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墙壁,用那柄捡来的黑刀做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木屋。
木屋外面也是神木的枝干,这些密密麻麻的枝桠在半空中搭建出一座空中楼阁。季寒找了个地方坐下,往下可以看到一排屋顶,还有在下面染布的人们。
布料在染缸里浸过后就成了美丽的靛蓝和桃红色,女人们把染好的布料挂起来,一匹匹的新布在枝桠间飘飞着,如同一片彩色的烟霞。
孩子们在染缸和布料间胡闹嬉戏着,扯到刚染好的布料时就会引来几声怒骂。
女人们的视线闪闪绰绰从一匹匹布料后透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进入他们村寨的陌生人。
季寒无所谓地坐在树上,倚着树干,靠在缠绕巨树的藤蔓上,无所事事地晒着太阳。
他近距离观察这棵巨树,才发现这棵巨树上缠满了藤蔓,藤蔓上长满了碧绿的叶子。
但被它们缠绕的巨树却缺少生机,枝干虬曲苍劲,片叶不长,仿佛早就枯死,只有最顶端的部分,才有一点绿意。
一个细细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是白川的妹妹,她站在离季寒五步远的地方,倒是不玩自己的头发了,改为抠指甲。
“你不用跟着我。”季寒道。
小丫头抠着自己的指甲,抠出血来也没有发觉,说话时嘴里像是含了口水,“他让我跟着你。”
“‘他’是白川?”
小丫头不说话,冷冷地看着季寒,手腕上戴着的几个手镯碰撞得叮铃作响。
叮铃——叮铃——
自从进了马帮,季寒几乎每天都能听到铃铛的声音,只是避凶铃的铃铛是精铁所制,碰撞声清脆悦耳。现在他听到的铃铛声要更凝滞低沉,咚咚咚咚,如同人在扣响一块空木。
他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晃眼的日光中,藤蔓上翡翠般碧绿的叶片被吹得沙沙作响,在满树绿影中,隐隐有几个白点在晃动。
一阵急风吹来,吹开了满树的叶子,那几个白点也露出全貌——是一串白色的骨风铃,由上百块骨头组成,每一块骨头都经过磨制,只有小儿的手掌大小。
季寒眉梢一扬,凝目细看,在叶影中发现了更多的骨风铃,都是悬挂在有人居住的木屋附近,有的檐下挂满风铃,有的只是叶间摇晃的一点白影。
骨风铃下端挂着一个银牌,季寒拿起黑刀一挥,银牌落下,被季寒抓在手中。
银牌上刻着一个名字,还有生卒年月。
而银牌上的名字,是白川。
--------------------
第75章 玉灵芝
在季寒用黑刀斩向骨风铃时,小丫头就停下了抠指甲,她的反应略微迟钝,季寒把银牌拿在手上了打量许久,她才冲过去想抢回来。
季寒把银牌扔过去,小丫头拿到它后,两臂一伸,就如猿猴般爬上了树。她来到骨风铃旁,把银牌重新挂上去。
“他是我哥哥。”小丫头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季寒,“你不准动我哥哥。”
“你说这串风铃——是白川?”
“哥哥一年前死了,阿爹把他拖到树顶,鸟吃了他,我和阿娘捡回了他的骨头,挂在神木上,神木会祝福哥哥,他下辈子就还能做我们寨子里的人。”
小丫头说话颠三倒四,梦呓一般吐出了这些话。
她站在树干上整理着骨风铃,手镯滑落下来,露出一段细瘦伶仃的手腕,和手腕上几条黑红的血口。
血口上还有凝固的血迹,看着就是近日的伤口。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季寒问她。
“我不能告诉你。”小丫头在树干上坐下,晃着自己的小腿,冷漠道,“这是只有我们白龙寨的人才能知道的事。”
“那你哥哥是怎么死的?”
“被‘他’杀死的。”小丫头轻声说。
“季寒!”白川刚好从下面经过,兴高采烈地和季寒打招呼。
季寒略微不耐地点了点头,白川却极为高兴,向季寒挥了挥手后,才带着止也止不住的笑容走了。
他身边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编着古怪的发辫,带着一张涂满油彩的面具。
“那人是谁?”
小丫头答:“那是我们寨子里的大祭司。”
。。。。。。
下午,由白川的父亲送季寒出寨。
离开白龙寨时,季寒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神木,顶天立地的参天巨树中,一座座屋脊若隐若现,绿叶簇拥间,还能看到那些云霞似的布料。
点点白色点缀在绿叶与布料间,风起时,就好像听到了骨头风铃咚咚咚咚的撞击声。
白川的父亲已经双鬓微白,脸上皱纹堆叠,看上去老迈不堪。
季寒拄着黑刀吃力行走,他想过来扶一扶季寒,但摄于季寒身上骇人的气势,还是没敢靠近。
季寒安安静静地跟他走出白龙寨,也没问白川为什么没来送他,嘴角还带着一抹笑,看上去心情甚好。
神木的枝干间,白川沉默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白龙寨的大祭司在他身边,同样不发一言。而在角落中,始终有一道阴渗渗的视线在盯着他们。
两人都无视了这道视线,白川看着季寒远去的背影,神情逐渐变得哀伤。
大祭司道:“时间不早了,您该回去了。”
“我该回去了……”白川喃喃道。
“如果舍不得,可以让他留下来。”
“留下来?”白川自嘲地笑了笑,“我能把他留在哪里?我住的地方只有泥土和虫子。”
他的语气突然凶恶起来,对着角落里的小丫头厉声道:“再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就把你的眼珠挖出来!”
小丫头转过身,一句话不说的跑远了。
白龙寨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过晚饭后就回到了屋中休息,夜色渐浓,神木投下的影子如如同倾颓的山岳。
一直到月上中天,一扇扇的木门被推开,走出了一个个幽灵似的人影。
从屋子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排成了一条蜿蜒的长队。
朦胧凄冷的月光下,他们踏着陡峭的藤梯往下,如同走了千百遍一样熟练。
神木下方有一个天然的露台,足以容纳下所有白龙寨的人,在露台中央,有一口青幽幽的碧潭,潭水中,长出了一条手腕粗细、如同碧玉雕成的藤蔓。
藤蔓往上蔓延,攀附在巨木之上,从一条手腕粗细,长成能将巨木紧紧缠绕的长藤。
大祭司站在潭水旁,看着白龙寨的人一个个从潭水旁经过。
他们经过潭水时会停顿一段时间,将手腕悬在潭水上,一滴滴的血水划过他们的手腕,落入潭中。
青幽幽的潭水很快被这数百人的鲜血染得浑浊,但潭水中央,那棵藤蔓的叶子却愈加翠绿,在黑暗中闪烁光彩。
咯吱咯吱,奇怪的声响从上方传来,缠绕在巨木上的长藤好似是活过来一样,将巨木缠绕得更加紧密。
被长藤缠紧的树木摇晃着枝干,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这棵巨树的□□,枝干的颜色也更显黯淡。
白龙寨人纷纷抬头,仰望着在夜里蔓延生长的藤蔓,眼睛中迸发出热切的渴望。
这是他们的神,他们囚禁了他们的神,人的欲念可以编织成最牢固的牢笼,哪怕是神,也无从逃脱。
噌地一声,大祭司拔出了一把锃亮如水的银色腰刀,刀尖稳稳刺入树身,一股绿色汁液便从刀尖处流出。
汁液越流越多,浸透了干枯的树皮,因为太过浓稠,积在一起时,像一层绿色的蜡。
上百双眼睛望着树上缓慢流淌的绿色汁液,一眨不眨,泛着跟这汁液一样的绿光。
这一年来,从神木中流出来的只有稀薄的灵液,无论白龙寨人献出多少血液,这些稀薄的灵液都无法供养出一颗完整的玉灵芝。
大祭司说,这是因为神木离开了白龙寨,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逐渐腐朽的躯壳。
没有神木,没有玉灵芝,白龙寨的人只能跟神木留在这里的躯壳一样逐渐枯萎。
咕噜咕噜,灵液如同烧开了的水一样沸腾,白龙寨的人情不自禁地靠近,又被大祭司挡在外面,不让他们阻挡玉芝的生长。
一颗颗绿色的蘑菇从灵液中逐渐成型,只有小指头大,晶莹剔透,如同玉刻。
大祭司用银刀小心将这些玉芝剔下,放置在玉碗中,三颗玉芝在玉碗中璨璨生辉,灵光将洁白的玉碗都染得一片碧绿。
时隔一年,玉灵芝重新在白龙寨中生长,他们的神,也回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每天收取的玉灵芝会由大祭司带回,放置在他的丹房内。
丹房中剩下的玉灵芝已不足十支,这一年来只有消耗,不见产出。不过神木已归,从今以后,每日都有玉芝收取,族人也不用终日惶惶。
大祭司将今晚收取的玉芝放好,胸臆中一口长气舒出,这口气还没舒完,就瞥见一道亮光直刺过来!
出刀接过那道亮光时,大祭司才意识到自己判断失误,向他刺来的武器是一柄漆黑的长刀,刀身如同黑夜,烛光和月光皆照不透。
亮的不是刀光,而是持刀人雪亮的双眼。
大祭司匆忙变换招式,但时机已失,他虽挡住了致命的刀刃,胸口却被踹了一脚。
瞬间天昏地暗,大祭司的胸骨也被踹断了好几根,等他恢复过来时,人已经倒在了地上,口鼻中皆有血水喷出。
白龙寨的人都住在神木上,大祭司身份特殊,所居的树屋位于神木顶端,远离人群,除了几条守卫的蟒蛇外,就只有一个徒弟伺候。
透过屋门,大祭司看到自己养的大蟒软趴趴地横在地上,早就绝了生息。自己的徒弟也倒在一旁,不知是生是死。
他也不去尝试呼救,冷眼看着伤他的人上前。
长刀的刀尖划过地面,季寒拖着长刀,由上而下俯视着倒地的大祭司。黑瞳中始终没有过多的情绪,黑不见底的瞳孔里,透着一丝冷光。
比他手上的刀更利,比外面的月光还亮。
大祭司“嗬嗬”地喘了几口气,怒急反笑道:“对有恩于自己的人拔刀相向,这就是你们中州人的为客之道?”
季寒擦了擦刀刃,随口道:“这不是中州人的做派,只是我的做派。”
他来到大祭司刚刚放好的玉灵芝前,拿出了玉碗,玉碗中盛着灵液,灵液中,就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玉灵芝。
他的腿伤已经完全复原,在白川的父亲将他送到种着食人花的洞口时,季寒打晕了他,从他身上搜出了一颗玉灵芝。
白龙寨里从来没有救人于生死的神灵,只有一颗颗从神木上长出来的玉灵芝。
玉灵芝可生死人而肉白骨,是疗伤圣药,在西南大山外千金难求。
洪刚带着马帮进入群山,带着大量的火器和金银,就是为了深山中独一无二的玉灵芝。
季寒一直知道这些,洪刚当初邀他进入马帮,不是赏识他的身手,而是认出他就是折断自己手下手脚的人。
当初季寒把刀尖对准了洪刚的咽喉,洪刚别无选择,只能带着季寒进入大山。
马帮的人进入大山,半个月内就能到达白龙寨,只是途中生变,遇到了蛇腹中的疯癫老人和黑藤,马帮全军覆没,只剩季寒和白川二人。
好在结果并没有受影响,季寒还是来到了这里。
“你是为玉芝而来?”
“玉芝?”季寒哼笑了一声,翻过手上的玉碗,碗里的玉灵芝啪嗒啪嗒落在地上,一颗颗价值千金的圣物摔成了一滩滩绿泥。
好不容易得到的玉灵芝就这样毁于一旦,大祭司目眦欲裂,挺直了身体想站起来,却加重了自己的伤势,滚到一旁,撞到靠墙的一排柜子才停下。
季寒踩过这一滩滩绿泥,来到大祭司面前,鞋底踏在他凹陷下去的胸骨上,直到大祭司发出痛苦难忍的□□,季寒才继续道:“我要见被你们囚禁的神。”
--------------------
第76章 树灵
季寒听那两个马帮伙计说起过白龙寨中的神。
他追寻着玉灵芝的线索来到康乐城,找到了洪刚的手下,他跟了那两个伙计三天,在他们喝醉时,从他们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
他们说,玉灵芝不是从泥里长出来的,白龙寨的人囚禁了神,挖出了神的血肉,这些血肉就是玉灵芝。
他们还说,仅是神灵的一块血肉就有如此功效,若能炼化这尊“神”的精魂,那岂不是能白日飞升!
大祭司的胸骨被季寒踩得发出断裂的声响,他的面具也滑落一旁,露出一张苍老衰败的脸孔。
“带我去见你们的神。”
大祭司怨毒地看了他一眼,季寒加重力道,更多的血水喷出,大祭司的胡子和发丝都被染红。
“我……”大祭司吐出一口气,不甘地说,“我带你去。”
神就在神木之下,白龙寨从始至终只有一位神灵——那就是他们栖身的神木。
神木有灵,而神木的灵被囚禁在地底,只有寨中的大祭司才能前往。
季寒穿上了大祭司徒弟的衣服,戴着一张涂抹着鲜艳油彩的面具,扶着大祭司沿着一级级藤梯往下。
路上有白龙寨的人见到他们,他们也不会怀疑,没有人看到在宽大的衣襟之下,季寒始终用刀尖抵着大祭司的腰眼。
他们经过那座刚刚举行过祭礼的露台,沿着露台还要往下。
往下的藤梯一层接着一层,错综复杂到如同蚂蚁的巢穴,浓重的树荫如同层层鬼影。这棵树太大了,大到能让人轻易在上面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