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雪剑长啸一声,也跟着主人远去,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
翻滚的血海退回到海渊深处,那些怒瞪的眼睛满是不甘,无数的手爪从血海中探出,又缩回底层的黑暗中。
大鱼在海水中遨游一圈,又回到海渊上方。
顾鸿影也被大鱼的阴影笼罩,他处在一个隔绝水流的结界中,在庞大到难以看清全貌的大鱼腹下,渺小得如同尘埃。
但在顾鸿影眼中,看到是不止是大鱼,还有一头金色的鹏鸟,他眨了一下眼,又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
大鱼温顺、鹏鸟暴戾,女人的长发和白色的衣裙在水中翻飞,像是层层盛开的莲花。
“姑姑。”
缥缈虚幻的声音在这片海域中响起,“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谢姑姑关心。”
“你身上有饕餮的气息。”
“侄儿已经收服了饕餮,现在四凶之力尽在我手,侄儿也可以多为姑姑分忧了。”
“吞天术由我所创,又被我所禁,我曾答应过他,不会让吞天术重现人间。”
“姑姑啊!”顾鸿影发出一声叹息,“您纠结这个做什么?言语那样轻飘飘的东西,本来就不作数的。陆上人承诺过给仙灵族居所,修士也承诺过对仙灵族友善相待,您那个徒儿也是一口一个尊师重道——可结果呢,天道无情,人心易变,只有这点是永恒不改的。”
他一改之前的恭敬,话语也变得散漫起来。
鲲鹏沉默了一阵,也没有计较他的无礼,接着道:“两界封印是天道所留,这半个月来,我竭尽全力,还是无法完全冲破两界壁垒——”
鲲鹏话语一顿,海水中的影子也变得虚幻起来,“我的时间不多了……”
两百年前的一战,鲲鹏为仙灵族对抗所有人类修士,已经是伤重力竭,在归墟中又支撑了鲸岛两百年。现在的鲲鹏,还不及它鼎盛之时的一半。
所以鲲鹏需要老龙的力量,才能打破剑仙留下的封印,让鲸岛从归墟重返人间。
顾鸿影本来想通过血誓让仙门修士助鲲鹏一臂之力,但血誓被剑尊破坏,他的计划也落空。
现在还能帮鲲鹏打通壁垒的……
“我要往南海走一趟了,姑姑。”
。。。。。。
谢衍也同样来到了南海,海边老龙的身躯还是如同一座巍峨高山。
只是这次老龙的身边没有那八千人族,民间的征民令也已停止。老龙还是要靠生魂来恢复自己,只是他吞噬的不再是人类,而是世间其他生灵。
谢衍甫一落地,就有两人朝他前来。
一头青牛踏风而来,背上是抱一把碧玉琵琶的月明,沉默寡言的天清一如以往地跟在月明身侧。
他们来到谢衍跟前,略微行了一礼,“尊上。”
一天前,谢衍在青牛镇中恢复修为和记忆,季寒却被玉面鬼带走,不知踪迹。
谢衍在寻找玉面鬼的途中遇到这两姐弟,他们说要助谢衍一臂之力,不惜立下重誓,承诺一定会将季寒带回。
月明天清一直将季寒视作自己的头号大敌,为除去季寒,他们甚至取来了幽冥莲,引得季寒三番两次动用浮屠刀法。
在寻人、尤其是寻找季寒踪迹这一方面,他们确实要比谢衍更为擅长。
月明天清认为季寒就是当初毁灭自己家乡、屠灭周遭亲朋的刀魔,在小鱼揭露出事实真相后,姐弟俩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们是恨错了人。
他们还去过一次明刀堂,明刀堂堂主赵临秀看似纯善,实则狡诈无比,月明跟他不知兜了多少圈子,又是智取又是武斗,才从那狐狸似的明刀堂堂主嘴里套出真话。
原来屠灭十二城的刀魔当真是明刀堂上一任堂主冯春来,冯春来为保全明刀堂的声誉,才将这一切祸端转嫁给了季寒。
冯春来在屠城那晚就已经死去,月明天清忙碌半生,发现他们的复仇不过是场笑话。
姐弟俩心中心绪之复杂,实在难以言表。
眼下见到谢衍,他们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脸上的表情似是已经麻木,只有说到季寒时,神情才有些异样。
“……我们找到……他后,就将他从树妖手中夺回送到了这里,现在他就在老龙身边。”
月明说完,拍了拍座下青牛,青牛便带着月明退到一旁,天清也跟着为谢衍让路。
谢衍对他们拱手答谢后,便径直去到老龙身边。
老龙依旧在打盹,周身的鳞片上次还是黯淡无光,现在已经是如同墨玉,每一块鳞片上都有宝光流转。
谢衍围着老龙转了一圈,始终没有看到季寒在哪。
“季寒?”他忍不住喊起了季寒的名字,几声过后,老龙盘成一团的身躯中便钻出了一个龙头。
季寒的龙身已经足够威严,但在如山岳般的老龙身旁,季寒瞬间就被比成了一个刚出壳的小龙崽。
季寒使劲从老龙的怀抱中钻出头来,还没跟谢衍打上一身招呼,就被老龙嘟囔着“吾儿别闹”地塞回腹部。
季寒挣扎良久,才从老龙龙躯的另一侧再探出头,刚喊出谢衍的名字,就又被老龙一爪子按了回去。
谢衍瞧得有趣,不仅没想着去帮上一把,还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季寒再探出头,火冒三丈地对上方看热闹的谢衍吼道:“你还在等什么!是想要等死吗!!”
“我现在就来帮你。”谢衍忙道,但刚到季寒身旁,一条遮天蔽日的龙尾便迎头砸下。
谢衍闪身避过,龙尾便一改刚才劈山填海的力道,动作轻柔地盖在了季寒脑袋上,将他又压回老龙的腹下。
谢衍:……
他抬起头,刚好对上老龙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
老龙的眼睛太大,睁开就如同一面湖泊。它哼了一声道:“吾儿是龙,你不过是海里的一条小鱼,你配不上吾儿,还是别来了。”
硕大的龙头低垂下来,将谢衍推至百里开外。
现在的谢衍不是之前被老龙的鼾声都能掀翻的小鱼,不过他也不好跟季寒的亲爹动手,也就任由老龙推远。
老龙赶走了谢衍,季寒在龙腹下挣扎着要出来,龙身不便,他就化作更为轻便的人身。
人身果然比龙身更容易行动,这次他顺利地逃出困住他许久的龙腹,正要溜走时,听到身后的老龙道:“吾儿要去哪?”
季寒煞气沉沉地回过头,刚要与这老龙拔刀相见,却见老龙说话时用龙爪捂住了口鼻——
季寒如今的身量,老龙只怕是吹一口气就能倒。
老龙捂着口鼻,生怕吹走了季寒,雷鸣般的嗓音也尽量压低,“吾儿魂魄不稳,该在我腹下好好修养。”
季寒如今只是一道魂魄,入冥界就要等待血海腐蚀,留在人间就会灰飞烟灭。谢衍剥下一片神魂,也是为他稳住魂魄。
在青牛镇中,季寒受玉面鬼所激,自己又剥出了谢衍的这片神魂。
谢衍的神魂离体,他本该在一日之内就魂飞魄散。只是月明天清从玉面鬼那寻回了他,将他送到了老龙这里。
老龙用自己的万年修为和无尽功德稳住了这道魂魄,神志不清的老龙还将季寒看作是千年前体弱的幼崽,执着于将他护在腹下,不让他离开一步。
季寒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凭空冒出一个爹来,他自幼便将亲人这两个字和血吞了,世间除了一个谢衍,哪里还有他的亲人?
只是死过一遭,发现自己原来是一条龙不算,还有一条真龙做他的父亲。
这条老龙虽然有点迟钝,但对他好像是万般宠溺。
季寒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对着老龙满是温柔呵护的眼睛,突然心虚得不行。
“我……咳……我的伤不碍事,你推走那人是我道侣,我去见一见他。”季寒对谁说话都是三分嘲讽四分不屑,哪里有过这样客客气气。
老龙听到“道侣”二字,眉头立刻竖得老高,“吾儿是真龙,哪能和海里一条鱼相亲相爱?不成!这门婚事为父不答应!”
“……你答不答应也没用啊,我们已经结过契,拜过堂了。”
“吾儿休了他,为父带你去见能与你相配的神族,世间应该还有凤凰后裔,实在不行,十九也可以,她虽然年纪大点,但也是头货真价实的鲲鹏,足以与吾儿相配。”
谢衍的声音遥遥传来——“阿照,鲲鹏从辈分上来说,你应该称她一声太师祖。”
“闭嘴!”季寒气红了脸,怒瞪了远处的谢衍一眼。
谢衍闭嘴后,季寒继续别别扭扭地对着老龙道:“我们已经结了亲,俗话说,糟糠之妻不可弃,我总不能……总不能因为自己发达就踹了他!”
“噢——”老龙长长应了一声,叹道,“吾儿良善。”
季寒的耳朵有些发红,这辈子,不对,是上辈子,都没人用“良善”这两个字形容过他。
若是有人对他说了这样的夸赞,他肯定觉得这人是在讽刺他。不过老龙说得真心实意,才让季寒觉得十分别扭。
老龙阻止这桩婚事未成,恨恨道:“这条鱼真是天大的福气,能得吾儿青睐。”
谢衍遥遥道:“确是天大的福气,岳父大人放心,我一定对真龙殿下一心一意,他要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他要我摘天上的星星,我就不敢拿月亮来糊弄他,天上地下,也再难找到我这一个可心的人了。”
季寒身上的鸡皮疙瘩几乎是成片往下落了,他挽起袖子,现在只想去跟谢衍打一架。
“如此就好。”老龙哼了一声,对又想溜走的季寒道,“……吾儿莫要离我太远。”
“……知道。”季寒挥了挥手,逃也似的离去。
谢衍气定神闲地站在海滩上,满目温柔地注视着向他走来的季寒。
季寒还是习惯用他的神行术,一步一脚印地靠近谢衍。
风从海上吹来,潮水在沙滩上去了又返,黄昏的漫天云霞中,投下的一缕缕光彩也分外浓烈。
谢衍嘴角含笑地望着离他不到一丈远的季寒,季寒也双臂抱怀,冷冷地看向谢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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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痴念
在阮笛和司徒空看来,“小鱼”和“谢衍”差别极大,虽然他们就是同一个人,但一个是天真懵懂的卖鱼郎,心里想的什么几乎都写在脸上。
一个是喜怒不行于色的尊者,如高山之巅的流云不可靠近、不可捉摸。
但在季寒看来,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无论是小鱼,还是谢衍,都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看向他时,都是同样的神情。
没有区别。
谢衍满目缱绻,轻唤了一声:“阿照……”
“我是魔修,你因为怕我,躲在雷云城数月不敢回山。”
谢衍的嘴角顿时僵住。
季寒继续道:“我俩结契,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谢衍的笑已经成了苦笑,还想着要垂死挣扎一番,“你知道我那时失忆了,不认得你了……”
“你宁愿在雷云城卖一辈子的鱼,也要跟我解契。”季寒冷冷道,指间已经有了一点灵力流窜,“还要日日去天香楼听曲,姑娘们个个体态风流,如花解语,哪里不好过一个硬邦邦的臭男人?”
季寒将小鱼昔日说过的话一句句重复出来,谢衍也已经从徒劳辩解到逐渐视死如归,在季寒说完后还能看着后面道:“岳父大人,您怎么来了?”
老龙来了?季寒回头一看,老龙还盘卧在海边,并没有来此,而谢衍已经奔至百里开外。
“谢玉泽!你哪里跑!”季寒追上去,手中的灵流已经化成一条漆黑的长鞭。
季寒和谢衍在海上打打闹闹,月明和天清在海岸上,远远看着海上的那一对人影。
天清紧抿着唇,虽然还是和之前一样的面无表情,但身为双生子的月明却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的心里有些失落。
至于是为什么失落,月明也能明白,他们之前的人生都是为复仇而活,现在不干这档子事了,他们接下来又要做什么呢?
海风吹拂着月明的裙摆,她望着自己空荡的腿部,回想着十多年前,将她从人群践踏之下救出来的那个人。
以前回忆起他时,月明都只能想起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现在除了眼睛,她也想起了这人的样子。
怎么会不记得了呢?怎么会忘记呢?
月明抚着自己的断腿处,也有几分的怅然若失。
海边的树林中传来一阵簌簌的响动,月明眸光一凛,拍了一下座下的青牛,青牛便带着主人往林中而去。
他们追了百里的路才追到这个家伙。
深山之中,密密麻麻的黑色藤蔓铺满了地面,如果此时有人进入此处,一脚就会踩入这片深及小腿的诡异藤蔓中。
藤蔓湿漉漉地彼此纠缠,将一棵棵树木连根拔起,连天上的飞鸟、林中窜过的野兽也不放过,很快,蛇群般蠕动的藤蔓中就多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白骨。
雨水般的琴弦落入这片树林,又彼此连接,将松林围得如同蜘蛛之巢。
八口飞剑首尾相连,对着藤蔓中央那个隐约现出人形的家伙当头斩下。
藤蔓中的人影嘶声呐喊,口中也钻出了无数蠕动的藤蔓,将这八口飞剑直接吞吃入腹。
铮然一声响动,月明落到一根琴弦上,拨动了琵琶上的一根琴弦。
泠泠的乐音从林中的每一根琴弦上传来,上万根琴弦齐齐颤动着,奏出了清泉流水般的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