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日光达到一天中最盛的时候,一道道热浪蒸腾而起,街上的行人也不多,行走时也是加快了步子奔到阴凉处。
茶水铺前坐满了人,不停催促小二快点上凉茶,那小二忙得团团转,后背上泅出了很大一块水渍。
热、真热啊,数不清的蝉鸣仿佛都在喊着同样一个字。
小谢衍没有钱,去不了茶水铺子,就在树荫下站着。
他们头顶是一棵枝叶繁盛的榕树,哪怕小谢衍和小卖花郎之间隔了七步的距离,阴凉的树荫还是把他们笼罩在内。
小谢衍摸摸干瘪的肚子,把他师叔留给他的点心拆开了一袋。
点心香甜的气味散出去,小卖花郎的鼻子也动了动,一潭死水般的眼睛也活了,往谢衍这边看过来,眼神只落在他怀里的点心上。
小谢衍心思动了动,掏出一块点心主动上前,说:“你要吃么?给你。”
小卖花郎没有接,冷冷嗤笑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了。
小谢衍无趣地收回点心,捧着点心自己慢慢吃完。他还试着跟小卖花郎搭话,但小卖花郎一概不理,半个字都不跟他说,一张脸始终冷得吓人。
小谢衍吃完这块点心,从街边转角处正好走来了一对满头大汗的青年男女,边走边在抱怨着天热,看方向是要往茶水铺子那边去。
从榕树边经过时,停在匣子里的一只蝴蝶翩翩飞到女子的衣裙上,女子高兴得很,停下来要买束花。
他们挑好了花要付钱时,小谢衍清楚看到,小卖花郎伸出黝黑的小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解下了男子腰间的玉佩。
小谢衍张大了嘴,圆滚滚的眼睛瞪得溜圆,想也不想地开口——“你在偷东西吗?”
小卖花郎手腕一抖,刚解下来的玉佩还没来得及收起,就被这对青年男女发现。
男人挽起袖子,劈头盖脸的两巴掌下去,打得卖花童子陀螺似地转了两圈。
炎热的天气仿佛助长了人的火气,打了这两巴掌男人还尤嫌不够,要扯小卖花郎去见官。
挨打时闷不吭声的小卖花郎一听要报官就挣扎起来,对两人又踢又打,男子怒骂一声,胳膊一甩就把瘦小的小卖花郎掼到粗壮的榕树上。
砰的一声,整棵榕树都跟着震了震。
小卖花郎软软地倒下来,树上还有一道蜿蜒的血迹。
男子立刻面如土色,燕朝刑法严苛,他当街杀了这个乞儿,被官差知道不是杀头也是流刑。
女人埋怨着他,俯身过去察看了地上的小卖花郎,看人还有气息后两人一齐松了口气,下一步就是忙不迭地跑了,跑之前还不忘捡走地上的花束。
谢衍愣愣看着这一切,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让这小卖花郎遭了这样一顿毒打。
他怯怯地迈着两条小短腿往前,小心地翻过小卖花郎的身体,小卖花郎头上有一个还在冒血的口子,脸上黑乎乎的,除了血就是泥。
这张涂满血泥的脸上突然睁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卖花郎从地上跳起来,头上的口子还在冒血,他丝毫不顾,骑在谢衍身上就是一阵暴打。
“让你多事!”小卖花郎狠狠骂着,打完还撕了他一块衣角,用来堵住头上的血口。
小谢衍被打得哎呦哎呦直叫唤,打完后捂住伤口眼泪汪汪的,看着小卖花郎收好地上的匣子和散落一地的鲜花,还光明正大提起了他的点心。
“那是我的点心……”小谢衍爬起来,蹬蹬蹬去抱小卖花郎的大腿,被他干脆利落地推倒。
小卖花郎冷冷嗤笑了一声,然后就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晃眼的日光里。
小谢衍在树下一边抹泪一边嚎:“你抢我东西,我要告诉我师叔!”
小卖花郎头都没回,身影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小谢衍又在榕树下坐了一天,还是没有等到他师叔回来。他饿得受不了,看城里有乞儿乞讨,他也在后面跟着学,靠来往路人的施舍勉强填饱了肚子。
晚上睡在桥洞下,一边跟野狗抢地盘一边对月流泪,“呜呜呜,师叔你在哪里啊师叔,你快回来啊呜呜呜,你以后说东我再也不敢往西了,这条狗好大好凶我还害怕呜呜呜……”
哭过之后的第二天,他已经能打起精神钻研乞讨这门学问。别的乞儿多半是跪在地上哭诉、流泪,希望来往的人能发点善心,给他们点钱。
小谢衍直接冲上去,装出一副被饿得神志不清的模样喊“娘啊,您别丢下我啊!”
年纪小的他就喊姐姐,妇人装扮的就喊娘,上年纪的人家他就喊奶奶。
他长得玉雪可爱,又注意清洁自己,不显邋遢,别人若是问话,他只说在城里跟亲人走丢了,饿得头晕眼花的,看到长得很像自己亲人的人就忍不住冲上来了。
话说到这,那些心肠柔软善良的人已经一边拭着眼泪一边掏钱了,也有遇上那种凶狠刻薄的,不等小谢衍靠近就会给他一顿打。
不过城里人还是好心的人居多,再加上小谢衍会事先观察,还是得钱多挨打少。
得了钱或是吃食,他只给自己留填饱肚子的那一份,剩下的就分给别的乞儿。
原本埋怨他抢了地盘的乞儿也打消了他的愤恨,会去照顾挨打的小谢衍,还提醒他躲避城里的人牙子。
小谢衍在城里过得滋滋润润,第二个晚上还会呜呜地哭他师叔,“师叔你是不是被那个魔修打死了,所以才一直没回来,呜呜呜,师叔你好可怜,我也好可怜呜呜呜……”
到第三个晚上,小谢衍已经能在桥洞下呼呼睡到天光大亮了。
当然,他还没忘记那个打了他还抢他点心的小卖花郎。他纠结了许久,觉得自己害他挨了一顿打,他打回来也就算了,可他还抢了自己的点心,那就太过分了!
他去跟城里乞儿打听了小卖花郎的情况,知道小卖花郎不住城里,而是住在城外,每天都会带一匣子花进城来卖,偶尔还会带野鸡獐子这些野味来卖给城里的酒楼。
乞儿们还说,他们都很讨厌这个小卖花郎,明明穷酸落魄得跟他们这些乞丐差不多,却总是一副清高自傲的样子。
他们还找过小卖花郎的麻烦,想抢他卖花的钱,但都被小卖花郎打跑了。
小卖花郎打起架来不要命,他们还奉劝谢衍,让他不要去惹这个小疯子。
小谢衍经常偷偷跟在小卖花郎身后,看着他每天背着那样沉重的匣子,满匣都是鲜艳夺目的花束,他敲着一户户人家的门,问他们需不需要花。
他每次只说很短的几个字,语调又冷又硬,一点都不讨喜,自然生意也不好,匣子里的花他往往要在城里走一天才能卖掉。
但他好像也不在意,生意好也罢坏也罢,他永远都是一个样子,永远都是背着那么大那么沉的匣子,永远都是一个人走在这城里。
小卖花郎从没笑过,除了嘲讽人时的嗤笑和冷笑,他的脸始终是冷冰冰的,眼神也是如一潭死水,跟他卖的那些娇艳美丽的花完全不一样。
他还是会偷钱,除了跟踪他的小谢衍,也很少有人发现。偷了钱他会去一家叫芙蓉斋的铺子买点心,再提着点心出城,在这时候,他的步子会比往常更欢快一点。
当小卖花郎发现在后面跟踪他的小谢衍时,他捡起石子扔过去,小谢衍被他砸中了额头,抱着头呜呜呜地跑了,心里对小卖花郎的讨厌又深了一层。
小谢衍心中的愤怒在两天后到达了顶点。
那一天,他运气不好,没讨到钱反被人打了,正抱着肚子躺地上哎呦哎呦地叫唤时,又天降骤雨。
街上的人都在忙着找地方躲雨,在地上灰溜溜的小谢衍没人注意,眼看就要被人踩在脚下,一个人冲过来救起了他。
那人把小谢衍抱到了安全的地方放下,谢衍还在呜呜呜地揉眼睛,没看到这人的模样,只听到三枚铜钱落地的脆响。
他眼睛也不揉了,乐呵呵地捡起铜钱,正要跟救了他的人道谢,抬头一看,正好对上小卖花郎那张冷如冰块的脸。
小卖花郎浑身湿淋淋的,匣子合起来背在身后,那张脸先是冷,待看清楚小谢衍的面容后,脸上的冷漠一点点转为嫌弃。
小谢衍被他眼里的嫌弃惊呆了,在华阳门人见人爱,在这天火城里也能花见花开的他——竟然被人嫌弃了!
可让他惊讶的事还在后头,发现救下的人是他后,小卖花郎竟掰开了他的手指,硬是从他手心里抠走了两枚铜板。
小谢衍泪流不止,熟练地抱着小卖花郎的腿大声哭嚎,“我不就喊了一句吗?给你打了一顿,点心也给你抢了!你至于记恨我记恨到现在吗!!”
小卖花郎把黏在自己腿上的小谢衍撕下来,临走时看着这泥猴子,拧着眉,又给他扔了一枚铜板。
小谢衍拿着这两枚铜板去买了两个大肉包子,一个肉包喂给被自己抢了桥洞的狗,一个肉包自己吃,边吃边哭,“呜呜呜我被人嫌弃了,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呜呜呜……我好难过啊师叔,你是不是真死在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接我啊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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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你我从小就有缘分
第二天,小谢衍又偷偷跟踪了小卖花郎一天。
偶尔小卖花郎会往他藏身的地方望一眼,小谢衍马上抱头蹲下,小卖花郎转回视线,也不知是发现了还是没发现。
傍晚时小谢衍还跟他出了城,他跟在小卖花郎后面东晃西晃的,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晃出了城门。
等周围人越来越少,景色也越来越荒凉,小谢衍才知道自己出了城,晚上只怕连桥洞都没得睡了。
小卖花郎进了城外的一座破庙,小谢衍不敢去打扰他,怕又招来一顿打。除了破庙他又见不到别的可以栖身的地方,睡草地上又不安全,他干脆找了棵树爬上去睡。
睡到半夜,更深露重,夜风沁凉。小谢衍在树上被冻醒,冻醒后睡不着,就对着月亮祈祷自己那不靠谱的师叔能平安无事,也希望小卖花郎对他别那么凶。
小谢衍刚念到小卖花郎,破庙的门也在这时候开了,小卖花郎从庙里出来,抬头看了看月色。
今晚月明风清,皎洁的月光如水银般流淌一地,不用烛火也能靠月光辨明道路。
小卖花郎出了庙门就往一个地方走,脚下生风走得飞快,身上也没有背那个木匣子,只是带着一个很大的包裹皮。
小谢衍觉得奇怪,从树上下来,暗中跟上了小卖花郎。
他跟着小卖花郎翻过一座山头,走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出现了一座宅院才停下。
那座宅院坐落在山林里,粉墙黛瓦,绿柳掩映,看着就像是大户人家的一处别院。
小卖花郎踩着柳树翻过了墙,小谢衍不知他要干什么,就在墙外找了棵树爬上去等着,等着等着睡意渐浓,在他快要睡过去时,又被一连串的狗吠吵醒。
小谢衍睡眼朦胧地看去,小卖花郎正从墙上翻回来,背上的包裹皮也变得鼓鼓囊囊的。
狗叫声又凶又急,小卖花郎刚从柳树上跳下来,墙洞里就钻出了三条黑色猎犬。
它们皮毛光滑唇齿流涎,汪汪狂吠着追向背着大包袱逃走的小卖花郎。
小卖花郎背着那么大一个大包裹也能跑得健步如飞,只是两条腿终究敌不过四条腿,三条黑毛猎犬离他还是越来越近,猩红的舌头再往前一点就能碰到小卖花郎,森白的獠牙再往前一点就能撕下小卖花郎的肉。
三条猎犬中体型最大的那只跳起来,跳到小卖花郎背上,撕破了他的包袱,各色鲜艳的花朵从破了的包袱里滚落出来。
猎犬扑倒了小卖花郎,小卖花郎拿着石头打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猎犬,但另外两只同时扑过来,一个要咬穿他的肚子,一个要撕裂他的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树上的小谢衍慌忙下来,拿着树枝当剑,使出了万重剑法,一根树枝甩得虎虎生风,还有灵力相助,将三条站起来比自己都高的黑毛狗尽皆抽打了一遍。
只是他只有七岁,拿的树枝比自己都长,剑法又学的不全,还是被其中一条猎犬咬了一口。
“哎呦!”小谢衍抱着被咬得鲜血淋漓的腿坐下,止不住的泪流满面。
小卖花郎上前,拿着石头砸向黑毛猎犬,黑毛猎犬们被小谢衍拿着树枝揍了一顿,又被石头砸,总算是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跑了。
小卖花郎看看泪流不止的谢衍,又看着从宅院那边过来的几个火把,蹲下来捂住小谢衍的嘴,背着他就往林子深处钻。
他们跑了很久,直到看不到那些火把,小卖花郎才慢下步子。
谢衍伏在小卖花郎背上,被他根根突起的骨头硌得浑身都疼,腿也是血淋淋地一片,他一路抽泣不停,糊了小卖花郎满满一背的眼泪鼻涕。
小卖花郎带他到了一处清潭边,给他清洗伤口,小谢衍还是哭个不停。
小卖花郎听得烦了,呵斥他说:“有什么好哭的!我都看到你在城里被人打的样子了,那时候不哭,现在倒知道疼了?”
小谢衍抹着眼泪,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指缝里偷偷瞧他,带着哭腔道:“你有没有良心!我是为了救你受伤的,你这时候还骂我!”
小卖花郎沉默着低下头,只是一双浓黑的眉拧得更紧,洗干净小谢衍腿上的伤口后又给他包扎,小谢衍坐在岸边,哭累了就摸摸自己的肚子,“我饿。”
“庙里还有馒头,回去我给你烤馒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