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不去,鲲鹏撞毁两界壁垒,那你就能入轮回。”谢衍沉声道,一改之前的轻佻散漫,“你说,我该不该去?”
“如果黄泉水倾覆世间,我就算能轮回,轮回之后又能去哪?”
“黄泉水会在世间流淌一圈,将世间的一切生命尽数摧毁。但黄泉最终还是会回到冥界,千年、万年后,新的生命会在黄泉洗涤过的世间诞生,那将是万物的一次盛大轮回。”
谢衍梳理着季寒的长发,在他耳边喃喃道,“那时候,我们可能会一起轮回成两株野草,在野火中生长,在风里纠缠。或者是两棵树,枝叶相覆,根须在底下潮湿的泥土中互相缠绕——”
“我不想做草,更不想做树。”季寒扬起眉,道,“我还想做龙,凌驾于万物之上,是山川之主,我要所有人在我面前低头俯首,只要看到我就战栗不已!”
谢衍:……
他一掌拍在自己的额头,失笑道:“看不出阿照你竟有如此野心。”
季寒冷哼了一声,他靠在谢衍宽阔的胸膛上,这个怀抱如此温暖,为他挡去四周的寒风呼啸。
他有些发懒地舒展着手脚,道:“你心里已经想好了吧,又何必来问我。”
谢衍淡笑道:“说不定我会因为你的一句话改变主意。”
“呵。”季寒只是一声冷笑,“我两次要离开华阳门、让你离我远些,不要跟我这魔修纠缠不清的时候——你哪一次听过我的话。”
谢衍忙将这个话题混了过去——“其实我不是为了世间不顾你的死活,师祖曾留下一个法子,可以解兽族之困,又不至于毁坏世间。”
“真有这种方法?”季寒连眼角都写着怀疑,“还是你在哄我?”
“真有。”
谢衍对季寒细细讲来,这个百年前就在剑仙脑海中,却没有机会投之实践的构想。
谢衍只是将它讲出来,天上就落了几道雷霆。
老龙见这几道雷直直往他孩儿身上落,哪里能忍,直接喷出了一道龙焰回击。
季寒听完谢衍所说,脸上未见喜色,思考了一下这个法子的可能性后,季寒面沉似水,道:“若鲲鹏不信你,执意要打通两界壁垒呢?”
谢衍低头把玩着季寒的手指,道:“连师祖都奈何不了鲲鹏,我更不行,她要不信我,我也只有等死这一条路了。”
谢衍将季寒的手指拉到唇边亲了一口,不正经道:“或许我可以求求鲲鹏,让她把我俩的转世尽量安排到一处。”
季寒正色道:“总之我下一世还要做龙。”
谢衍只是笑,笑够了道:“这可不能保证。”
他又取出了断剑和璎珞,断剑和璎珞是沈途和何蛮的遗物,谢衍打量着这两个物件,感慨道:“这两个家伙应该到冥界了,何蛮不入轮回,沈途罪孽深重,现在估计在哪个小地狱受难……”
季寒接过了剑刃残片和璎珞,翻来覆去地打量许久,从怀着又摸出了两颗莲子。
谢衍目光一动,“这是幽冥莲的莲子?”
“对。”当初幽冥莲吸收了数万人的血肉,才让这朵幽冥之花在人界的土地盛开。
季寒虽然杀死了幽冥莲的真身,但还留着这两颗吸收了无数精魂的莲子。
“只要他们的魂魄尚存人间,没有进入黄泉,这两颗莲子就能为他们重塑身躯。”季寒收起剑刃残片和璎珞,“你放心去南海,由我去找这两家伙的魂魄——”
季寒顿了顿,低头搂过谢衍的肩,也不说什么,一人一魂就这样相互依偎着。
季寒在心底暗叹了口气,温声道:“你要是哭了,我可就笑话你了。”
谢衍将头埋在季寒颈间,许久才道:“你要笑就笑吧,反正你笑话我也不是一两次了。”
季寒摸着谢衍的头发,忽然想到自己以前总说谢衍是一个面热心冷的人,沈途也经常将“伪君子”“笑面虎”这个词挂在嘴边。
谢衍天生仙缘,明光剑主担心他来日飞升时被世俗所绊,所以让他修炼清心法,不可有沉迷不放之物,不可有割舍不断之情。
结果到头来,这清心决还是练得喂了狗。
谢衍还是跟他师祖一样,割舍不掉仙缘,放不下这偌大凡尘。
。。。。。。
天明之时,谢衍远赴南海。
海上日升月落,天上流云变幻,一夜过去,老龙在海边几乎刨出了一个浅海。
季寒在礁石上,直到再也看不到谢衍的身影才回去老龙身边。
刚从礁石上回到海岸边,季寒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师兄,好久不见,你近来可好?”
季寒站定之后,长眉不耐烦地蹙起,目光冷冷投向一处。
赵临秀从树上跳下来,从从容容地拍下身上的几片叶子,十分自然地跟季寒打招呼,“师兄,你怎么到这来了?可让师弟一路好找啊!”
他的笑容爽朗纯粹,眉目间意气风发,竟是一丝尴尬也无——好像一个月前联合月明清风暗算季寒的人不是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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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桃花
季寒现在哪怕只是片残魂,看到赵临秀,额角还是会突突地跳。
他瞥了赵临秀一眼,转身就走,完全当他是片空气。
“师兄!”赵临秀扑上前,双膝直接跪地,连个犹豫也没有,又膝行到季寒身前想抱着他的小腿认错——“师兄师兄,别不理人啊,我知道错了还不行——”
季寒闪身避过,赵临秀一头栽进了沙地里,他抬起头,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师兄,师弟都跟你叩头了,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师弟一时犯蠢吧!师兄——”
赵临秀这人,可真是没脸没皮。
季寒在前面走,赵临秀撩起袍子在后面追,边跑边喊:“师兄师兄!您如今风光了,可别忘了曾经帮助过您的冯老堂主,他可是将六欲浮屠刀一点不差的传给了您,您可别忘了这份恩情啊——”
“我欠冯春来的,又不是欠你们明刀堂的。”
赵临秀看到季寒总算是搭理了自己,唇边笑意愈深,道:“师兄,堂中谁人不知冯来堂主辛苦一生,为的就是明刀堂,你欠他的,当然就是欠明刀堂的。”
季寒奇怪地看着他,头一次想问问赵临秀是不是吃得太饱,肉全长脸皮上去了。
赵临秀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道:“师兄,刚才我看到剑尊去了南方,不知剑尊此去为何?可是跟海中异兽频出的事有关?”
季寒挑了挑眉,大约知道赵临秀死皮赖脸来此的目的了。他心上冷笑,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仙灵族试图挑起天下大祸,谢衍是前去阻止。”
“天下大祸?”赵临秀掂量着这几个字,“是什么程度的祸呢?是仙门洗牌,重奉尊卑?还是……”
“是血海激荡,覆灭人间。”季寒面无表情道,“这世间甚至连一草一木都不会留下。”
一丝阴诡像蛇一样游过赵临秀的面孔,转瞬之后,他已经面色如常,可怜兮兮地道:“想不到仙灵族竟包含如此祸心!师兄——这可如何是好啊!师兄——”
他膝行上前,还想对着季寒哭诉,季寒却已经瞬身到数丈开外。
“你找一个死人谈论他生前的事情,这不是很可笑吗?”
“师兄——”赵临秀追过去,季寒却已经在倏忽间化龙,从赵临秀头顶腾跃而去。
“师兄!那顾鸿影如此修为诡异莫测,鲸岛上还有其他大能……这既是人间的灾祸,那我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让尊上孤身迎敌——”
季寒停下来,金色的瞳孔由上而下俯视着赵临秀。
赵临秀见季寒停下,更加努力劝说:“师兄,我明刀堂虽然力量微小,但愿举宗门之力,相助剑尊!”
季寒冷冷俯视着赵临秀,云中盘旋的墨龙还是缓缓降落,落地时已经化作人形。
“你想怎么去帮助谢衍?”
赵临秀狡黠一笑,侃侃而谈,对季寒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季寒听完之后,说:“让各大仙门围剿仙灵族,仙门之间一直是各怀鬼胎,你能劝得动他们?”
赵临秀成竹在胸,“我愿尽力一试。”
季寒打量着他,点了点头,“行。”随即就化龙而去。
赵临秀下意识要追,老龙就在海边翻了个身,十几丈长的龙尾带着赫赫的风声直挥过来。赵临秀退到数十丈开外,走前还不忘对季寒喊了一声——“师兄!有空记得回堂里看看啊!”
季寒化龙飞到老龙身旁,听到老龙问他——“吾儿讨厌这个人么?”
大有季寒说一个“是”,老龙就要为他血洗整个明刀堂的架势。
“他无关紧要。”季寒淡淡道。
。。。。。。
南海
海渊中,翻滚的血海将海底映照得一片猩红。
血海如同岩浆一样在海渊中沸腾,血光中隐约可见一张张庞大狰狞的脸孔,张着僵硬无神的双目,仰头发出无声的嘶喊。
血海中的生物一刻不停地往血海上方撞过去,只要撞碎这道屏障,它们就可以脱离黄泉之水的禁锢来到人间,哪怕只有一天的自由,这些在血海中苦苦挣扎的魂灵也是趋之若鹜。
海渊上的鲲鹏悲悯地望着这一切,莲花似的光圈从她的身上暴涨,刺眼的光芒中有一条看不到边际的大鱼在肆意遨游,还有一只金色的鹏鸟振翅而鸣。
大鱼和鹏鸟一次次撞向海渊,原本十余丈宽的海渊已经扩宽到上百丈,海底岩石滚落,不停发出巨大的轰鸣。
血海如同一团团邪恶的火焰在燃烧,鲲鹏撞过来时,海渊中又出现了一道新的缺口。
血海中嘶鸣的怪物们竞相涌向这道缺口,但一道柔白的光芒闪过,密密麻麻的符咒便在血海中浮现。
符咒密集如海,当空压下时,血海又缩回了海渊深处。
想要从缺口涌出的异兽也被一并带回,只有一头异兽卡在咒海之中,它不停地挣扎,血水在海水中形成一团散开的红雾。
最后它竟舍弃了自己的尾部,断尾而逃,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漆黑的海水中。
寂静的黑暗重新笼罩了这片海域,大鱼和鹏鸟的身形消散,海渊上只剩一个朦胧的白色人影。
鲲鹏停在海渊之上,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她处在这圈光中,白色的裙摆层层飞扬。
鲲鹏的眼睛望向远处,那里有故人的气息。
谢衍来到南海上方,远远就看到了浮在水上的鲸岛。
这个时节,岛上还有漫山遍野的桃花盛开,远远望去,岛屿就如同笼罩在一片粉雾之中。
桃花。
剑仙人到中年才开始修仙,他曾是寒门学子,日日夜夜的苦读,只为金榜题名的一天。
只是考到中年,剑仙还是榜上无名。
放榜那日,剑仙跌跌撞撞地走入深山,他在白头峰上对幼时的谢衍说,那个时候,他真想无声无息的死在哪个角落,死后尸体被豺狼叼去也无所谓了。
只是当他在山林里奄奄一息时,却隔着层层枝叶遮挡,看到了一片桃花林。
桃树上结满了果子,那些桃子又白又粉,香味就如同一只只小手在搔着他的心窝。
这个一心寻死的人突然就冲进了那片桃林,摘下了树梢上的一个桃子,狼吞虎咽的吃下,连手上的汁水都不放过。
桃林的主人过来,用稀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乞丐一样落魄的男人。
她的眼神望过来,像柔软的棉絮轻飘飘地落下,让拿着桃核的男人一瞬间无地自容。
这是日后威震天下的剑仙此生最窘迫的一刻,也是他最怀念的一刻。他和师傅还没有日后的拔刀相向,这个时候,他们的相遇跟世间的任何一对男女一样。
岛上的桃花花瓣飘过来,有一瓣落在了谢衍手上。
他望着手里的桃花瓣,在心里轻叹了一声,旋即上前,朗声对着面前的鲸岛道:“华阳门谢衍来拜,求见鲲鹏一面!”
海渊上,鲲鹏的眼神淡然平静。随即,天地间都回荡着鲲鹏浩荡缥缈的声音——“我不见张继昌的传人。”
两百年前,鲲鹏和仙灵族被剑仙亲自封印在归墟,两百年不见天日,这对曾经的师徒也已经生死陌路,但世间最不能磨去的便是心底的恨,恨意一日日地累积,终会覆灭所有曾经的情谊。
“我为黄泉血海一事前来,请鲲鹏一见。”
鲲鹏的声音转为凶戾——“滚!”
话音未落,海面上便翻起了滔天海浪,海面如同倒悬过来,海水涌成了一道十几丈高的水墙,对着谢衍一拍而下!
谢衍缓缓拔出了催雪剑,沉声道:“请教太师祖高招。”
催雪剑上灵光闪烁,谢衍一招出手,将十几丈高的水墙拦腰斩断。
万重剑法,世间无物不可破。
第一式,灭魔。
这是剑仙于桃树下苦思十年,才想出来的剑法第一式,斩世间一切魔,断世间一切孽债。
霸道凌厉,刚猛无匹。天地灵气滔滔不绝地涌下,在海上形成风暴。处在风暴中心的谢衍金光闪烁,如同神灵天降,亲自对这片海域降下刑罚。
海中的鲲鹏冷眼看着这熟悉的剑招,灭魔的剑光笼罩下,鲲鹏的一半身体上黑雾滚滚而出。
一只庞大到看不到边际的大鱼从海中跃出,张着深渊巨口,吞下了所有的剑光。
“师父,世间最强大的魔是谁?”桃树下,那个垂垂老矣的老人曾这样问坐在桃树上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