶侍郎替我转述,”阮青洲垂眸,“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学生不以己悲,也盼老师善自珍重,待……他日相逢,再多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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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出自白居易《观刈麦》
第68章 崎山
本是暗自来此,待叶宣鸣走后,阮莫洋与叶临嫣也不再久留,临走前白薇特来拦了人,再自西苑小跑回来时,手里还拎着只草编的鸟笼,一晃一晃的,阮莫洋蹲下细瞧,才见里头还放着只鸟雀。
白薇将手中草笼递上:“东家说了,礼尚往来,我自要回赠一个,这可是我留君哥哥亲手教我编的鸟雀,还有个草笼子呢,可比哥哥的要气派!”
直至回程路上,阮莫洋坐在车内,手中还把玩着那鸟笼子,甚是喜欢:“小姑娘手怪巧的,做着还挺像样。”
“是啊。”叶临嫣轻声应着,侧望他笑颜半晌,方才黯然垂眸。
“王爷理当……很喜欢孩子吧。”
她自娘胎早产而出,天生体质就弱,也正因此没少招致闲言碎语,那些人当面不说,背地里却是在嘲暻王绝嗣无后。
阮莫洋自当察觉她的情绪,道:“纵是喜欢,也不是非要不可。旁人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与我何干,我娶妻若是为了膝下有子,怎不学佟飞旭那风流老爹罗墉,成日沉湎淫逸、处处留情。你就不怕我学成了狼心狗肺,纳妾成瘾?”
叶临嫣说:“可妾这一副单薄身子如若败柳……”
阮莫洋转过她的脸,低声打断道:“要我滥情,你真心的?”
叶临嫣轻笑:“妾这一副单薄身子如若败柳,如今能与王爷风雨同舟,实则不想大度,也不够大度了。”
两人相视而笑,阮莫洋轻捏她的面颊,将人搂进怀里。
——
另一侧,马车停至崎山时,已近黄昏。
雨仁观如今已被改造成了山舍,周侧临时建了些棚屋,虽说简易,却能抵上一阵子。此处住着城外迁进的流民,来往时人人都蒙着面巾,住着是有些杂闹,但也好过流落城郊,所以流民也都来之安之,眼下到了分饭食的时候,才显得慌乱些。
让郑习留守在此,段绪言带着阮青洲先进直房翻了接进城的流民名册,又在观外转了一圈,才往后山绕去。
后山有湖,匿在林中,余晖经树荫遮蔽,周侧只余了层淡淡的暮色,再过久一些,风吹来时,便只剩湖水的清凉了。
油纸铺在地面,还余着个裹了馅的鲜肉包和几块梅花糕。阮青洲嘴里被塞得满当,段绪言替他喂进最后一口热食,捏着那腮帮子揉了揉,便支条腿坐在一旁,乐此不疲地看着他。
“平日吃得少,就是要这么补回来。”
阮青洲无言以对,勉强就着汤粥咽下,却见那人一双眼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腹部。许是溅上了汤汁,他垂眸看着衣衫,细寻起来。
段绪言一言不发地笑着,渐朝他倾靠,掌心便自他胃部挪下,覆在了平坦紧实的小腹上。
“你说,”段绪言抬起眼眸,低声道,“这肚子会显怀吗?”
阮青洲今日着的正是件极素的宦官袍服,经清亮月光一映,肤色反被衬得润,可听了此话,脖根瞬时便浮起红,连着皮肉都瞧着薄软了些。
“你怎……”阮青洲觉得荒谬,攥起那手,却是如何都推不开。
“嗯?”段绪言打量着他,面不改色,“我怎么?”
阮青洲被惹得半嗔半喜,与那目光相持着,再不言语,只在那人有意凑近之时,勾腿一绊,却不慎被拉进怀中,与他一并相拥着顺斜坡往湖岸滚去。
荒草压倒一片,两人无偏无倚地停在岸边,笑出了声。段绪言尚还压着人,伸手蘸来湖水便往他面上洒去。阮青洲被溅得眯起双眼,却是不示弱地直接撩起几道水扬在了半空。
水珠泼洒而落,滚动下坠时映出几抹月色,段绪言撑臂挡下落水,与他相视,在水声止息时俯身朝他唇上吻去。
舌往齿间探进,他念及阮青洲,凭着一种本能逐渐将粗暴的占有压制成温柔,收敛力道磨着蹭着,在柔软的交缠过后轻舔他的舌尖。
喘息交递在口鼻间,他用指腹抹过阮青洲的唇角,将他抚摸着搂近,便也转身仰面躺地,顺势把人带进了怀里。
段绪言枕臂看着天上月,道:“坟在山间,先前我去压过墓纸,今日就不带你去了。”
“嗯。”阮青洲应过一声,与他静听夜间风籁。
又过片时,林叶婆娑,如浪翻涌,遮了明月。
“在想关州?”段绪言上下抚动,用指腹轻勾着他的喉结。
阮青洲枕在他臂弯间,由他解瘾般地抚着,道:“其实也在想,他愿回皇都接任锦衣卫指挥使的缘由究竟是什么。”
段绪言道:“早先听闻佟飞旭是章州人士,其父时任章州布政使,却在二十四年前暴毙于秦楼楚馆,此后他随母亲佟氏移居皇都,那么戴千珏是……”
“是师伯,也是师父,”阮青洲说,“佟舅母与戴尚书本是师兄妹,移居皇都后,佟飞旭便拜入戴尚书膝下。那时应当是天冬三十三年,南望和北朔两国共治多年,两帝却难以平权,终在一年后断交,各自划分疆土,始建年号天春。至天春五年,南望北朔开战,舅母头戴巾帼上阵,为守南望西北边陲,以身殉国,其时佟飞旭年岁才过十三。之后关州收入南望疆土,戴尚书兼任关州巡抚,佟飞旭便随他长居在关州。”
想起前不久才向柳芳倾打听到的消息,段绪言问:“可我怎么听闻天春十九年他赴皇都上任时,是从章州而来?”
阮青洲答:“因为天春十六年,因布防图失窃,关州再起战乱,佟飞旭单枪匹马深入敌营,截取敌报后却也身负重伤,幸而战况已有转机,待凯旋后,他便被送至章州休养,也正是养伤期间,戴家接连遭遇了戴尚书入狱、满门被屠的厄祸。”
闻言,段绪言若有所思,半晌才开口:“戴家原先是有二位公子和一位千金?”
“是,大公子戴渡,二公子戴赫,还有一位千金……戴纾。”
阮青洲声音渐弱,扶着段绪言的胸膛起身:“九伶,那日在南山清戊寺中我们遇见的僧人,法号可是……”
“度禾,”段绪言随他坐起身来,“取自戴渡戴赫,应当不是巧合。当年戴家被屠,随后一场大火将宅院焚为废墟。焦尸难辨,又怎能肯定那场残杀中就无人幸存?所以我在想,四年前高仲博去了一趟关州,会否就是在那时把戴家公子带至清戊寺中安置的。”
阮青洲颔首:“算来,自我禁足起佟飞旭已往南山去了一月有余,近日应当是要回了,想必那时,也就距离水落石出不远了。”
“是不远了。”段绪言说着,视线越向阮青洲身后,见到一抹身影匿在草木间。
阮青洲尚未觉察,只看了眼天色,正要转头,却被捏回了脸颊。
“看哪儿?”段绪言问。
“天色已晚,总该回了。”
“这就想回了?”眼中生出一点狎笑,段绪言伸手按住阮青洲的后颈,缓缓靠上前。
“阮青洲,你还不够想我。”
像嗅着猎物,他侧首往那脖颈凑去,只待屈指将衣襟勾扯开,唇自露出的肌肤间蹭过,轻开的齿牙便裹着热气含了上去。
舔咬中带些吸吮,一觉出阮青洲的敏感,段绪言饶有兴致地加重力道,态度轻慢地凝视着林间的人影,目光带些挑衅的意味。
郑习最是看不惯他的嚣张,满耳却都是藏在林叶窸窣声中的喘息。匿在夜色中的情热多是浪荡又旖旎的,他看着阮青洲半遮半掩的身子被圈在那人怀中,早已没了东宫之主的威严,被吻得瘫软的模样就像捧甘甜的清泉,段绪言放肆地痛饮着,却要他在一旁忍饥受渴。
心生嫉恨,郑习阴着脸转身回了雨仁观,却在一处棚屋外瞧见几个东厂侍卫正围着一人取乐。
“铁风,就他娘的这么一具废材身子,敢叫这名?”
旁人笑着附和,那侍卫佯作挥拳,看那人缩着身子,恶狠狠地露出一双眼,便怒着一掌将那人扇得扑向了地面。
“干你大爷的,再这么瞪着人试试,禽兽和婊子生出的死杂种!”侍卫再啐出几口唾沫,却听旁人叫了几声“郑公公”,转头与人笑起来。
“郑公公啊,这几日跟着新冒头的司礼监’大官‘,差事忙得差不多了?”
懒得听那些人阴阳怪气的调侃,郑习看着地面那蓬头垢面的男子,道:“这小子是流民吧,敢在这儿对人拳打脚踢,真是不怕闹起事来?”
“屁大点事,公公不知,这小子哪算流民,不过就是当年关州之战时,北朔战俘和哪个旮旯里的关州娼妓生的孽种,赶上皇都收纳流民,这野种就混在流民里头,想来这儿占便宜,谁会为了这种流着北朔血的贱狗出头,是吧。”
看着那十七八岁的少年,郑习捏着蠢蠢欲动的拳头,轻轻笑出来:“哦,原来如此啊。”
——
几声拳砸脚落的闷响自林间传来,郑习将那少年拖拽了一路,扔进林中,正泄着恨。可他到底不是副练武的身子,一拳挥向少年的脸颊,手却反被那人的牙磕出了血。
低骂了一声,郑习怒着在手边寻了块硬石,就要往那少年头上砸下时,手腕经人一踹,胸口再受一记,整个人都朝后翻去。
他捂着胸口气恼地爬起身,才见阮青洲已在那少年身前蹲下,冷冷地乜来一眼。段绪言继而上前,抬靴踢开方才那块硬石,只风轻云淡地朝他小腿踢了一记,便让他屈膝跪了地。
段绪言徐徐踩向他的小腿,慢声道:“山林草野也不是法外之地吧,我手下出了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你说,什么样的处置才足以给陛下、给百姓一个交代?”
郑习不满,却还是忍道:“这小子是北朔杂种,指不定就是那边混进来的细作,小人也是想问清楚,却被这贱奴咬破了手,才一时失了分寸。”
“北朔。”
“杂种?”
眸中冷漠,段绪言低笑一声,脚下暗暗使力,将那人的筋骨踩在脚底生生碾着。
钻心的疼袭入脑海,郑习抬不动那人的靴,慌得额角直冒冷汗,只觉得腿骨都要被踩碎。
“公公!公公饶命!”郑习软声下气地求他,疼得说不出一句话,“不信您去……您去查这小子……贱籍,便是……北朔战俘和关州娼妓的……”
“是又如何,”阮青洲沉声道,“生来无罪,凭何以此论定他人的善恶是非?畏强欺弱、以公谋私、蔑视人命,哪一点不比这个子虚乌有的罪名更重?”
一双青肿的眼勉强撑起,少年看着阮青洲,口中鲜血却呛入了咽喉,他抽着气猛咳几声,却将阮青洲的前襟也溅上了血点。
少年慌忙抬起手臂拦在嘴边,另一手急匆匆地替他抹了抹,才发觉自己的手掌也满是污秽,不敢再多看阮青洲几眼,他撑地踉跄起身,跑进林中便没了踪影。
段绪言沉默地看着,缓缓抬靴,低沉道:“滚。”
郑习忙抽出腿,一瘸一拐地拖着腿跑远了。阮青洲遂站起身:“这衣裳晚几日还,应当——”
才回首,脖颈便被人轻轻揽去按入怀中,段绪言一声不响地俯首靠他肩上,像在讨求什么安慰。
阮青洲轻声问:“怎么了?”
“不知道。”段绪言语气淡漠,双臂却收得紧。
阮青洲不知所以,也没再多问,抬手回搂着他,等着他那身冷冽的气息一点点软化。
万籁无声,月下风也清柔,林中叶片旋落,渐渐积满了肩头。
第69章 闹事
天正热,夜间亦是泛着暑气。刘客从到梁奉府上时,脖间还挂着汗,一进他房中才觉出凉。梁奉正侧靠在坐榻上,摸着冰鉴取凉,冰块还盛了好些在盆中,就摆在他身侧,家妓轻摇蒲扇,将凉气尽数扇开了。
听乏了曲声,梁奉抬手屏退身侧两个家妓,才缓缓自冰鉴中取出几颗凉透的葡萄,刘客从上前用帕子抹了手,从他手上接过,剥起了果皮。
梁奉看他一眼,擦去手中凉水,摸着扳指,道:“严九伶……是前次随太子到雨仁观,惹得我险些背上罪名的那人?听闻他出身风颜楼,你认得?”
刘客从答:“见过而已。”
“见过,那怎会突然想到要举荐他来接管流民事务?”
“流民因传言惴惴不安,如今愈发棘手,能将他拉来替罪垫背,既省得义父操劳,也不怕牵累晟王了,义父说呢?”
梁奉转着扳指,沉默片时,接来几颗葡萄后才道:“但督主还是大手笔啊,听闻此次一出手便是五万两白银,可都跃居’榜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