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脑子逐渐清醒,裴析突然反应过来他没有林宴安的任何联系方式, 他猛地坐起来,套上鞋子就出门。
林宴安带着九九在胡奶奶的杂货店里吃饭,晚饭是从小饭馆带的,九九和林宴安吃饺子, 胡奶奶吃面条, 取暖器五面都亮着, 最上面还放了一把花生。
九九一只手握着塑料勺子,一只手扶着碗沿吃得很认真。
饺子很大,一个得有他半个手掌那么大, 他一次咬掉三分之一,就能看见里面紧紧抱在一起的猪肉糜和玉米碎,粉色的猪肉和黄色的玉米相结合,一口咬下去是无比享受的清甜与满足。
话唠九九最安静的时候, 就是吃饭和睡觉。
林宴安看见了进门的人影,扯了张纸巾擦嘴,“吃饭了吗?杨叔今天包了好几种饺子,没吃的话可以去看看。”
裴析点头,又出门去小饭馆点了一份胡萝卜牛肉馅的饺子带走。
胡奶奶店里有一台小小的老年人影音播放器, 正在播放着《珊瑚颂》。
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像是一个游戏里的角色, 总有一些画面和背景音乐是能对应上角色的, 比如店里这首《珊瑚颂》,就是胡奶奶的背景音乐。
三个人在胡奶奶店里吃好晚饭就离开了,九九吃得饱饱地趴在林宴安肩头,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一副吃饱了就犯困的迷糊样子。
九九的帽子在林宴安那里,他们得去拿了才能回家。
总共也没几步路,他们到了以后林宴安把九九的帽子递给裴析,同时还有一块装在塑料袋里的灰色电热毯,他说:“你膝盖总疼,坐着的时候就把毯子搭在腿上,热热的应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携带也很方便,你去剧组也能用。”
“谢谢,不……”
“收着吧,我下一次工作的剧组你是男主角,这是我给的‘照顾费’。爷爷之前有过一块,后来时间久了就不热了,重新买的时候买两块有活动,顺便买的。”
他笑着跟裴析解释,然后不容拒绝地把塑料袋塞进裴析怀里,然后就抱着九九往前走。
裴析隔着塑料袋摸到了那块软软的毯子,他若有所思地舔着嘴唇,沉默地跟了上去。
他接受了,接受了这二十多年里稀缺的善意和纯粹的爱意,接受了林宴安出乎意料的细心和体贴。
出道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人喜欢过他,只是那些喜欢只会让他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侵略性的靠近,急切的肢体接触,暧昧而露骨的话,几天之内递来的房卡……他像件商品,接受着客人们的打量和挑选,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客人评判他身上的优缺点,最后给出一个自认为合适的价格。
他恨死了那些自以为是的评判,也极度地厌恶着那种一边审视一边评估价格的目光。
林宴安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喜欢他喜欢地安静又干净的人。
明明总是遇见,却让人觉得他的出现是恰到好处的,不会让人感到压力,也没有被追逐的恐惧,慢慢地就适应了他的存在。
他的喜欢很纯粹,像是少年人的清澈和天真,所给的爱情都是纯爱漫画里的样子。
对于这样的喜欢,裴析会想占有,是少年时缺失的,是现在来之不易的。
他一开始纠结于自己的事业与感情,因为那时候的他还是那个籍籍无名的裴析,为了生活所累,为了一个小角色在酒桌上尴尬地露出笑脸,说着那些自己并不擅长的恭维。
但是现在不同了,他能够因为演技接到很好的剧本,达到了曾经的自己想也不敢想的高度,甚至于何忧这样的大编剧都会经常跟他联系,聊聊角色的人生经历之类的。
他得到的多了,就有了野心,事业上的野心,生活上的野心。
这样的野心让他想要留住林宴安,不去管未来的琐碎和争吵,此时此刻,我想要这个人是我的。
权势、名利、声望,永远是治愈不安最好的良药。
这些东西,每一寸每一毫,都写满了底气二字。
“九九说你很喜欢种植,阳台上有花有菜很好看。正好我爷爷院子里的小西红柿结得很好,明天我给你移一盆过来吧。”
裴析“嗯”了一声,回道:“谢谢。”
林宴安没想到他会答应地这么爽快,错愕之后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很灿烂。
他也没说话,心里想着裴析果然喜欢种东西,还是得找些盆栽给他送来。
早饭过后,林宴安就到院子里去挖西红柿了,林爷爷端着杯茶水坐在客厅看着他,闲不住地念叨:“这作物就得养在地里,养在盆里那不像话,活不下来的。”
“没有的事,小区里那么多用泡沫箱子种菜的,也没见谁说养不活。”
“你是不是挖我西红柿去献殷情?”林爷爷一脸嫌弃地说。
林宴安掩饰地清了清嗓子,避而不谈地说:“这明明是我种的,爷爷你唯一做的事,就是提供了这块地。”
“那是我的地,那就是我的西红柿。”他说完小声地念叨着:“没听说谁献殷情送西红柿的,这臭小子到底会不会搞对象?怎么,那人对西红柿有瘾啊?”
“唉,林宴安,你搞对象给人送过什么花?买过啥礼物没有,那些个项链手链的?小区里有个小年轻搞对象,经常捧着那大红花去给人姑娘送礼物,没多久就成了,要不你跟人学学?”
林宴安一脸黑线,他觉得那种场面只会让裴析觉得尴尬,甚至想逃跑,并不会有多高兴,“送什么花,能吃还是能喝?”
他不可能给裴析送花的,他们的关系顶多是朋友,送花有点太冒犯。
“你这样找不着对象的,要买礼物明白吗?”林爷爷怒其不争地茶杯放下,指着电热毯的包装袋数落他,“谁谈对象送电热毯,你怎么还不如你爸呢?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对于大孙子是个同性恋这个事儿,林爷爷只短暂地震惊了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他不能理解这件事,但是他也没有在母子的争执中多插一脚,说起来,他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儿孙的事儿就交给儿孙自己去处理。
他的生活就是每天想方设法地喝点小酒,日子就这么过着了。
年纪已经这么大了,指不定还有多少活头,没必要给小辈添堵,到时候自己倒是一甩手走了,却留下孩子们心里梗着刺过得不舒坦。
何必呢,他们是一家人,又不是仇人。
林宴安捧着一盆西红柿上门的时候还带了一盒馅饼,是他移栽好西红柿之后现做的,胡萝卜猪肉馅的,煎得两面焦黄,热气在保鲜盒内部蒙上了一层水雾。
“刚学的馅饼,做得还不错就拿来给你们中午加个餐。”林宴安把东西送出去以后就想走,反倒是裴析出声留了他:“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我炖了鸡。”
“好。”林宴安有些拘谨地进门换鞋,裴析就在他面前站着,那盆带着泥腥味的小西红柿被放在了鞋柜上,热乎乎的保鲜盒在裴析的手上。
在那样的注视下,林宴安觉得自己的手脚都不灵活了,为了躲避裴析灼热的目光,他蹲下慢吞吞地去解运动鞋的鞋带。
“解不开吗?”
在他蹲下解鞋带三分钟后,裴析说话了,他的语气依旧是平淡的,但是却戳破了林宴安极力掩饰的不自然。
裴析像是恶劣的猎人,看着猎物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手足无措,然后好以整暇地等待他露出破绽。
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在十几岁的年纪,在心里压抑着怒火与委屈的年纪,遇到了独属于自己的一阵风,那阵风总是时不时地吹过,吹过那些不堪的流言,吹过他所强撑的假象,然后停在他的身边。
安静而清爽,不喧闹,不揣测,不评判,风是风,他是他。
林宴安的脸一瞬间就红了,然后连忙站起来两下蹭掉脚上的鞋,穿着黑袜子的脚无措地踩在门口的地毯上。
他浑身紧绷,像个学生一样紧张地等待着老师的审阅。
裴析叹了口气,对着惶惶不安的大红虾说:“换鞋啊,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就好像幻想了太多,有一天终于傻了,陷进了一场名为白日梦的幻境里。意识偶尔还会清醒,尖叫着让你醒来。
裴析态度的转变确实让他感到了欣喜,但更多的是忐忑,这会不会是一顿开诚布公的谈话,要求他退回自己原有的位置,不要再做那些多余的事。
他未曾奢望独占月亮,只想自己也沐浴盈盈月光。
可是那是月亮,他能给予你光亮,也能收回自己的恩赐,送你入永夜。
被爱慕的人抗拒的感情,本就是永夜。
裴析站在林宴安面前,正好挡住了林宴安往前走的路,他将他困在狭窄的玄关处,抬起手将手掌贴在林宴安的额头处,压着声音低声问他:“脸怎么这么红啊?”
林宴安抖了一下,头往后缩却撞上了门,一声轻响如溅出的火星子,瞬间点燃了玄关处的暧昧。
他身后是门,身前是裴析,这好像是一种暗示,前面的路上只有裴析,要么上前去,或是拥抱他一同沉沦于爱情,要么伤害他然后独自脱身,否则,你就只能后退,再也不要想着往前走。
“害怕吗?”裴析的声音是好听的,现在他刻意将声音放得很轻很慢,如情人间絮语,一下又一下,轻轻柔柔地在心上划过。
他的手掌贴在林宴安的额头,手指却轻柔地拨弄着对方的头发,“还要留下来吃饭吗?”
“要!”
他急切地回答,却红着耳朵不敢去看裴析。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想错了,裴析从来不是什么温柔的大好人,他也没有神性,他就和世间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是多面的,是不同的。
他对待孩子是温柔的,但这并不能定义他是一个温柔的人,也不能说他是喜欢孩子的人。他只是恰好对这几个孩子温柔,仅此而已。
林宴安的心脏胡乱地跳动,他鼓起勇气上前了一小步,拉近了和裴析的距离,看着那张好看的脸,磕磕巴巴地开始反击:“我、我明天还来吃饭。”
裴析没忍住笑,说了一句:“随你啊。”就转身回了厨房。
被留下的林宴安靠在门上,捂着心脏手脚发软,他的爱情,好像得到了可以生根发芽的阳光,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疯长,攀附于他的身体里。
林宴安裴析,这两个名字只是连在一起,就让他忍不住颤栗。
第95章 林宴安裴析
林宴安连着两天都在裴析家里吃午饭, 吃过饭还要借口陪九九玩多待一会儿才回去。有人陪着玩的九九很开心,他充沛的精力终于有了发泄的途径,晚上都睡得更熟了。
不过林宴安的连续造访, 还是让林爷爷和九九都发现了端倪。
即使是很喜欢的叔叔,但是突然被侵入自己的生活领域,九九还是有些不习惯。他已经适应了家里只有他和爸爸,多一个人都会觉得有些别扭。
临出发录制之前, 裴析照旧收拾行礼,九九坐在他旁边手忙脚乱地帮忙,快收拾结束的时候,他突然问:“爸爸, 乌鸦医生为什么来我们家吃饭啊?”
裴析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并没有想要瞒着九九, 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跟九九说,他怕自己这个父亲的选择会对年幼的九九造成影响,比如性向之类的。
他是同性恋, 这是既定事实,他无法去改变这一事实,所以只能蒙着头一路走到底,并且高声宣告“性向自由, 取向无罪”,做出一副坦荡的样子,毫不承认自己的不同。
可那么多年了,他看了这么多,想了这么多, 他还能那么无畏吗?
不是的, 他们这些所谓的“少数者”都只是撑着一口气装作平常, 害怕如果连自己都承认自己的不同,那他们就会变成彻头彻尾的异类。
排除异己,是动物的天性。
只要被定义为不同的异类,就会变成敌人。可怕的是就连你都不知道,身边那么多人,人海那么多人,到底哪一个才是敌人。
唯一的同盟和伙伴,只有无条件支持他的母亲。
不想被带着恶意的调侃,不想被旁人虚构乱象,所以只能顺着人潮一起走,不强调自己的性向,不突出自己的特别,不接受无端的猜测。
他们生而如此,从不欠世界分毫。
但是裴析不希望九九变成他,或者说他不希望九九在他的影响下,变成另一个他。
他能无所畏惧地踏上这条路,立起盾牌抵挡所有有心和无意的攻击,不管是胜是败都平淡地继续走下去。
这样的辛苦,这样的难堪,他不希望九九去经历。
他希望自己的宝贝一直都是最璀璨的珍宝,而不是受尽利刃雕刻打磨的美玉。
“九九觉得呢?乌鸦医生为什么会来我们家吃饭?”
“因为爸爸做饭好吃!他喜欢。”
裴析揉了揉他的头,“因为我和乌鸦医生是好朋友。乌鸦医生给爸爸送了小毯子和西红柿,爸爸请他吃饭,这就是朋友。”
“有来有回的才是朋友,如果九九的朋友只会跟九九要玩具和零食,但是从不带九九一起玩,也不跟九九一起去打影子妖怪,那九九还会喜欢他吗?”
“不会!我讨厌!”九九气鼓鼓地拿过袋鼠爸爸使劲儿揉了一顿,然后扯着他的耳朵颠了颠。
“对,所以和朋友在一起,不能只懂得依赖和索取,也要付出和保护,这样才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