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身旁如雪似冰霜的郁慈:“昆仑君……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脱口而出的一瞬,江宴秋思绪几乎有些恍惚。
仿佛透过那张无比相似面容,看到了另一个人。
身旁之人沉默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对少年的回复都要久。
“……嗯。”
良久,他终于开口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直到你不再需要。”
.回到凤凰台,宴秋接连几天都闷闷不乐,一直未再下界。
不过他也没多少惆怅的空闲。
——因为每晚需要净化的魔气,不知从何时开始,悄然增多了。
那些丝丝缕缕的黑气汇聚成獠牙的巨兽,一次比一次凶猛地发出嘶吼,一次又一次凶悍地凝成一股发出冲击,似乎要将这片暗沉无云、星月无光的天地都撕出一道裂缝。
小云雀们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宝镜和宝尘的目光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担忧。
少年神色平静,微微抬起手掌,做了一个向下按压的动作。
……于是那些魔气即便心有不甘,还是在凤凰的灵光之下彻底湮灭了。
青绿色的美丽大鸟迎上来,神色关切中带着忧虑:“小殿下……您没事吧?”
宴秋神色沉静:“凡间这些年天灾不断,战火纷飞,故而魔气比往年要猖獗。”他反过来拍拍青鸾,笑道:“我可是你们的小殿下,这点魔气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
看着他离去的沉静背影,宝镜宝尘对视一眼,相对无言。
——呜呜呜!
小殿下他真的长大了!
可宴秋没有想到的是。
仅短短十天后,琼城便沦陷了。!
第157章
战火不断扩大。
当火烧得够旺,最初那点火星是何时点燃、何故点燃,已经不重要了。
但出乎意料地是,越来越多的国家被拖入战火之中。
无论大国还是小国无一幸免,大陆上的每一片土地都陷入癫狂的纷争之中。再到后来,妖族、羽族、修士、魔族……各族都加入了战场,为了各自的立场和利益而战。
每天都有无数人流离失所,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
宴秋依旧很少有空能离开凤凰台了,魔气的暴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动荡的冥河几乎要掀翻整个世界。
越来越多的羽族拼尽全力飞来凤凰台,寻求他的庇护。
失去族人的悲痛让人失去理智,甚至有被收留的羽族被怒火冲昏头脑,指着郁慈愤怒道:“为什么这里会有人族存在?为什么殿下会收留我们的死敌?!您已经忘了奸诈歹毒的人类对我们的族人做过的事了吗?”
大多数羽族或惧怕昆仑君的威严,或九死一生不愿再卷入纷争,或只是不想当那个出头鸟,只是蜷缩在角落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却也有少数极端份子被那只孔雀煽动,愤怒地振臂高呼,要求宴秋把人赶出去。
“给我闭嘴,”宴秋冷声喝道:“要是这里呆腻了,随时可以滚。”
那孔雀不可置信地看着宴秋,为了一个人族,凤凰竟然要赶他走?!
“殿下!”他凄声道,“您是已经被这人修迷惑了心智吗?您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和振兴羽族的宿命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那种无聊的事了?”宴秋皱眉道,“我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是你们有求于我,我才好心收留你们,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来对我的决定指手画脚了?要是我不依你们的决定……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造反,把我赶出凤凰台啊?”
那孔雀脸色瞬间煞白,不敢再说了。
江宴秋虽然开不了口,却在心底为他叫好。
——干得好!不被任何人道德绑架这一点,倒是跟他一模一样!
敲打完这波闹事的,他的头痛事好歹少了一桩。
四下无人,郁慈静静地看着他:“若是我的存在让你危难,不必难以开口。”
——你我之间,没什么不可言说。
——我总会依你。
小凤凰却像是累极一般,直接扑到郁慈的胸膛里。
双手环住对方的腰,还在昆仑君坚硬分明的胸肌前蹭了蹭。
就像他还是一只肥鸟团子时那样。
郁慈身体微僵,半晌,轻轻拍了拍宴秋的头。
“好累啊——不想干活儿了昆仑君——”郁慈淡定道:“不想做,那便不做。”
——仿佛他说的不是净化魔气这种攸关百万生灵性命的大事,而是明天不买钱家的糖葫芦串儿。
宴秋委委屈屈地抬起头:“我要是云雀就好了。”
当云雀真的很幸福,不用操心世界毁灭这种大事,也不用每晚呼哧呼哧地净化魔气,只要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考虑睡醒之后玩什么就行了。
郁慈还未开口,他又自暴自弃地一低头,自言自语道:“可是也不行……要是当云雀,就没办法保护昆仑君了。”
郁慈心中一动。
宴秋懒洋洋地趴在他的怀里,揪着他的一缕发梢在手里把玩:“刚刚那只死孔雀那么说,你是不是很介意?”他悄悄凑近郁慈耳边,“其实我才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烦都烦死了,天天赖在凤凰台不走,我跟你独处的时间都变少了。”
小凤凰撇了撇嘴:“一千多年从未来过凤凰台,当年我的破壳的蛋灵气黯淡,宝镜四处求人,这些人全都冷眼想待,现在有难了才想起我来,这是拿我当傻子呢——”“其实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不就是指望我来当这个出头鸟、借凤凰台的名头扯大旗吗,我才懒得掺和他们的是是非非呢,再说了,羽族杀的人族难道就少了吗?冤冤相报何时了,到时候天道全记我头上怎么办。”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开合的唇瓣无比柔软,比起抱怨,更像是在撒娇。
郁慈神情先是微怔,然后又变得越发柔和。
——他的小凤凰没有被人挑唆,也没有因而记恨,与他反目成仇。
愿意承担凤凰的职责净化世间魔气,是因为有一颗赤子之心,却并不代表,他是谁都能利用的冤大头。
他其实比谁都要狡谐聪慧。
.但人间愈演愈烈的战火,却也并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不然以魔气暴涨的速度,迟早有一天,连宴秋也无能为力。
越来越多的城池被攻陷,越来越多的凡人流离失所。
荒原的大火,像是要将整个天地变为炙烤众生的熔炉。
没有任何一方、任何一个阵营能独善其身。
那些他与昆仑君曾踏足过、有过点点滴滴回忆的人世,正慢慢变得面目全非。
断垣残壁、漫天的尘土和嚎哭取代一切。
不过话说回来。
……这战火烧得如此之快,简直蔓延得……有几分蹊跷了。
即便是呆在凤凰身体中、借他的双眼观察一切的江宴秋,都敏锐地察觉了不对。
总隐隐感觉是有一只暗中的眼睛和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默默观察、默默推动着一切。
一根未被善后处理好的蛛丝暴露后……顺藤寻踪到更深的池水,只是时间问题了。
越是调查,江宴秋便越是心惊。
旱灾、洪水、揭竿起义的乱民、权高位重者离奇的死亡、各族接一连三的纷纷下场……
这场席卷整个大陆的战火,真的有人为的痕迹!
下界的前一秒,江宴秋突然剧烈地头痛了起来。
那股剧痛简直比当年萧无渡派人放干他全身的血液还有过之而无不急!江宴秋视线一片模糊,眼前尽是光怪陆离的错觉,耳边充斥着呼啸似的尖锐耳鸣声,痛苦得让人恨不得把脑袋劈开。
不知过了多久。
那股宛如将灵魂都要撕裂的剧痛才渐渐褪去,江宴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前的场景已变得全然陌生。
面前之人,却是个他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之人。
……竟然是已许久不见的师无渡?!
青年一头乌黑卷发,用赤金色的绑带扎起一缕绑至头边,皮肤苍白,瞳孔比墨还要漆黑,像是要吸尽一切光源的漩涡,有种说不出的阴鸷。
一股无比震怒、无比悲哀的情绪充斥着江宴秋的胸膛。
——是这具身体强烈到传递给他的情绪,是凤凰的情绪。
他们正爆发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
在火与血的纷飞之中。
有着灿金双瞳,美丽到不似此世之人的少年捏紧拳头,压抑着嗓音:“师无渡,你疯了吗!”
他胸口急喘,嗓音变调,几次深呼吸才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他看向面前无比熟悉之人,瞳孔因为震惊和不可置信微微放大,像是在看一个从未了解过的陌生人,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我以为……我甚至以为你在下界遭遇了什么不测,一直在顺便找你……这些真的是你做的吗……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师无渡嘴角抿成平直的直线,看向他的眼神中,蕴藏着许多少年看不懂的情绪。
虽然容貌相同,但他现在看上去……几乎已经完全不是宴秋记忆中的样子了。当初的师无渡,只是性情有些阴郁,偶尔有些偏激的观点而已,可现在,他简直像是魔性未泯的恶鬼修罗。
……简直和他那身为大魔、被父亲抛弃后彻底歇斯底里、陷入癫狂的母亲一模一样。
师无渡叹息一声,背后是万鬼同苦,无数冤魂的悲嚎。
他整条苍白的手臂都染着鲜血,一位妖族将领新鲜的首级死不瞑目,死死地看向黑发青年的方向,像是要化为厉鬼向他索命。
——那位妖族将领,宴秋曾打过几次照面。
作为族中极少数的主和派,他一直在妖族各个部落间游走奔波,苦口婆性地劝几位妖皇擦亮双眼、冷静行事,不要被有心人挑拨,将整个妖族拖入浑水。
“没想到……竟然被你发现了。”
“我还以为,至少能再多瞒你一阵子的。”
凤凰简直快疯了。
尽管再不愿相信,那些蛛丝马迹的线索,那些日夜不休的调查……最终还是指向了那个他最不愿怀疑之人。
当得知一切的一切、策划了这场将整个大陆卷入火海的阴谋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师无渡时……
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他那时的心情。
就像是有人从背后将利剑插入胸膛,回过头时,却发现那人就是本应最信任不过、最不该设防之人。
它使痛苦超越了痛苦本身。
师无渡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奇异的叹息:“宴秋……像你这样的天生的凤凰,从来不用为自己肮脏不纯的血统痛苦之人,是永远无法与我感同身受的吧。”
他的嗓音冰冷:“先背叛的人,是你,宴秋。”
少年一下子愣住。
……原来这么多年来,这才是师无渡的真心话吗。
那个宛如兄长一般,他曾经最信赖的人。
“世人弃我厌我,却也愚昧至极,”他勾唇嘲讽一笑,“你看,我只是悄悄撬动了一些关键的节点而已,他们就能自发地陷入猜忌、争端、仇恨,无限地放大自己的欲望,甚至不用我做什么,就能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他张开双臂,那是一个拥抱接纳的动作。
“加入我们,”师无渡嗓音低沉,说不出的蛊惑:“我会向你证明,谁才是这个愚蠢的世界的主宰,我会站在最高处,建立新的秩序——这新世界是为你而建的,宴秋。”
“……我拒绝。”少年拔出长剑,那银白色的剑身轻轻嗡响,有如凤鸣。他冷声道:“——如果这炼狱,就是你想要的新世界的话。”
“昆仑君已经在来的路上,师无渡……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听到那名字的一刹那,师无渡眼神陡然愈发暗沉阴鸷:“不要跟我提他!”
“凭什么……凭什么!明明是我先——”但剑光已至。
那寒霜般凛冽无匹的剑意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给对方任何反驳辩解的机会,直直地呼啸而至。
燃烧的炼狱都似被冰封。
郁慈眼神冰冷:“……执迷不悟,不用多费口舌。”
剑光散去。
硝烟与灰尘之中,师无渡被削去一条臂膀,狼狈地大口大口吐着鲜血。
他眼神中的恨意和不甘愈深,死死地仰视来人时,像是淬了毒。
“郁、慈——!”
“你给我等着。”
郁慈神情淡漠,凛冽的剑光依然而至。
——当真是未与他多费口舌。
下一秒,无数魔物从地底涌起。
高大的白骨、喷着火焰的恶蛟、浑身上下爬满蛊虫的黑袍人……、他们仿佛早已等候在此处,等待接应他们的主宰。
师无渡被层层包围在魔物大军之中,迎向宴秋震怒又伤心的眼神。
他深深地看了少年最后一眼。!
第158章
自那一别,宴秋沉默了很多。
师无渡的事,对他的打击比想象中还大。
他与师无渡自幼算是一起长大,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他本以为就算偶尔吵闹争执,也永远可以放心地将后背露给对方。
……那不是别的什么人啊。
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发现幕后策划一切的人是师无渡的触动更深,还是最后临分别前,萧无渡的那番话对他的打击更大。
宴秋只有刚出生那会儿,保留着对师无渡母亲的那点零星记忆。
即便以人类的眼光来看,那女人也是极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