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来的语气有一种无可奈何,言辞间却很严肃,“你根本没有参与到音乐中去。这种练习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让你停下。”
这样的评价足以让每一个演奏家感到无地自容。可林出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松了一口气。他产生了一种类似自虐的快感,觉得自己大约疯得还不轻。
“你说的没有错。”林出轻声说,“我演奏的只是黑白乐谱上的蝌蚪符号,连音乐都算不上。”
沈风来皱起眉头看着他。
“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我知道每一个音符所在的位置,知道它们的脾气和性格,可是它们却不再回应我了。”
其实问题更严重。与其说林出没有全情投入,不如说他无法再全情投入了。无论是精妙绝伦的和声,还是情绪浓烈的变奏,曾经让他着迷的音符再也无法焕发出任何活力,它们变得死气沉沉,漏洞百出。那种没有灵魂的音乐从自己指尖诞生的感觉,让他痛不欲生,并且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他不愿意吃Dr.Miller那些会让神经变得迟钝的药物,也丝毫不敢停下练习。他怕万一停下,就连最后的肌肉记忆都会逐渐消失,那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林出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心理应激,但是他仍然摆脱不了这些负面情绪。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我不想弹钢琴了。”
作者有话说:
注:
[1]李斯特超技、唐璜、普罗三:分别指《李斯特超级技巧练习曲》、《普罗科菲耶夫第三钢琴协奏曲》、李斯特《唐璜的回忆》,都是著名高难度大师级钢琴曲。
第8章 钢琴家的手
沈风来没有回应林出的这句话。
他拿起热水壶往林出面前的杯子里倒水,说:“先喝点红茶吧,还是你想要喝点酒?”
林出摇了摇头。沈风来的态度平静,甚至可以说的上十分温柔,可林出却觉得他有些生气。
于是林出闭了闭眼睛,轻声问道:“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为什么会这样想?”沈风来说。
“可能因为,”林出说道,“我始终觉得你对我是有所期待的吧。”
说话的时候,他眼睛一直盯着桌角看,不愿意与沈风来对视。
他似乎听见沈风来笑了一下,接着回答道:“我说过,你是我最喜欢的演奏家。一直都是。”
沈风来把水壶放回桌上,将其中一杯递给林出,然后才缓缓地说:“如果撇开《狩猎》不谈,说你的那段主题和弦……这么多年以来,今天这个版本是我听过最完美,也是最惊艳的一个版本。”
“小出,”沈风来的笑意没有变浅,“在我看来,你的确进步了。”
林出陡然间愣住,抬头朝他看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只能勉强张了张嘴,“我应该说谢谢吗?”
“这是实话。只是,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沈风来的视线一直落在林出脸上,继续说道,“你是举世瞩目的演奏家,你拥有天赋的优越乐感,以及精准的音色控制。你只需要思考如何进入音乐,完美地把情绪融入进去。至于别人的言论,都不应该影响到你,因为你已经比所有人都要优秀了。不是吗?”
林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反问道:“这个‘别人’——也包括你吗?”
沈风来点了点头,“当然,包括我在内。事实上,我并不认为我有资格指导你,尤其是在钢琴演奏上。”
这一瞬间,林出的心脏钝钝地牵动了一下,牵扯到胸腔都有些疼了。
他看向沈风来,还想要追问些什么,可他突然发现对方温柔的目光是礼貌而疏远的。
海风吹在身上感觉到阵阵凉意,脸上和身上的热度都褪了许多。林出突然意识到,在沈风来的面前,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该继续下去了。
林出偏过头。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一定红了。“对不起,我是不是不应该跟你说这些?可我实在不知道要跟谁说才好。”
沈风来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他,“没有什么不应该的。我希望你可以开心一些。”
林出没有伸手接,沈风来也没说什么,把纸巾压在了他的杯子下面。
他们坐在靠近海滨的位子上,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就能够听到海风和海浪的声音,伴随着鸟类的鸣叫,让人忍不住想要发呆,去想象深海的景色,以及世界尽头的纯白冰原。
就好像在浩瀚的海洋面前,人类所有的烦恼都渺小如尘埃,完全不值一提。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沈风来从身上掏出打火机,咔嚓为自己点了一根烟。他的姿态很放松,用左手夹着烟的时候,骨节分明的手指就暴露在林出的视线里。
就在这时,林出看到了沈风来无名指上的戒指。
他呼吸一滞,视线怔怔的停留在那枚戒指上看了很久,感觉全身的血液全都降到了冰点,乱糟糟的大脑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
他推开桌子站了起来。
沈风来正在用服务生递上的湿巾擦拭着手指,见状问道:“要回去吗?”
“嗯。我出来太久了。”林出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嘴唇发干,“对,我是该回去了。”
*
咖啡店离林出的酒店并不远,两个人沿着宽阔的街道步行,这里的风被建筑物遮挡了一些,显得柔和而凉爽,时不时能从高楼之间的空隙里看到碧蓝的海面。
周围格外安静,林出走在沈风来身边,走路的时候手指会不时触碰到他的衣角。风从侧面吹来,能闻到沈风来身上熟悉而冷淡的香水味道。
林出忍不住想道,沈风来明明就应该是一个非常长情的人。
林出很想再靠近一些,把心里那些疑惑和不安都问出口。可是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他觉得鼻子发酸,于是低下头,拿出口袋里的口罩戴到了脸上。
路并没有多长,他们很快就回到了酒店的大门口。林出这才发现原来沈风来的路虎就停在酒店前门的停车场上。
林出站在原地,看着车灯闪烁了两下。沈风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走到路虎边上,打开驾驶座的车门,随后向他看了过来。
口罩把林出的大半张脸都挡住了,但他猜测自己看起来一定糟糕透了。因为沈风来的眼神里闪过复杂的情绪,像是担忧,或者是怜悯。
“沈风来。”林出叫他的名字。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跟沈风来说,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只能明知故问道,“你要走了吗?”
沈风来用一只手扶着车门,腰背挺得很直,逆着光看着林出。他看了很久,才说了一句:“上去吧,你需要好好睡一觉。”
林出不说话,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shan水印秃顶
“听话,上去吧。”沈风来又说,“我住在怀拉拉帕,离惠灵顿市区不远。如果需要,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等你休息好了,我带你去南岛转一转,散散心。总之,现在不要再去想那些让你感到痛苦的事情,好吗?”
他微微笑了一下,语气温柔,包含着浓浓的哄小孩子的感觉,“小出,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们总还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希望你开心。”
听到这句话,林出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人用力的拧了一把,冲动又一次占据了上风。他咬牙快步走上前去,主动抓住了沈风来的手腕,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他。
“你说我随时可以找你。”林出微微仰起头,声音有些哽咽,“你当年离开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你不回我的信息,也不愿意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沈风来,你在骗我。”
沈风来原本想要坐进车里去,这时候不得不停下来,直视着林出的脸。
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沙哑,“对不起,小出。”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林出抓紧了他的手,努力保持着头脑清醒,“我的工作已经全都暂停了,有很多的时间。我现在就想要散心。你的酒庄也好,南岛也行,随便哪里都好。现在,马上,可以吗?”
沈风来的眼睛就像海湾一样深不见底、冷静无波,但在林出的坚持下,那片水面终于还是泛起了波浪。他说了一句:“当然可以。”
林出的心一下子变得又酸又软。他决定放任自己,于是点头“嗯”了一句,然后想也不想,打开车门直接坐进了路虎车里。
沈风来站在车外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向前走了几步,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不要带行李吗?”
林出立刻回答道:“没关系。”
沈风来说:“即使衣服可以买新的,随身物品总该拿一些吧?你上去把行李箱拿下来,我会在这里等你。我保证。”
林出迟疑了一下,他盯着沈风来的表情,没有立刻回答。
沈风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我陪你上去拿,这样可以吗?”
*
林出带着沈风来回到房间。这里依然保持着他刚才离开的样子,被负气扔了的风衣依然躺在地板上。
宋唐这时候应该在睡觉,二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把他累坏了。
林出从柜子里拿出行李箱,看都不看,漫不经心地把衣柜里的一排衣服全都揽下来,连着衣架全部一股脑塞了进去。
沈风来一开始只是站在门口看着,这时忍不住开口说道:“我来吧。”
他边说边走了过来,将林出胡乱塞进去的衣服又拿了出来,一件一件叠整齐。接着又去了洗手间,把桌面上常用的瓶瓶罐罐和护手霜都装进了防水隔层。甚至没忘了取走宋唐放在吧台上的维生素。
在整个过程中,沈风来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林出搭不上手,只能站在一边看着。
他注意到沈风来的手臂上覆盖着恰到好处的肌肉,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尖与许多人不同,是圆钝的形状,指甲覆盖在上面,被剪到完全平整。
这是一双万里挑一的手。
一双钢琴家的手。
林出默默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拉他,“够了,别收拾了,走吧。”
作者有话说:
其实惠灵顿离怀拉拉帕没有沈风来说的那么近哈,大约需要两小时多的车程,这里为了剧情就把它们写得近了一点。
第9章 起点
拖着行李箱从酒店出来的时候,林出还有点心不在焉。行李箱的滚轮又在台阶上卡了一下,他没有注意到,身体被带得向一侧偏去,差点摔倒。
沈风来立刻扶住了他,双手搂住他的腰,又很快松开了。
随后,沈风来自然而然地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放进了路虎的后座。
一种无与伦比的挫败感涌上林出的心头。他安静地坐进了副驾,紧紧靠着椅背偏过头去看车窗外面。
车子很快开了出去,沿着海边公路向北行使。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景色突然全都变了。
泛着光泽的海面与城市的高楼统统都被抛在后视镜里,逐渐完全消失在视野。天地间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苍茫大地,以及起伏绵延的平原。
林出把车窗稍微打开一些,感觉到吹来的风里还有最后一丝咸涩。它从平原上掠过,吹起好听的哨音,带着自由的气息奔向远方绵延的山川。
天空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暖橙色调,一半天穹瓦蓝如洗,另外一半变幻莫测,如同在地平线上泼上了色彩艳丽的颜料。
很难想象在靠近繁华城市不过半小时车程的地方,就能看到这样壮美的景观。
落地新西兰以来,林出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感觉。
就在这时,林出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宋唐打来的电话。
林出飞快地看了正在开车的沈风来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看得出宋唐这一觉休息得很好,因为他在电话里中气十足地吼了林出一顿,问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一声不吭收拾东西跑了。
林出耐着性子等他说完,才说:“我跟朋友出去玩一玩,知道你累了才没有打扰你。我发了信息你没看吗?”
“这里是新西兰你哪来的朋友!”宋唐本能反驳他,“我的少爷你知不知道我快被你吓死了!”
林出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人生地不熟的你到底……”宋唐突然反应过来,“等一下,朋友,你不会是说沈风来吧?”
林出不太高兴地“嗯”了一声。
宋唐觉得不可思议,提高了声音道:“你们不是关系很差吗?我睡个觉的功夫就和好了?不是,他怎么还没走啊?”
林出觉得他一惊一乍的,声音很大,也不知道沈风来会不会听到,于是做了一个侧身的动作,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反正就是这样。你别管我了,不是你让我什么都不要想只要放松吗?”
“等等,”宋唐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惠灵顿?维塔那边今晚还要帮你办party,你知道来了多少人吗?艾伯塔大师特意从悉尼飞过来见你!这会儿人应该都到了。”
林出愣了愣,说:“那我下次专程去拜访他好了。”
“……”宋唐见他铁了心,语气软了下来,“就算要出去玩,也不必这么急吧?我为你担惊受怕,你忍心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
林出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宋唐很辛苦,尤其是最近这一年,他状态不好,也总是控制不住脾气。宋唐照料他的生活,为他四处奔波,他们之间的感情比起工作伙伴,更像是家人和朋友。