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至少走出这一步了。
试试吧,我想我能证明,我对你真的只有恨,连依赖也是迫不得已。恨你让我没了爸妈没了家,恨你让我跳不了舞,还有后来那件事……
施采然目光在钟迦身后顿住,那道消瘦的人影像是与她记忆中脊背永远笔直的姐姐重叠了,谢迎年下车,没顾得上关车门,脚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
女人一脸病态,一头长卷发松松扎着,咳嗽咳得走路的身形不稳,像是随时会在风中栽倒似的。谢迎年握着个手机,烟灰色针织衫从白色风衣的袖口伸出一截衣袖,遮着雪白的腕骨。
瞧着弱不禁风,施采然见过她更没人形的模样,依然在如同数九寒冬的境地里为自己支起了一片天,她毫不怀疑对方能给人带来的安全感。
是我不要她,可为什么见到她目光旁落,行色匆匆的对象变成别人,又不甘心?
施采然的视线回落到钟迦的脸上,定定盯着眼前很有可能会被她三言两语逼退的“嫂子”,不紧不慢地说:“原来她连这个也瞒着你。”
想着是姐妹,以为关系是好的,态度总要友善点,如果这会儿还品味不出施采然来者不善,未免也太迟钝。
钟迦没听见身后虚浮的脚步声,谢迎年慢慢止步,站在不远处。
她夹在两人之间,对过往的恩怨纠葛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施采然夹枪带棒的目的何在,这都无所谓,她在意的是别的。
“不是瞒着,我没问过她,她无缘无故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施采然笑了一声:“你听听自己说的,不心虚吗?”
新上任的嫂子也被姜奈视为了她的对手,那档还在筹备期的音综是S级的项目,专业评委都是音乐界数一数二的大咖,其中有一位还是时隔多年再次出山,噱头很足,app上预约的人数奔着千万去的,被怀疑是制作方买了水军。
不管怎么说,确实下了血本。
“心虚啊,我对她了解不够,比不上你,但这并不影响我喜欢她。”钟迦吁了一口堵在胸腔里污浊的气,直来直去畅快多了,“我蛮羡慕你的,我也想当她的妹妹。”
开衫外套里面是一件蓝白色的V领衫,她皮肤白而透亮,长在锁骨的细小红痣惹眼得像一朵雪地红梅,说着羡慕也止于羡慕,眼神与笑容没有半点让人不舒服的过界感,气质实在是干净。
谢迎年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
“当然了,那是以前,现在么,因为试过了,所以还是女朋友比较好。”钟迦并不觉得自己在炫耀,她口吻很平淡,说的也是事实,如果戳到了对方痛处,只能说明无论什么身份,谢迎年都是值得去付出的存在。
试过了?
施采然脸上浮现冷笑:“喂,我都说了,她有病啊,精神不正常,待在她身边的人都不安全,女朋友会更危险。”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飘到谢迎年的耳边,没任何反应。
时差的缘故,谢玉瑶联系梁素芬总在白天,饭馆午休的时候,楼梯上坐着个穿着校服的小学生,从小到大,谢迎年靠着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努力去为弃养孩子的母亲找一个苦衷。
最后的答案终于跨过远洋,在蝉鸣的聒噪声中传来:她的生父有病,她肯定也有病,出于自保的心理,也怕麻烦,谢玉瑶不敢也不想养育。
十岁出头的谢迎年并起双膝,双臂枕在腿上,下巴靠过去,将自己蜷成了封闭的弧形,好像这样就温暖不少。窗外阳光灿烂得过分,也驱散不了心中严寒。
眼角慢慢湿润,在她变得模糊的视线里,正上幼儿园的施采然不知何时出现,趴在门框上好奇地张望着,小女孩穿着粉色公主裙,白色小皮鞋,站成了滑稽的内八,两条羊角辫一甩一甩,梁素芬没注意到她。
是那个时候听见的吧?
这么多年,谢迎年习惯了施采然对自己呼来唤去,别说出于长姐的敬重了,连礼貌都谈不上。
她深知自己的言行称得上是朋友口中的低眉顺眼逆来顺受,周淳对她也恨铁不成钢,说施采然就是你的软肋。
这根软肋并非生来就有的组织,它鸠占鹊巢,是堂而皇之入侵的寄生物,贪婪地从血液里汲取养分,啃噬着她的肌骨。
行尸走肉还不够,仿佛恨不得蛀空她这副躯体。
旁人眼里是年长的一方被动,唯有谢迎年清楚,她自始至终都处于主动的地位,牺牲的成本大可忽略,疯子哪会计较得失衡量对错。
那根被她下了赌注的线牢牢牵着她就好,哪怕鲜血淋漓,被狂风吹得瘦骨嶙峋。
谢迎年的放弃早有端倪,关注微博,配合对方团队的官宣,平和的表象仅仅是过往人设的延续。自第一次病发以来,她致力于正面形象的包装,然后发现——得益于她从前无意去塑造的好姐姐角色,别人很难将她视作不稳定因素,去警惕,去防范,甚至去对付。
“如果你说的是她某些时候会使用一些粗暴的手段,那我很喜欢诶。”钟迦的回答让人哭笑不得,施采然见到谢迎年的眼神柔和得像水,口罩以上的眼睛弯得更深。
她是坦然,谈到性大大方方的,身体的反应也诚实得多,不然那天晚上也不会在谢迎年的“教育”之下不断加深对生物常识的记忆与理解:人体的百分之七十是水。
随着电影开机,钟迦的知名度节节攀升,施采然查过她的百科,关联人物里第一个是乔映秋,第二个是谢迎年,第三个才是钟克飞。
不知道的还以为乔映秋和谢迎年生的她。
但凡琢磨过相貌,不难猜出钟迦的爸妈是谁。
施采然不禁心想,脸以外哪像了?乔映秋野玫瑰似的性格,人又娇气得像温室里养的,再怎么盛气凌人,纸老虎罢了,碰着个嘴巴厉害的机关枪也得歇菜。谢迎年名义上的初恋,大她一轮多的女人,伞都舍不得让对方举。
她面前这位明明很会说啊,嘚吧嘚吧的。
“如果你想说的是更超出想象的东西,那我还没经历过,口说无凭,也不能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吧。”钟迦惦记着生病的谢迎年,都想走了,“再者,为什么她生病了我就得丢下她呢?”
在被窝里苦苦等候,脑袋昏昏沉沉,高温让人犹如置身火炉,睁开眼是空旷无边的黑,身体软绵无力,灯的开关她勉强支起身子也勾不到……
无助又煎熬的滋味她这辈子不愿再体会第二次。
也想为谢迎年杜绝体会的可能。
“她真病了,我陪她治病,家族遗传也不要紧,往远了说我跟她又不可能生孩子。”
谢迎年:“考虑得这么远呢?”
沙哑的声音响起,黑色西装裤衬得两腿细直的女人走上前,施采然像是才见着她似的,用甜腻的声线喊了一声:“姐姐。”
她意在宣示无人匹敌的亲密,但假想敌将注意力全放在了谢迎年身上,钟迦的嘚吧劲儿一下子烟消云散,支吾了半天,想到这人听到的不止这句,顿时面红耳臊起来。
“也,也没……咳……你怎么就醒了,那个药不是有嗜睡的作用吗?好些了吗?”
谢迎年对施采然轻轻点头,算是回应了她发嗲的叫唤,敷衍得显而易见。
这样的冷淡太陌生了,施采然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再定睛去瞧,谢迎年的眼神又很熟悉,温柔又专注,春水似的,谁被盯上几秒都会融化吧。
但对面不再是我。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空气很湿润,风吹过脸颊也带着水分,远处的天像被涂了一层铅灰,随时要落下雨来。
施采然很难形容自己当下的心情,梦寐以求的一刀两断再无瓜葛里似乎还夹杂着什么,丝丝缕缕,密密匝匝,她脑子里一团乱麻。
唯有从小被娇惯被夸赞被奉承滋养的傲气维系着这张脸皮的尊严,愣是半点负面的情绪都没透出来。
施采然孤零零地杵在边上,冷眼旁观这对情侣的你侬我侬。
“咦,你还关注这个,我身体不好,吃了药又睡得死沉,想趁人之危?”谢迎年笑了一声,她别过脸咳嗽,钟迦凑过来,她往后退几步,语气严肃道,“别靠这么近,我感冒呢。”
真别说,有的人生病了比平时还勾人,谢迎年咳得眼角漫上微红,眼睛半垂,脆弱感遍布五官,肤色的苍白都让人想入非非,直烫得心里发痒。
“粥都是我喂的。”钟迦移不开眼,索性直白地盯着,“要传染早传染了,我体质很好的。”
谢迎年:“谢谢钟老师的照顾,那么,抱抱?”
电影进入后期,农斯卿补了几个前面的镜头,沉浸需要时间,钟迦的进步有目共睹,导致从前过了的片段暴露出瑕疵。
阮听跟孔偲在医院厕所的亲密戏都得重来,幸好布景留着,涉及到转场,听统筹的意思是放到了杀青的那天。
起初是巩文茵喊的钟老师,朋友之间开个玩笑,喊着喊着,大半个剧组的人也跟风,觉得逗逗脸皮薄的小姑娘蛮好玩。
相处了这么久,大家剔去当初的成见,一来二去,道听途说一些让人直呼大清余孽古董成精的内幕,知道她属于爹妈都缺席的那类,反而心疼上了。
头发勾在耳后,钟迦抱着谢迎年,小声咕哝:“能不能别这么喊,怪不好意思的。”
谢迎年故作惊讶:“你还会不好意思?”
脚被人踩了一下,压根没用力,谢迎年耳畔又传来施采然的一声姐姐,她握住钟迦垂落在旁的手,没有很快松开,直到对方呼吸平稳,做好了她要离开一会儿的准备,才轻声叮嘱:“回去等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钟迦听出其中深意,她们的确也有待详谈解决的问题。
目光在施采然脸上一顿,不太放心,但姐妹对峙的空间她暂时无法介入,名不正也言不顺。
只得乖乖点头,转身走了,也没走远,坐上了停在路边的商务车,想趴窗偷窥来着,视力5.2,横竖唇语她也读得懂。
算了……
再亲密的关系,无孔不入也瘆得慌吧。
钟迦压住冲动,心不在焉地开了盘斗地主。
“最近不是很忙吗?专程来这一趟,有事?”
谢迎年的音色偏冷,温度全靠眼睛的深邃去勾。施采然前不久检索到了她生父轰动一时的新闻,落网的照片人脸马赛克了,**的得去古早论坛翻个底朝天。
文青长相的男人,气质儒雅,眉眼含情,庭审现场叙述自己分尸的手法,浑然有股让人不寒而栗且不合时宜的深情。
“嗯,钥匙给你。”施采然说。
谢迎年赚到第一桶金就为妹妹在尚景苑购置了一套公寓,本意是一起住,隔天她的钥匙开不了门了,她也不意外,料到了会这样,于是,仍旧以出租屋为家。
这套单价不菲的房子从上周起就已空置,做什么事踏出第一步都需要足够的勇气,施采然觉得自己没有谢迎年能过得更好。
但钥匙放在包里,没想过要还回去,这一刻是为了找个理由,她要脸面,不想在毫无目的的千里迢迢上输得一塌糊涂。
飞机,又转动车,哪那么舒服。
为的什么?我说不清,总不能是见你一面,我不承认。
谢迎年:“行,早点回去吧。”
她戴着口罩,鼻梁翘起的弧度跟画出来似的,从施采然的角度见到了优越的下颌线。
其实很少见到谢迎年这一面。
施采然的回忆里,谢迎年对她好得不得了,没凶过没骂过,她占着妹妹的躯壳却始终没给过对方温情,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别人”以外的特殊待遇,眼神都是独一无二。
这一刻澕的割裂感太强了,施采然想到了月亮,散发着虚幻的光,伸手去碰却是冷的。
她望着谢迎年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背影,忽然就有点恨,跟家破人亡时泼天的恨意不一样,遗憾是最隐秘的暗线,一缕缕地编织在其中。
恨对方默许了她长久以来的居高临下,直至如今,分秒前的仰望,施采然才发现,这个视角的谢迎年最能触动人,云壤之别,月光时时刻刻洒下来也没什么稀奇。
施采然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喊了二十多年的姐堵得嗓子眼滞涩,她在破店烂铺夹起来的单行道上将自己雕成了一朵黯然凋零的花。
作者有话说:
10000-5580=4420!
周末日万完成一半,美美睡一觉,我还能肝!
接下来基本走剧情捏,我太喜欢写细节了,走得好慢好慢,不过可以预告一下,下次的要素是山顶,车内,分手pao。
看在深夜更新头秃的份上,求评论求各种呜呜呜
第45章 最佳容器
谢迎年说很快回来, 真的很快,斗地主玩了一盘结算的时候,钟迦等不了, 正要支起脑袋往后望, 车门哗啦一声,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怎么不去休息室?”
她沿路走来, 见到车子没熄火, 没急着迈上台阶往片场的方向走,果不其然,靠近车边,隔着车窗望见里头坐着个失魂落魄的小朋友,愣愣地盯着屏幕,系统催促她出牌的方言听来就好笑。
“这里要安静很多。”钟迦往旁边坐, 谢迎年自然地落座, 两人的肩头紧紧依偎。
是安静, 适合在较为私密的空间聊些什么。
谢迎年应了一声,开着空调, 她也就将风衣脱了下来, 手腕上戴着佛珠, 玛瑙颜色鲜艳如血,她用这只手轻轻拨弄女孩额前长得有些遮眼的碎发:“想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