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润悻悻地抓了抓后脑勺:“瞧夫人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太久没见你们娘仨,一时激动么。”
待江尘年下朝,难得团聚的一家人在膳厅用饭,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江老爷长长舒了口气,畅快地一饮而尽:“还是在家的日子好啊!他娘的,行军路上风餐露宿,我们做将士的还好,普通士卒过的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宣夫人目露担忧:“北疆战事如何了?要不行,我跟你一同去,做个随军家属也好。”
江润大咧咧道:“那北疆气候恶劣,又全是异族蛮子,刀剑不长眼,哪是你能呆的地方?你就安心呆在家里,等明年战事平定得差不多,我也跟皇帝老告老还乡,在家享享清福喽。”
宣夫人给江宴秋夹了一筷子嫩白鱼肚,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宴秋,你与那萧王府的萧世子最近相处如何?他还差人天天往家里送礼吗?”
江宴秋:“……”
江老爷的酒杯“啪”地掉在桌上,玉液流了一桌,吹胡子瞪眼:“什么?!哪家的兔崽子?”
征战几载,竟然敢把他们老江家水灵灵的白菜拱了?!
宣夫人:“哎,那萧世子仪表堂堂,家世模样倒是挑不出错,只是……”她有些犹豫,委婉道:“只是太花心风流了,宴秋性子单纯,怕是日后被人吃得死死的。”
江尘年冷哼一声:“我看他是记吃不记打,反正这门婚事,我不同意,改日就把那聘礼全退回去。”
江宴秋已经麻了。
毁灭吧这个老狗逼阴魂不散的世界。
夜晚,月上中天,江府众人均已睡下。
江宴秋倒是敞开着房门,让月色照在院落屋中。他仰躺着看着天花板,双手交叠垫在脑后,嘴里嚼着根狗尾巴草的根茎,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一道黑影利落地翻过高墙,身轻如燕地落在院内的草坪上,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他一身玄色蟒袍,长相风流中透着丝邪气,笑道:“小宴秋,还在生我的气吗?”
江宴秋:“……”
你不要过来啊!
萧无渡闲庭信步一般穿过庭院,踏入他的房间,一屁股坐在江宴秋床边。
却看见那人警惕地拉着被角,用一种能杀人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萧无渡无奈扶额一笑:“宴秋,怎么这么久了还不消气?我与那白穆清着实是清清白白,一点非分之举也没有。他只是个普通医士,偶然发现后替我疗愈旧疾而已。”
他将江宴秋的两只手包握在自己掌中,深情款款道:“我的心里被你填得满满当当,怎么可能装得下旁人。不要闹了,乖乖与我订婚,待我二人喜结连理,萧王府与承恩侯府亲上加亲,你父母亲也能放心。”
江宴秋鸡皮疙瘩直冒,毫不客气地拍掉他的咸猪手:“婉拒了哈,你爱找谁结找谁结,恕不奉陪。”
萧无渡脸色一变,强按着他的肩膀,就要把人扑倒在床褥之上:“宴秋,我们已经有过夫妻之实,你与本王从此便是一心同体!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你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啊啊啊啊求求把你那古早霸总王爷范儿收收吧哥哥!少给自己脸上添光谁他妈跟你有过夫妻之实呢!!
江宴秋忍无可忍,就要把人一脚踹开,却见一青衣男子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竟然是趁人不备私自偷入府中的白穆清!
白穆清一身医士打扮,死死盯着滚作一团的萧无渡和江宴秋,目光悲切:“好啊,你既已有了心上人,又何苦来招惹我?”
萧无渡看起来也很吃惊,很快沉下脸:“你来这里做什么。”
白穆清眼眶通红,美人落泪,是个男人看了都会心生不忍,他指着江宴秋:“你明明说过心悦于我!难道我们曾经的海誓山盟、甜蜜恩爱都是假的吗!今天,我要你在我跟他之间做出选择,是要我还是要他!如果你已经变了心,我就一头撞死在江家的院墙上!谁都别想好过!”
江宴秋:“……?”
萧无渡喝道:“够了!你还在发什么疯!”他看着昔日情人,眼神无比冰冷:“既然你非要知道真相,本王告诉你也无妨。我跟你虚与委蛇,不过是需要你的血液,为宴秋治病而已。你难道真当本王会爱上你这种无权无势的贱民?”
白穆清嘴唇都哆嗦起来,眼眶通红,笑得不哭还难看,他在风中颤抖摇晃,仿佛不胜风寒,抬起头,露出一个凄绝的笑容:“好啊,原来你是这么打算的。”
他掏出早就藏在身上的匕首:“江宴秋,你给我下地狱去吧!”
砰。
他被萧无渡夺下匕首,手臂弯成一个扭曲的弧度,重重踹翻在地,披散的头发盖住了整张脸。
“真是个疯子。”萧无渡语气冰冷,眼神无比厌恶。
然而当他看向江宴秋,又重新戴上那副温柔深情的假面:“这下,宴秋你明白我的心意了吗?”
他情意满满:“我爱你,你愿意永远与我一同在一起吗?我们恩爱携手、含饴弄孙,哪儿也不去。”
江宴秋轻轻笑了。
在萧无渡疑惑深沉的目光中,他自语道:“原来‘我’心目中完满顺遂,心甘情愿沉溺如此的环境,就这?”
早在发现江润、宣容尚在人世,江府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团聚晚宴时,他就大概猜到,这第二个幻境想搞什么鬼了。
画面种种,呈现出的,无一不是“他”心中最强烈、最隐秘、最渴望得到的一切。
希望萧无渡爱的是自己,希望白穆清才是被放血疗伤的替身。
希望自己不是什么庶出的妾生子,而是江府嫡出的尊贵少爷;希望宣夫人尚在人世,大哥对他宠爱有加。
这样,他才能在这完满美好的环境中迷失自我,心甘情愿地留下。
要是他再懒一点,晚一点不挑破这层窗户纸,恐怕还会出现一个假“宋悠宁”,为他放弃天下人,对他情根深种、一心一意。
可惜。
这些都只是“他们”的愿望,而不是江宴秋的愿望。
他从来不需要什么虚妄的偏爱。
他想要的,全都会自己去争。
江宴秋微微一笑:“陪你们演了这么久的戏,这场梦,也应该结束了。”!
第37章
闻言,萧无渡非但没有丁点疑惑,反而笑道:“宴秋,在说什么傻话。想听戏了,明天我就让下人安排进城最有名的戏楼,请到家里来演,让你看个够。”
那微笑的模样,嘴角翘起的弧度,与白天时的念露分毫不差。
江宴秋手放在凤鸣的剑柄上,目光平静。
本该被踹得不省人事的白穆清也从地上爬起来,脖子扭曲地弯向一边,他却丝毫未觉,脸上的笑容跟萧无渡一模一样,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宴秋,你在说什么呀?不要走,留下来陪我玩儿嘛,我不跟你抢萧无渡了。”
念露急急地跑过来:“小少爷,我听到好大的喧哗声,怎么回事?有人在吵架吗?奴婢这就把外人赶出去,让您睡个好觉。”
她脚步匆匆地朝江宴秋跑来,却脸不红气不喘,甚至带着完美无瑕的笑容。
声音惊动了本应入睡的江老家主、宣夫人和江尘年,他们带着府里所有的下人,如同丧尸压境一般,乌乌央央地涌来,把江宴秋团团围住。
江润:“怎么了宴秋?不满意姓萧的吗?爹这就帮你废了他。”
江尘年:“怎么了宴秋?为兄答应你,以后再也不要求你去什么学监,杀人放火,你想做什么都行。”
宣容:“怎么了宴秋?是不是做噩梦吓到了?来娘怀里,娘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你睡。”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诡异笑容,伸出手来够他:“怎么了宴秋?不要走呀。留下来陪我们呀。”
面对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江宴秋瞬间san值狂掉。
他突然抬头,仰天道:“这就无计可施了?连演都不演了?”
乌云翻涌,夜色晦暗,密布的阴云中隐有雷声传来。
江宴秋侧身闪避过白穆清想要抓他衣角的手,凤鸣被江尘年的拒霜格挡,而幻境中本应身为普通人的江润和宣夫人,竟然也抽出了各自的佩剑。
江宴秋:“……”
乱改设定乱叠buff是吧?仗着你是管理员没人封号是吧??
所有人都挂着完美的笑容,手下攻势凌厉,笑道:“怎么了宴秋?不要走呀。留下来陪我们呀。”
行叭,这下彻底卡buff变成复读机了。
江宴秋气笑了:“留下来陪你们这一群假人过家家?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他一个人对付一群人,个个手里有剑,人均修士境界,还不讲武德地围攻。
但江宴秋知道,篡改到这个程度,幻境确实已经没辙了。
他灵活地闪避过江尘年原本打算刺向他心口的一剑:“喂?你们幻境办事就这态度?说好的让我流连忘返迷失自我呢?这么个一言不合就砍人的大哥,也太扎心了吧?谁要呆啊?”
这群人不回他的话,只是面带笑容地手下狠招。
“哎。”江宴秋突然叹口气:“看来这幻境主人剑法也不怎么样。”他使出踏雪寻梅,轻而易举地将江尘年的拒霜打掉。
“这不就露怯了吗?笑死,便宜大哥剑法能有这么差?”
比他多练了那么多年的凤凰剑法,这么可能被他第一式就挑下了剑。
然而,奈何他们人多势众,团团包围,想突破依然没那么容易。
而且这些人仿佛不会累、不会疼一般,心口中剑、开膛破肚了也不死。
——看来是想活活耗死他。
按照这幻阵的尿性,里面要是挂了,现实中的人也是必死无疑。
开玩笑,谁想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破幻境里啊?
他出剑越发凌厉,脚下运用灵力,轻松跃上高墙,看着墙下的江府众人丧尸一样懵懂不知疼痛地往墙上撞,撞得血肉淋漓,头骨凹陷,还不忘笑吟吟地:“怎么了宴秋?不要走呀。留下来陪我们呀。”
已经有人踩着墙下同班的身体往上爬,快要够到江宴秋的脚踝,他轻轻一跳让对方抓了个空,如同灵巧的猫儿一样,足见点地,轻盈地夜色下家家户户的墙瓦下飞跃。
之前江老家主他们提到天子、皇城,江宴秋还没深想,现在细看之下,这皇城,分明就是他生活过的阙城——大宛的都城啊!
那么问题来了,这第二个幻阵的阵眼到底在哪里?
夜色下的阙城,家家户户早已沉睡的人们都梦游般走出家门,视线第一时间不约而同地探向房顶上的江宴秋,那微笑像是一个巨大的符号,所有人张开嘴,声音在偌大的阙城回响:“怎么了宴秋?不要走呀。留下来陪我们呀。”
真就生化危机了呗。江宴秋灵识在城中不断逡巡。
一个幻阵的阵眼,必然是最特殊、最不同寻常的地方。
阙城……都城……
难道是在皇宫?
有可能,毕竟这凡人间,最特殊、最尊贵、最难企及,不就是天子的寝宫么?
在东梧洲生活过一年多,作为普通老百姓的江宴秋虽然不可能有这个荣幸得见天子圣颜,但皇宫的方位还是知道的。
想到这里,他几个飞跃,一路东去。
.偌大阴森的皇宫,万籁俱寂。
原先的追兵早已远远甩开了,但江宴秋知道,只要他还没被抓住,这幻境中的所有人都会被格式化成只会微笑的木偶来抓他。
肉体凡胎的卫兵在他这个修真者面前都是摆设,江宴秋径直来到乾清宫。
果然,在宫中一道隐秘的处,闪着微弱的荧光。
江宴秋走近那仿佛荒废多年的枯井,向黑洞洞的井口望去。
他轻轻一笑。
果然。
——井口内不是井水,而是一片茫茫的白光。
跟他进入秘境前看到的那片纯白看见一模一样。
再精妙逼真的幻阵,也一定会有阵眼,一定会有破解之法。
他刚想一跃而下,突然从天而降一口黄铜巨钟,狠狠扣在井口之上!
要不是江宴秋反应快,刚刚探出身子的他绝对会被拦腰压成两半!
而不知何时,乌压压的追兵终于赶上了。
这阵仗,恐怕整个阙城的人都来了。
天子穿着明黄色的睡袍里衣,微笑着问他:“江爱卿,你想要什么?高官厚禄?封官加爵?金银财宝?皇后之位?还是……朕的位子让给你坐?”
“只要爱卿愿意留下,这些都能满足你。”
江宴秋也笑了:“都到这时候了,还不忘用这些俗物诱惑我呢?”
被他嘲讽,天子也不生气,反问道:“那你想要什么?功法?宝剑?绝顶修为?一宗之主?万人朝拜?这些修士之物也无妨。”
江宴秋都有点佩服幻阵的执著了。
这都恨不得把所有价码开出来了吧?
如此逼真的现实体验,要是换个人,说不定也就顺水推舟地留下来了。
毕竟,外面所谓的现实又有多好呢。
人心叵测,处处都是危险。什么灵石、丹药、功法,全都要自己争取,修炼那么辛苦,极有可能修不出个什么样子,还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这么艰苦的真实,真的值得吗?
江宴秋忽然问道:“你知道飞升是什么样吗?你能让我飞升吗?”
天子:“……”
他完美无瑕的笑容像是突然卡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