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酒楼正是生意最繁忙的时候,店小二在门口卖力地吆喝,宾客络绎不绝,吃酒划拳声、女子娇俏的笑声,不远处云京运河上,精致的游船画舫仿若水上亭阁,文人墨客挥毫洒墨,歌女幽幽怨怨地唱着阙曲。
还是古代人会玩啊。
他摩拳擦掌,丝毫不顾忌小师叔的钱袋——要去就去最贵、最好的!
楚辞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生怕郁师叔翻脸。
还好还好,郁慈神色如常,甚至直接解开储物袋放入江宴秋的掌心。
江宴秋豪气地问岸边上的店小二:“你们这边包船怎么算?我们几个朋友有闲话要聊,就不跟旁人拼船了。”
这几人气质非凡,出手阔绰,一看就非富即贵(虽然楚辞还穿着他那一身布衫),小二心里瞬间有数,热络道:“这位爷,您稍等,我这就去问问船上的伙计。”
不料,他兴高采烈地去,人却垂头苦脸地回来,不断道歉道:“几位贵客,真是对不住,赶上万岁爷明儿贺岁生辰,今日客人多,船都满了,只能同旁人拼船,要不咱们店家送几位爷一瓶好酒,权当赔罪如何?”
江宴秋本来包船也就是一时兴起,怕小师叔跟人拼船不自在,他自己倒是无所谓。
人家都这么说了,“唔,我倒是都行,小师叔、楚师兄你们呢?”
见两人都无所谓,江宴秋便转头跟店小二道:“可以,麻烦店家了。”
小二接过小费,喜笑颜开,不断点头弯腰:“几位爷稍等,船马上来。”
.云京运河不愧是大宛境内最大的河流,河面宽阔,月色倾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沿岸的酒肆茶馆白墙黛瓦,琵琶女低眉垂首,轻弹浅唱,船头挂着红灯笼,倒影在河面影影绰绰,仔细看,有的灯笼上还提了字,“夜泊云京”、“海上生明月”之类,行楷遒劲,颇有几分骚雅意趣。
江宴秋浅抿了一口杯中的桃花酿,“刚刚一时打岔忘了问,师兄,你在山下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虽然落拓侠客也很帅啦……不过他还是多嘴问一句,以防万一师兄是真没钱了……
楚辞笑道:“人小鬼大,也有你担心师兄的一天了。放心,我一切都好,只是之前被一伙江湖骗子仙人跳骗光了钱,虽然钱袋没要回来,不过坏人都被我扭送了官府,被他们胁迫的无辜幼童也找到了领养的人家。还有的……就是佩剑在追踪魔修的时候被人偷了去,费了些功夫追到阙城,前几日终于拿回来了。”
江宴秋:“……”
好家伙,这是下山渡了个劫啊。
他心中升起对楚师兄深深的同情:“师兄你就是人太好,太容易轻信别人了。”
楚辞笑道:“还好,我好歹也是修士,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比普通人已经不知幸运几何了。那群仙人跳的惯犯,官府判了二十年,估计出狱后牙都掉光了;那个趁机偷我剑的小贼,也被我揍断了几颗牙,已经扭送官府了。”
江宴秋:“……”
是我小看你了师兄。
果然,在绝对的力量前,什么歪脑筋都是纸老虎。楚师兄只是心善了些,人又不傻,武力值还高,还是没什么人能让他吃亏的。
“倒是师弟你,来阙城有什么任务?”楚辞想了想,欲言又止,还是把后半句“甚至还要跟师叔组队”咽下去了。
对面的郁师叔看着面色淡淡,不显山露水,总觉得他要是问出这句话,会有什么不太好的后果。
楚师兄当然不是外人,正好,江宴秋走访了定慧寺一趟,却依然没什么线索,眼下还在发愁呢。
就把接到的任务、下山后遇到的事情,略略告诉了楚辞。
说到五皇子的怀疑、调查乔夫人并未发现什么异常、被迫卷入几位皇子的夺(cai)嫡(ji)纷(hu)争(zhuo),楚辞忍俊不禁:“难为你了,师弟。”
江宴秋深深叹了口气,苦酒入喉,心中苦涩。
“你说这叫个什么事,任务还没什么头绪呢,明日还得去宫里给老皇帝祝寿,麻了。”
楚辞却笑道:“师弟你若是真不想插手这件事,直接给那位五殿下一个‘并无异常’的答复,让他自己纠结去不就行了?说到底,你还是担心那位乔夫人事后的下场,不忍心就这么回去复命罢了。”
江宴秋:“……”
他将杯底的酒酿一饮而尽,又几句话带过了定慧寺见到释真大师的事,大师对此也一无所知,还给他提供了宝贵的建议,江宴秋十分感动,准备回府就试试扎乔夫人的手指。
他正要起身添酒,就见楚辞久不动弹,就连举杯的手也悬停在原地。
江宴秋酒量虽然还好,却有个毛病——上脸,此刻脸颊嫣红一片,如同夭夭桃花,说不出的昳丽姝艳。他奇怪地抬起头:“怎么了师兄?”
却见楚辞握紧了酒杯,“……师弟,你去过定慧寺了?”
江宴秋摸不着头脑:“啊?是啊。”
楚辞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穆沉静。
“师弟,那座佛寺,有问题。”
“我追缉的魔修,线索就是断在那里。”!
第72章
江宴秋一愣,下意识道:“断在哪里……定慧寺?那里的方丈不大多是少林佛修吗?”
“嗯,”楚辞目光凝重,将自己先前的遭遇娓娓道来。
他之前正好游历到了白泽洲,那里的民风跟东梧、苍华还不太相同,属于未开化之地,民智极低,很多还过着茹毛饮血、林间打猎的生活。
虽说白泽洲有一部分属于大宛境内,但别说王朝懒得统治这种地方,便是宗门仙山也教化不了,婴儿出生率和死亡率一样高得离谱。
楚辞云游到此地后,十分不忍,就在其中一个村落住了下来,一边教当地居民开智识字,也经常救济他们些瓜果蔬菜,教他们一些打猎的手段。
久而久之,他这位衣冠楚楚(相对而言)、学识渊博,还能上天遁地、施展仙法的外来客,被当地村民眼中,简直被奉为了度化他们的神仙化身,愈发信任敬重,还有妇女抱了自己的孩子来,让楚辞给取名字的。
楚师兄于是更走不了了,在那地方足足呆了快半年,才依依不舍地准备动身离开。
然而,就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出事了。
.因为放不下村子里那些淳朴老实的村名孩童,楚辞赶路都赶了半天,最后还是犹豫着折返,想把自己仅剩的钱财都留给村子。
自己没钱了能再挣,这些人……过得实在艰辛。
却没料到,这一回,竟见到了令他目眦欲裂、双眼瞬间通红的人间惨案。
那是地狱一般的场景。
村落被血洗一空,往日热闹的土地,此刻寂静得可怕,就连半丝犬吠鸡鸣声也无。
清澈的河流被鲜血染红,到处都是断肢残臂、眼神空洞的望着天空的……村民的尸体。
好像临死前的一秒,他们还在疑惑,明明日子刚刚好起来了,吃得上饱饭了,还没来得及享受几天,怎么就戛然而止了。
那些都是往日会腼腆地笑着,跟楚辞打招呼,偷偷摸摸给他送蔬菜的庄稼汉;赤着脚丫奔跑在田间,呼朋引伴趴在楚辞家门口,期期艾艾不敢进去,却能被几颗糖哄得眉开眼笑的小孩子……
楚辞赤红着眼,疯了一般寻找罪魁祸首,整整两天没有合眼。
他虽然心中悲愤至极,却依然保持着冷静的判断。
——这种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朝廷和仙门都跟烫手山芋似地两边互抛,不愿接手,有什么值得盗贼觊觎的?
他强忍着悲痛,仔细检查村名的尸体,很快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这些人死状,有人做过掩盖,掩盖为人类盗匪的手笔!
血管里干瘪异常,肌肉干柴,明显是被人抽干了血液。
只有魔修会这么干,因为只有那些魔门功法,修炼有这个需求。
楚辞立即冷静下来,排查了所有尸首,发现连鸡圈里惨死的鸡都无一例外,被人放干了血。
也亏他回来得及时,竟真被他抓到了那魔修的蛛丝马迹,一路追杀了几个洲,奈何那人蒙着面,又实在狡猾,知道往人多的地方跑——这天底下,还有比阙城更繁华、人口更稠密的地方么?
然而楚辞也不是吃素的,好歹是昆仑堂堂玄光境修士,一路紧咬着不放,追进了城里。
没想到,线索竟然在定慧寺断了。
.听到这里,江宴秋也沉默了。
楚辞语气平淡,却依然能听出他当时发现真相后,是怎样的绝望愤怒。
却也因此。
他更加不得不慎重。
定慧寺作为少林在凡间的俗世分支,影响力极其深远,除了信佛的皇室贵族,还有数量及其庞大的平民,每日光是上香的普通人,人流量就大得惊人。
若是跟魔修扯上关系……
那真的令人不寒而栗。
……甚至更进一步。
——少林知道这件事吗?
.释空大师慈祥和蔼的面容依稀还在眼前,甚至会用苦杏茶小小欺负一下晚辈,提起乔夫人之事,他也倾听得无比认真,还略略提了一些自己的建议。
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真的会和作恶多端、手染无数鲜血的魔修扯上关系吗?
江宴秋静了一刻,也神色凝重地问道:“师兄,你确定线索是断在定慧寺的吗?当时周围可有遇到什么可疑之人?”
楚辞回忆了片刻,确定道:“我很肯定,当时那魔修虽然尚未被我抓住,但已经受了重伤,狼狈到连周身的魔息都难以收敛。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逃上山,正要一举擒获,哪知他竟然留了后手,不知什么时候联系上了同伴,山中竟有接应之人!”
“同伙跟他一样,全身上下蒙得结结实实,连男女老少都看不出来,突然从林间窜出,朝我洒了把迷粉。我闪避之时,趁机把人劫走了。”
“我不死心地追上山顶,这才知道——这地方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定慧寺。未免打草惊蛇,我伪装成上香的游客,准备找机会潜入寺中搜寻一番。谁知道,那两人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点踪迹也没有留下。无论我怎么试探,寺中的沙弥都一幅对此事全然不知的神情。”
“要么,的确是那两个魔修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在我跟定慧寺方丈的眼皮子底下逃脱了,要么——”他语气微沉:“是整个定慧寺都是他们的接应,伪装得滴水不露。”
.闻言,江宴秋更是久久无语。
云京运河之上,游船画舫载歌载舞,歌舞升腾,琴乐和鸣,仿若瑶池仙境。
周围还是那么热闹,分明还是暮春时节,江宴秋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仿佛有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在这无垠的天地间,将他们这叶扁舟网罗其中。
定慧寺的方丈真的参与了魔修逃脱之事吗?释真大师真的如他见到的那般吗?
……少林,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拥有着怎样的态度?
只是稍微细想,便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江宴秋难以想象,这些日子楚师兄背负着怎样的压力,独自调查此事,还要将一切守口如瓶。
他不由道:“师兄,为何不向昆仑禀报此事,让仙山派遣其他真人跟你一起调查?”
楚辞苦笑道:“我不是没考虑过,但眼下魔修肆虐,我之前才听闻,不光是玄光境,不少未闭关的伏龙真人,都在各地除魔,人手十分不足。”
“况且,就算有闲散下来的其他真人,恐怕也不愿卷入跟定慧寺、乃至少林的纷争中。这件事我也只是怀疑,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反正我目前也无事,不如先带着查查。”
“……”
的确,同为大宗,昆仑和少林历来还算交好,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冒冒失失冲进人家家里头,说我怀疑你们跟魔修有染,这叫个什么事?
成了没什么好处,不成还跟人家交恶了,怎么想都不是件划算买卖。
难怪楚师兄如此顾虑。
江宴秋正要抬头说什么,猛然间对上楚辞的目光,电光火石间,一个惊人的念头刹那间浮现在他的脑海。
……那昆仑呢。
假设,他是说假设。
少林真与此事有关。
昆仑同为这偌大仙山,难道就当真是铁筒一块,独身事外?
一瞬间,江宴秋有些茫然。
因为他看清了楚辞眼底,那抹与他一样的,深深的惊惧。
“宗”之首,第一仙山。
他学到那么多修真界常识、术法的地方,也是他结识那么多朋友、师兄师姐的地方。
——昆仑,会与魔修扯上关系吗?
不知怔愣了多久,江宴秋回过神来,发现是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宽大修长,是惯常拿剑的手,指腹和掌根有着一层薄茧,却十分温暖干燥。
起码对比此刻江宴秋自己冷冰冰的手,称得上温暖了。
他怔怔抬头。
——是郁慈。
郁师叔杯中的酒还带着凉意,此刻那只指节修长、带着薄茧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只是虚虚握着,却带给江宴秋莫大的安心感。
听了刚刚那番堪称惊天动地、骇人听闻的话,他那张脸依旧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
仿佛无论天大的事,都不足以撼动他。
他只说了四个字。
“——万事有我。”
.“这酒啊,还是得喝热的,若是冷酒喝多了,一晚上您胃都要不舒服。”船家的小二麻利地为他们一桌端上温酒,并几叠下酒的点心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