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抖着接过不由自主向前踉跄的江宴秋,用力地把他搂在怀里,灵力疯狂灌入。
甚至没有一眼看向身后腾空而起,自锻造开刃以来,头一次如此暴怒的寒霜。
脚下黑色的巨山寸寸冰封,好似要将天地拖入永不休止的风雪。
李松儒身后的化神修士纷纷艰难掏出本命灵器抵挡,哪怕慢上一秒,四肢元神都要被彻底冻成冰塑崩裂。
——一剑寒霜。
上一次亲眼目睹这招,还是郁含朝冰封北疆十万进犯的魔物。
没想到这一回……竟是剑指昆仑。
李松儒叹息一声,拿出了另一样法器。
那是半枚手掌大小、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剑丸,他身后一群化神修士却无人敢小觑,如临大敌。
而另外半枚剑丸,早已化作铁水,融入了年幼时郁含朝的经脉紫府之中。
“这是老掌门仙誓时留下交予我师尊、师尊再交予我之物,说是将来,昆仑总有动用它的这一天。”
“郁师叔……是我与昆仑,对你不住。”
“——昆仑弟子听令!以我昆仑掌门之命,郁含朝走火入魔、叛出宗门、对仙山拔剑相向!即刻起!格杀勿论!”
寒霜一息之间蔓延千里,却在即将冰封至李松儒脚下时戛然而止,生生停住。
郁含朝口中喷涌出污黑的血液,像极了锈色。
他半跪在地,却依旧牢牢将江宴秋护在胸前,不露出分毫。
王睿依的眼神满是不可置信:“……掌门真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松儒从云端缓踏而至,一柄飞剑从侧空而出,却被他用两指拦住。
是赤红着双眼的江尘年。
“李、松、儒——”全然不剩半点风度的江氏家主嘶吼着:“昆仑——你给我去死!!”
他被当胸一点,重重倒飞出去。
李松儒收回手:“若是今日江润在此,与我交手还能有五分胜算。尘年,你还太过年轻……此事与你无关,昆仑时候不会追究,我不愿对你……对江氏再动手。”
他叹息道:“怪只能怪,江氏千年未有的凤凰血,竟会落在你弟弟身上。”!
第151章
江尘年咳出一口血,赤红的双眼微微睁大:“你他妈竟然——!!”
李松儒目光怜悯。
命运如同自洪荒奔涌至今的巨兽,终于在最后时刻,露出残酷的獠牙。
——是的。
千里迢迢赶赴冥河,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就不是叛逃的韩少卿。
而是自以为瞒过昆仑,跟随众人一路跋涉,悄悄来至冥河的江宴秋。
上玄之变——或者更久之前,他就已起疑。
月姬明对江宴秋非同寻常和执着,在场人有目共睹。
调查出江氏那孩子竟罕见地生来具有纯种的凤凰血后,太清峰的案几的烛火一夜未灭。
——但更讽刺的是,其实早在得知真相的下一秒,李松儒内心就已做出了决定。
在江润的至交好友、江宴秋敬重信赖的师长之前,他更是仙门魁首、肩负着天下苍生的昆仑掌门。
——还有什么,比能净化世间门一切邪祟、又能一遍又一遍、无限复原己身的凤凰,更适合充当镇压冥河魔气的容器呢?
这得天独厚的血统,甚至不需要上古昆仑阵的存在!
这是天道赐予人族的一线生机。
——江宴秋自己,就是最精妙、最完美的昆仑阵。
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引气法阵……
李松儒叹息地收回视线。
下一秒,漆黑的骨刃擦着他的侧脸而过,险险地劈下几缕鬓发。
即使已经认不出曾经的老对头,萧无渡却能凭着所剩无几的理智,分辨出就是方才是这人对江宴秋下的手。
他眼中魔气翻涌:“竟然敢动本座的人……”
辟邪一瞬间门黑气越发浓郁,借着身后浩瀚的魔气,萧无渡的修为陡然攀升至化神初阶!
——但他却未能与李松儒继续缠斗。
一位昆仑剑修翩然而至,挡住身后白穆清偷袭的同时,勉强接住了辟邪与萧无渡昏天地暗战成一团。
那人神色凝重,朝李松儒点了点头:“真人!这里交给我!”
王睿依一瞬间门握紧手中的剑:“掌门!你真的要对江师弟出手吗!昆仑……这还是昆仑的教义吗!”
一边是昔日尊崇忠诚的师门和宗主,一边是倒地不起的江师弟,她头脑一片空白,拦在李松儒面前,剑却不知指向何方。
“你们一个个的……”李松儒像是在看无理取闹的晚辈,神色无奈:“睿依,我以为,你会是这群孩子中最明事理的。”
王睿依手中的剑捏紧又松:“……可是,可是江师弟他!”
可是江师弟在南澜秘境、在阙城、在上玄的剑道大会,一次次挽救众修士和世人,现在、现在要对他动手的,竟是昆仑吗!
不,不是杀!恐怕要是江师弟今日落到掌门手中,后果和下场比死还可怕!
见她神情慌乱,迟迟不愿退开,李松儒微叹一声,抬起一只手——王睿依下意识紧闭双眼,心中无比绝望……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李掌门,你的对手是我。”
一道灰衣身影从天而降,玉手轻拂,便轻轻松松地化解了李松儒袭向王睿依的一掌。
王睿依颤抖着掀开眼皮,待看清来人后,双眼瞬间门瞪圆。
“……落真姑姑?”
那女子姿容寻常,称作清秀都很勉强,一身灰扑扑的朴素布袍,眉眼间门却自有一股凛然的锐利和英气,深邃的眼眸如刀似剑,仿佛能刺穿一切阴霾。
能轻松化去李松儒的一掌,这女子修为必不逊于他,足有化神后期的修为!
那女子甫一露面,在场无人不震惊万分,险些惊叫出声!
——竟然是她?!
琅琊王氏那位避世不出的天才、传闻中修为更甚王常萤的那位王落真!
耳膜像是被套了个大罩子,周遭打得天昏地暗,江宴秋却只听得到沉闷回响的嗡声。
他的手指忽然微微蜷缩了一下。
好熟悉的声音……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了……
——要是他意识尚还清醒,必然会一眼认出那人的身份。
——因为他的腰间门,还缀着那枚用融金修复的、断成两截的玉佩。
那枚玉佩质量连下乘都算不上,却花了春红八十两纹银,虔诚地放在他的床头;曾在江氏被人摔成两瓣,却被他珍而重之地捡回来,用价值连城的融金修好。
……她的音容,分明与早已逝去的春红一模一样。
王睿依瞪大双眼,急急问道:“姑姑,您元神托生历劫而归,不是尚在闭关温养吗?”
那一瞬间门,王落真侧脸微微一顿。
——那是一个极想回头,又生生抑制住的动作。
她的神情一瞬间门柔软,像是风沙雕蚀过的石碑。
又一瞬间门冷硬,像被人威胁幼崽的母狮:“李掌门,想对那孩子动手,也要掂量掂量,能不能过得了我这关!”
昆仑其他修士目瞪口呆,都是齐齐抽了口气,内心暗暗发苦。
——这江宴秋到底什么来头,这么多神仙大能组团上赶着护着他?怎的连琅琊王氏这位都引来了!
王落真的大名,往前倒推一百年的修真界,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女修在昆仑求学问道时便名动天下,天资极高,剑法出神入化,时人对这类天才的锐评,都是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郁含朝。只是后来因劫闭关,元神托生至凡间门蕴养,关于这位王氏天才的谈论才渐渐止息。
传闻甚多,王落真本人却性情孤僻,沉默寡言,向来独来独往,只与宣家那位娇宠长大的宣容仙子相识一二,有几分来往。
——难不成是这个原因,她才这时出关,替故人留下的血脉出头?
“……我想起来了。”
面对王睿依的疑惑,她只轻飘飘留下这一句,便与李松儒战至一处,打得天崩地裂!
两位化神后期的大能斗法,瞬息之间门,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日月无光,冥河喷涌的魔气似乎也受其影响,波动剧烈了几分!
“落真!”李松儒叱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王落真木雕一般寡淡沉默的脸上,目光灼灼:“我在做什么,我从来都知道……李掌门,你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怎么都预测不到下一秒会有怎样的展开,底下人都为他们捏了把汗。
昆仑众修士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王落真,修为竟已进益至此?甚至与李松儒交手都不落下风!
假以时日……说不定,修真界真会多出第二个乘虚境!
方才出言的矮小苍老的女修叹息一声,看向王落真的目光无比复杂。
“诸位……是我们出手的时候了。”
——毕竟今日,此时此刻,那王落真到底还不是乘虚境!
众化神修士一拥而上,连成一个小型的法阵,将李松儒和王落真围在其中,掌心灵光一同俱亮。
王落真一掌将围困自己的化神修士击落,令其重重吐出一口鲜血,蓦地偏过头,直直看向底下生死不知、牵动着她全部心神的少年,就要向其飞去。
“……秋儿!”
——这是只有一个人会叫的乳名。
江宴秋眼帘已快阖上,浑身发冷,眼前一片黑红,胸前顺着剑刃蜿蜒而下的血液已经流了厚厚一摊。这剑刃不知涂了什么药,封住了他全部的灵力,顺着连凤凰血都只能缓慢流动,难以修复胸口的伤势。
谁……在叫我……
……春、红?
我已经……死了吗。
不然怎么会听到……春红的声音……
他艰难地抬起头,却只能在眼前黑红的世界中,勉强看到郁含朝了无生息的轮廓。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撕裂般的痛苦令理智勉强回笼。
“……剑、尊?!”
话音喊到一半,牵动伤口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王落真极力向他伸出手。
江宴秋颤抖着用力抱紧郁含朝,想要抬起胳膊。
昆仑众修双手结印,闪着金光的困阵终于成形!
王落真被无数无形的灵光洞穿,竭尽全力地伸出手臂——想要够到那个小小的、柔软的、在她怀中啼哭不止、哭得鼻头都委屈皱起的孩子。
想把他塞回自己的身体里,这样就能永远保护他,让他不用面对世间门的苦痛和风雨。
“——秋儿!!”
江宴秋用力地眨眼。
他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可不知为何,视线却因不自觉的泪水而模糊。
他颤抖着手,用力攀住郁含朝的后背,摸索着对方的眉眼和轮廓,想把自己的手腕递到对方唇边。
“郁含朝,不要死……我求求你不要死……”
——不要离开我。
可是他忘了。
他被剑刃上抹的药入体,凤凰血被封住,连自己的伤都治不了。
郁含朝垂首,维持着把他护在怀中的姿势,一动不动。
江宴秋撕心裂肺的痛哭出声。
李松儒叹息着看着这一切,耳边一个化神修士低语:“掌门,凤栖峰之人已被制伏,您预料得不错,果然不简单——是两只青鸾,和一只混血王鸟,都在赶来鹿鸣的路上被我们的人拦下了。”
江宴秋浑浑噩噩地抱着身体渐渐变冷的郁含朝,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
李松儒转过身:“动手吧。”
便不忍再看。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叹息的视线凝固。
突然之间门!地面一阵剧烈的颠簸晃动!
地底冥河喷涌而出的魔气瞬间门大涨,足足粗了有一倍之余!简直要劈开黑色巨山,将天与地捅个对穿!
众人惊疑不定:“怎么回事?!”
郝仁脸色一变:“不好!”
——他之前猜得不错!真正的喷发期,远还没有到来!
瞬间门暴涨的黑柱撕裂吞噬着火山口周围的一切,坚硬的岩石顷刻被碾碎成齑粉,和魔气融为一体向上喷发!
糟了!
那巨龙一般急速蔓延的魔柱和地动,很快就要波及到深渊旁边的江宴秋了!
李松儒神色骤变:“快把他带回来!”
引气的法阵还没准备好,现在若是掉进去,即使是江宴秋也会死的!
然而!冥河急速暴涨,来自深渊地底发出无比可怖沉闷的咆哮!新一轮地动和喷发已然逼来!
就在李松儒即将不顾一切地把人带回来时,江宴秋已全然看不清的双眸,突然朝他们的方向抬起头。
“不就是……要我当阵眼吗……”
紧紧抱着郁含朝渐渐变冷的身体,他神色麻木,心脏像是被生生剐去一块,痛得直不起腰。
“好……我答应……”
“师门恩重一场……从此我与昆仑,两不相欠。”
他抵着郁含朝的额头,喃喃道:“等我拔出这柄剑……就把血喂给你……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被昆仑得到郁含朝的遗体,还不知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不如赌……那唯一的一丝希望……
他们会在深渊尽头的冥河重逢。
他会让郁含朝活下来。
江宴秋已经麻木僵硬的身体微动,不知从哪里涌出力气,“看着”已经逼近至眼前的魔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