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八九岁的孩子在附近跑来跑去地打闹, 那两只圆乎乎的小狗崽努力迈着小短腿跟着他们跑,奶声奶气的叫声时不时从孩子们的大叫声中传出来。
开杂货店的胡奶奶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玩,她腿上搭着一块厚毛毯,上面放着一个有些年份的竹篮子,篮子里有好几团彩色的毛线。
胡奶奶枯瘦的双手像是遭受风霜后皲裂的树皮, 两支毛线针在她手里灵活地穿梭着, 她已经熟练到不用眼睛看就可以顺畅地换针, 那双小小的手很快就能给这件小小的儿童毛衣续上一排。
小饭馆的老板和老板娘在店门口打羽毛球,要是孩子们跑到那边影响了他们,是要被沉着脸的老板训斥的。
药店的工作人员和诊所的护士一起坐在药店外的长椅上打游戏,水果店的老板娘拎着一袋瓜子过来找她们聊天,瓜子皮磕了一地,游戏里腥风血雨。
九九下楼后立马脱离了裴析的掌控,朝着胡奶奶冲过去,嘴里还大喊着:“胡奶奶~我回来啦~”
胡奶奶笑呵呵地扶了扶老花镜,朝着九九的方向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才开口:“是九九回来了,快过来快过来,奶奶兜里有糖。”
九九在胡奶奶面前紧急刹车,然后费劲儿地爬上长椅坐在胡奶奶旁边晃着两条小短腿,他美滋滋地贴着胡奶奶,一脸幸福地说:“我喜欢胡奶奶,胡奶奶身上有饼干的味道,香香~”
“乖乖哟,是喜欢饼干吧。”胡奶奶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递给九九,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摸着九九软软的小脸,慈爱地问他:“跟爸爸去上班累不累啊?”
九九摇头,仰着头笑容灿烂,“不累,好玩的,有哥哥们和洛洛,我喜欢他们。”
“那就好那就好,不累就好。”
胡奶奶珍惜地摸着九九的小脸和头发,忍不住对着他唠叨:“和小朋友玩要注意安全,不要摔跤不要打架,要把好吃的分给他们,这样才能一直在一起玩。”
“好~”
“乖乖哟。”胡奶奶对九九喜欢地不得了,她拉着九九的小手去摸篮子里的半成品毛衣,悄悄告诉他:“看看,奶奶给你织的毛衣,好看吗?”
“好看!我喜欢,我喜欢蓝色的毛衣!”九九贴在胡奶奶身上撒娇,像小狗一样用毛绒绒的头顶蹭胡奶奶的手臂。
胡奶奶笑得眯起了眼睛,用粗糙的手轻轻地去触碰孩子稚嫩的皮肤,即使因为厚厚的茧子感受不到那种娇嫩,她也觉得满足。
她的双眼不再清澈,里面浑浊灰暗,那是年迈的代价,也是半生苦难的缩影,那些哭哭笑笑的过往和她的年纪一样流走,被藏进了无人窥探的双眼里,即将和她一起沉入黑暗,陷入永眠。
他们坐在一起,孩童仰望着老者,老者低头凝似着孩童,苍老与新生,枯败与生机,是生命的传承与交替,是人类繁衍不息的根源。
裴析找了一条没人的长椅坐着打盹,小区是他觉得安全的地方,在这里,他可以暂时放任九九自己离开他的视线自己去玩。
“胡奶奶,我去和小狗玩,你要一起去吗?”
九九眼巴巴地邀请胡奶奶,想让她和自己一起去玩。
大家都有朋友,屠爷爷他们在下棋,有好多好多的爷爷一起,别的奶奶在跳舞,大大的扇子很漂亮,但是胡奶奶年纪太大了不能跳舞,只能一个人坐在这里,很孤独。
九九不喜欢这种孤独,他想要胡奶奶和大家一起玩,而不是坐在旁边看着笑。
胡奶奶摇头,“乖乖自己去玩,奶奶走得慢,就在这坐着看你。”
“不要嘛,我也走得慢,胡奶奶跟我一起去~”他抱着胡奶奶的手臂,哼哼唧唧地撒娇:“胡奶奶一起去~我怕小狗~”
“好好好,奶奶带着你去。”
胡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她慢吞吞地把篮子放在长椅上,然后站起来佝偻着身子去牵九九的手,高兴地说:“走,奶奶带你去找小狗。”
“好!去找小狗玩!”
正午的阳光带着点点暖意,裴析抱着手坐在长椅上昏昏欲睡,棋子和石桌相撞的声音、孩童尖声嬉戏的声音都慢慢远去,像是隔着一层迷雾,他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裴析。”
裴析突然惊醒,心神不定地望向来人,林宴安在他旁边坐在,没什么表情的脸微微皱着眉,有些心疼地看向他说:“你回去睡吧,九九我看着。”
“不用了,谢谢。”裴析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驱赶其中的酸涩,他挺直身子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
但是疲惫的脸和无血色的唇暴露了他的强撑,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呆滞,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反应变得迟钝。
这些自己察觉不到的变化是别人可以看见的,特别是在心存爱慕的人眼里,你的疲倦像是洪水猛兽一样,会让人感到恐惧。
你知道自己能强撑,因为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是他会害怕,他害怕你被吞没。
只是一些你毫不在意的疲倦而已,他却害怕你被吞没。
这就是爱。
“回去吧,没问题的,我就带着他在这里玩,还有屠伯伯他们在,不会出事的。”
他说完笑了笑,故意问裴析,“怎么,我看起来不像好人,所以你不敢让我看孩子?”
“不是……不用麻烦了,我也不困。”
林宴安的眼神太专注,裴析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去九九那边蹲着看他跟小狗玩。
被留下的人抿着唇,然后皱着眉跟了上去。
他站在裴析旁边,居高临下地跟九九说:“九九,你爸爸很累了,你带着他回家休息好不好?”
小孩儿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卡顿,然后抿着唇认真地点头,留恋地摸了摸小狗的头,就走到裴析旁边说:“爸爸我们回家吧。”
裴析不满地横了林宴安一眼,然后捏着九九的小脸说,“爸爸不累,九九跟小狗玩吧。”
九九很喜欢小动物,但是因为裴析不喜欢动物也没时间照顾,所以他们家没养宠物。
能和真正的小动物玩,九九很高兴,裴析不想破坏这份高兴,毕竟九九能和小动物玩的时间本来就很少。
“不玩啦,回家睡觉!”
九九皱着小脸去摸裴析眼下淡淡的青黑,低落地说,“爸爸累了对不对?爸爸要说哦,你太高了,我看不见你累。”
旁边的胡奶奶也望着裴析,她慈祥的脸上带着关心,好像在她眼里,裴析也好,九九也罢,都是小孩子。
她的手轻轻搭在九九的肩膀上,像是孤独垂暮的老者在挽留充满生机的新生。
裴析无奈,双手齐上在九九的小脸上推了个笑容出来,妥协道:“爸爸自己回家睡觉,九九留在这里玩不能乱跑,能做到吗?”
九九心动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摇头,“我跟爸爸回家,要照顾爸爸。”
“不用了,你回去会吵到你爸爸休息,让他自己回去就行。”林宴安得逞地用脚踢了踢裴析的鞋,无声地催促他快来站起来回家休息。
“对,爸爸自己回去就行。”
裴析仰头朝着林宴安假笑了一下,然后一只手扶着腿慢慢起身,他的膝盖不太好,每次蹲着站起来的时候都会疼,而且刚站起来走路也会疼。
九九照旧想要来给爸爸当中看不中用的小拐杖,不过有一双手先他一步把裴析扶了起来。
林宴安微微弯着腰,双手牢牢地扣着裴析的手臂把人扶起来,他反应迅速,像是一直在观察着裴析的动作。
在裴析站直后他立刻若无其事地放手,将双手揣在卫衣前面的口袋里攥着拳头试图留下当时的触感。
他假装踢了踢小狗的身子,将它推开了一点,然后出声吸引九九的注意:“这小狗怎么不叫啊?”
果不其然,九九立马沉着脸瞪他,凶巴巴地说:“不准踢小狗!不要欺负它!”
裴析转身回家了,林宴安没忍住望向他离开的方向,然后就一直盯着,也没有听见下面的九九在跟小狗抱怨他的粗鲁和不可爱。
在视野中渐渐变小的人影突然回头,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让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林宴安率先避开了目光,低着头看着白色的小狗崽出神。
本来只是回头看看九九有没有跟来的裴析垂着眼,转身快步回了家。
他一直是被注视的,上学时因为沉默和独行遭受校园暴力,那些带着恶意的目光一直打量着他,窃窃私语里藏着他的家庭背景和打工经历,甚至造谣他被富婆包养,私生活混乱等乱七八糟的谣言。
学校里的女生也会偷偷看他,她们爱他的脸,爱少年清瘦挺拔的身形和淡漠的表情,更爱他一次次走上领奖台,站在红旗下捧着荣誉证书或奖状的漫不经心。
小县城的中学在城市边缘,升旗台就是领奖台,穿着蓝色校服的少年身后是高山林木,肩上仿佛担着厚重的霜雪。
女孩儿们故意掩饰的心动连他都瞒不过,更瞒不过那些本来就对女生特别关注的不良少年。
即使这些女孩儿会因为他的冷漠在背后编排他的“混乱情史”,那群没脑子的青春期男生也会将他视为眼中钉,当成公敌。
他们大声嘲讽他的拮据,笑话他水缸一样普通廉价的饭盒和劣质的,带着盗版标记的鞋。
裴析从不还嘴,也不主动动手,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先动手就会给母亲带来麻烦,只是一两句嘲讽而已,他根本不放在心里,这群人像小丑一样在他面前上蹿下跳,他只觉得无趣。
他心里清楚,他们只是嘴上恶毒,并不敢跟他动手,毕竟谁都怕挨揍,不良少年也怕疼。
当那些不堪的谣言第一次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裴析是恐惧的,他并不是恐惧同学们的排挤和恶意中伤,他恐惧自己能否继续上学,以及会不会让母亲痛苦。
他吃过太多的苦,校园暴力和那些苦比起来不堪一击。
他沉默地听着,听着他们造谣自己,造谣母亲,他像个木偶一样,强迫自己以冷淡应对,漠不关心的样子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后来演的久了,就真的变得冷漠,不在乎了。
一直压抑的情绪都被压了下来,静静地等待机会,等待一个他们先动手的机会。
既然恶语中伤没有用,那就肢体冲突吧,先揍他一顿再说。
他们这么想着,就把裴析堵在了放学后没人的空教室里。裴析坐在位置上做题,一如既往的,像个木偶一样。
直到夕阳西下,他作业做完了,他们也等不了了。
他默默地从书包里拿出一根“棍子”,是用被墨字铺满的草稿纸和打分很高的卷子紧紧地卷起来的,不算长,但是很沉。
那是他第一次在教室里笑,他很想说,你们终于要动手了,我已经快忍不住了。
但是他没说,算了,没必要让畜牲长记性。
最好他们永远这么放肆,永远只能当畜牲,最后被送到屠宰场去。毕竟那里,才是畜牲该有的归宿。
一次反抗换回了更多的恶语中伤,和再也没人敢跟他动手。
他们把他的沉默当成了妥协,嘴上的攻击更加变本加厉,殊不知,这是猎人的纵容。
我要忍着你,我要你永远这么肆无忌惮地活着,直到生命突然终结,瞪着双眼不得善终。
毕竟你们乏善可陈的青春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否则凭着你们的庸碌和愚蠢,怎样继续人生?
后来进入娱乐圈,粉丝送机也是默默地注视他,但是那种目光带着怜惜,他们喜欢裴析,也同情弱者,当裴析被他们放在弱者的位置上,他们就自觉地承担了保护者的职责,所以那种目光总是让裴析觉得愧疚。
好像他的不温不火,本身就是一种对粉丝厚爱的亏欠。
但是林宴安的注视不一样,他好像就是看着你,只是看着你而已,不带任何期许和多余的感情。
就像你突然看向一朵花,因为它美丽鲜艳引人注意,所以你会去看它。你不会带着恶意地希望它赶紧去死,也不会满怀希翼地期盼它赶快红起来。
林宴安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挑明,却好像说遍了,说透了。
让裴析感到害怕的是,他听懂了。
那种暧昧,那种慢慢渗透的入侵和关心,他感受到了,却找不到拒绝的方式。
或许说,他的潜意识在纵容林宴安的入侵,这么多年一直戴着温和面具裴析,对别的事只会漠视的裴析,悄悄地在心里划开了一道口子,无声地接纳林宴安的渗入。
明明已经动摇,却还要故作冷漠地拒绝,为什么呢?
因为害怕啊,是喜欢一天还是喜欢一年?是短暂的亲近后离开,还是让你习惯后再舍弃?
我只是冷漠,我不是没有感情的石头,我受了情伤也会难受的。
那些相看两相厌的伴侣,难道就没有如胶似漆的曾经吗?
他们也曾将对方的每一次叹气听到心里,然后给予自己的关怀和照顾,最后却只剩一地鸡毛,两相厌弃。
裴析害怕,但是他从来不会说这些,他只会看着林宴安能不能从那道小口子里钻进来。
若是进来了,他会拥抱他,若是没进来,他会合上那道口子,假装自己从不曾动摇过。
第94章 可是爱情
裴析一觉睡醒是下午六点, 他摸过手机朦朦胧胧地看了一眼,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新消息。
脑子还是乱糟糟的, 他就这么呆呆愣愣地盯着手机看,什么也没看进去,就是在看着屏幕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